伴君如伴虎,玩火必自焚。帝王学是一柄淬毒的双刃剑,它见血封喉,既能伤人,也能伤己,风险极难把控。
帝王学,更准确的名称应该是帝王术。任何人文之“学”都讲求格物致知,悲天悯人,有定法、定则、定理、定律可供众人寻绎,多多少少总得包含些终极关怀。“帝王术”注重的却是达变通权,审时度势,扳倒对手,折损敌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定法、定则、定理、定律可供众人寻绎,它的工具理性冰冷彻骨。
说白了,帝王术只判明得失利害,不辨别是非曲直;只在乎胜负输赢,不顾及礼义廉耻;它是中国土生土长的马基雅维利主义。
帝王学的尖端技术在于“借权”,其巅峰表现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力久假不归,傀儡戏的牵线人便走上前台。
修炼帝王学的“四要”
修炼帝王学,要在“明目”。智者静观天下大势,捕捉要点和重点,透析疑点和难点。诸葛亮《隆中对》预言天下鼎足三分,充分显示了这位青年才俊惊人的眼力。曹操将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间,随时可以颠覆汉室,却迟迟不肯篡位,也是看出火候未到,不宜操之过急。智者师心自用,最忌走眼,若见势不明,鉴人不准,则很可能痛失好局。
修炼帝王学,要在“下心”。大头领礼遇奇材异能之士,竭诚网罗天下英雄豪杰,方能使勇者奋其力,智者竭其谋,愚者搏其命。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均发迹于卑微,他们能一统江山,成就帝业,礼贤下士的高光表现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修炼帝王学,要在“利口”。“一言兴邦”、“利口覆国”这样的成语透露了个中信息。有人说:“一支笔,抵得过三千毛瑟枪;三寸之舌,重于九鼎之宝;一人之辩,强于百万之师。”智士修成利口,舌灿莲花,天衣无缝,其大忽悠就无往而不利。
修炼帝王学,要在“辣手”。开国之君登基之后,就忙着剪除功臣,用铁扫帚收拾老伙计。他们打江山时礼贤下士,坐江山时翻脸不认人,这正好体现了帝王学的诡异莫测之处,术随时变,法无定法。须知,他们打江山时成功优先,坐江山时安全第一,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找准了对象即找准了方向
范蠡和文种都是智者中的智者,他们看准勾践是位能够成就霸业的英主,故而为之效命,即使勾践战败失国,仅存五千甲士,困居会稽,卧薪尝胆,受尽屈辱,他们仍然不离不弃。勾践采取范蠡的方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运用大夫种的“九术”,培元固本,秣马厉兵。二十年后,他胜算在握,向吴王夫差摊牌,彻底洗刷失国之耻,夷平姑苏,称霸诸侯。范蠡、文种看不起威风八面的吴王夫差,却看得起失国忍辱的越王勾践,最终功成名就,足见眼力不凡。
苏秦、张仪是鬼谷子的得意门生。鬼谷子是纵横家的鼻祖,他的学说讲求“捭阖”、“反应”、“忤合”、“揣摩”和“权谋”,这无疑是帝王学的标准胚胎。苏秦、张仪学成下山,从理论到实践,举步维艰,在事业上均遭遇挫折。
苏秦先去游说身价大跌的周显王,不灵;再去游说秦惠文王,还是不灵;旅费用完了,黑貂皮大衣上的毛也磨光了,苏秦踯躅于咸阳街头,活像一片秋风中打旋的枯叶;他落魄潦倒,抱愧回家,妻子不肯正眼瞧他,嫂子不肯给他做饭。张仪在楚国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在楚国令尹家做客,却被怀疑为窃贼,一顿拳脚后,满地寻牙。如此惨状,他非但得不到妻子的同情,还受到冷嘲热讽,但张仪的幽默感超强,他让妻子看看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在不在,只要舌头安然无恙,希望就仍能在大地上茁壮成长。失败是成功之母,这个浅显的道理哥俩哪能不明白?
苏秦以合纵策略说服了燕文侯,一旦芝麻开门,他就因势利导,相继说服赵肃侯、韩威侯、魏襄王、齐宣王、楚威王,组成六国军事联盟,对抗强大的秦国。
苏秦下得最妙的一步棋是故意当面折辱师弟张仪,然后暗地里派人将张仪护送到秦国,为他铺平道路,张仪果然没辜负苏秦的厚望,成为了秦国的相国。师兄合纵,师弟连横,一个“做多”六国,一个“做空”六国,双簧好戏,热闹非凡,荣华富贵都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两人威风八面,张仪的表现尤其出色,竟可以收到“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奇效。
风险难以把控
为学不精,难以成才;持术不慎,危及性命。帝王学是一柄见血封喉的双刃剑,操持帝王学的顶尖高手乘时而起,顺势而为,确实能够称帝封王,出将入相,但很多人为了撬动权力,加上了十倍百倍的“杠杆”,风险巨大,难以把控,往往死无葬身之地。
修炼帝王学能全身而退的人少之又少,范蠡的表现特别值得称道。功成之日,他弃官远引,泛舟五湖,嗣后成為天下首富陶朱公,以聚财散财为乐事。他曾写信提醒好友文种:“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尽,良犬就烹。”可惜文种执迷不悟,殊不知,其“破吴九术”只用三术,尚剩六术,这正是文种的取死之道。待到越王勾践派遣使者送来那柄淬过剧毒的属镂剑,文种悔之晚矣。
司马迁在《史记·商鞅列传》的结尾评议道:“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也。其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也。”商鞅能将秦国做大做强,可是他保命乏术,终被五马分尸。
挟持帝王学以为利器,最终却以身殉道的高人,我们可以举出许多位:吴起在鲁则鲁强,在魏则魏强,在楚则楚强,最终却躲在楚悼王的尸体旁被乱箭射死。吴起要变法图强,势必与权贵为敌,一旦谗言四起,主子断气,他就没了活路。吕不韦立主定国,其政治献金所获得的回报极其丰厚,拜为秦国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洛阳十万户,身为大臣,富贵已极。然而一招(他将嫪毐送给皇太后赵姬做男宠)不慎,满盘皆输。李斯辅佐秦始皇统一天下,功勋盖世,算度无人能出其右,他设计害死师兄韩非,足见其手段狠辣。
然而他贪恋富贵,竟与暴虐弱智的胡亥和阴险奸恶的赵高结盟,矫诏害死公子扶苏,风险失控之后,三族诛夷的悲剧就铁定上演。晁错是汉景帝信任的智囊,他的削藩主张乃是正确的国策,七国举兵,以清君侧为借口,死对头袁盎一言,晁错即沦为替罪羊和冤死鬼。景帝深惜之,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帝王学死而未僵
晚清文豪王闿运一生修炼帝王学,欲做帝王师,可是他费尽口舌,也没能说服曾国藩,以湘军覆清,取而代之。其弟子杨度急功近利,颇有“一舞剑器动四方”的气概,曾致书友人,大言不惭:“余诚不足为帝王师,然有王者起,必来取法。”1903年,章太炎被囚禁于上海西牢,写诗讥讽杨度,其中两句为“长策惟干禄,微言是借权”,就是嘲弄杨度操持帝王学,哭着喊着要报效清廷,其实打的全是个人的如意算盘。
民国初期,杨度将帝王学包装成光鲜无比的君主立宪论,孤注一掷,牵头成立筹安会,为袁世凯称帝摇旗呐喊。杨度昧于时势,异想天开,他认为袁世凯能够成为德皇威廉一世、日本明治天皇那样雄心勃勃的有为明君,他可以效仿铁血宰相俾斯麦、伊藤博文,成就一番伟业。
为了捞足政治资本,杨度擅自在劝进书上代恩师签名。王闿运年逾八旬,却并不糊涂,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劝杨度不可犯下常识性错误:“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王闿运致信袁世凯,也婉言劝导后者打消称帝魔念:“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袁世凯正在乐颠颠地试穿龙袍,这种逆耳之言,哪里听得进去。
王闿运崇尚风骨远胜过重视利禄,就算他要兜售帝王学的“老锅底”,也绝对不肯沿街叫卖。袁世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王翁视之为一介鄙夫。后来,王闿运出任过国史馆馆长,不足一年,即自劾离任,挂印南归。
杨度是一位刚愎自用的政治操盘手,他走的是一条黑路,一条通往坟场的路,一条通往地狱的路。尽管这位虎禅师抱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道德勇气,但与地藏菩萨的宏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毫不相干,最终他沦为了洪宪丑剧中的“扛尸人”,可哂复可悲。
诚然,帝王学与世界潮流背道而驰,它代表不了先进文化的方向。有人说,这门昔日的显学早已过气;有人说,帝王学死而未僵。不管怎样,它要借尸还魂,绝对千难万难。
(《北京日报》2015.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