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

2015-05-30 03:01胡树彬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5期
关键词:砂锅老奶奶

胡树彬

时间就像一把永不生锈的铁锹,最大的作用就是让我们用它掩埋一段段苦难、一段段经历、一段段往事、一段段感情。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不管曾经有多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只要这把铁锹在手,都会被埋葬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遇见钱香的时候,我已经是双城文化顾问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年薪二十五万,正在筹建自己的公司。一看见这个名字及她的主人,我就忍不住想笑,说:“女人有钱真香。”

钱香纠正说:“应该是男人有了钱更吃香。”我想想也对,于是也噗嗤一笑。钱香浅浅地笑着,脸上的酒窝似乎盛满了酱香四溢的茅台,差点把我醉晕在高背靠椅上。她瞄了瞄我胸前的牌子,说:“夏总,您名字真逗。”

她来自江苏南通,声音软软的,就像黄莺歌唱,画眉啼鸣。

双城公司的工作服统一为黑色西装,总监级是白衬衫配红领带,经理级是白衬衫配蓝领带,主管级是蓝衬衫配红领带,员工级没有领带。我是副总,是白底蓝花的方格子衬衫配金线镶边的浅红色领带。黑西装的左胸前,佩戴着蓝白相间的工作牌,上面印着姓名、职务、照片和工号。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工作牌一眼,嘿嘿笑道:“我原名叫夏国梁。”

她问:“那‘夏剑是您笔名吗?”

我说:“算是吧,上期《人民文学》发了我一组诗,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钱香睁大眼睛,满脸的春风让她更加妩媚动人,几乎是嗲着声音激动地说:“夏总,您真是太牛了,我要入伙跟您干。”

我问:“入哪边的伙?双城还是国梁?”

我正在筹建的公司名叫“国梁传媒”,所有资料都已提交,五十万元的注册资金也基本到位,正式注册只是最近几天的事情,一旦开业,我就要离开双城,到八百米外的稻香居上班。我给公司租赁的办公地址就在宋庄稻香居,三室两厅,一厨两卫,年租金二十万元。我的布局是一厅自己办公,一厅给职员办公,一室自己住,另外两室给职员住。

这是个典型的微型公司,但不是皮包公司,在圈子里目前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公司即将横空出世。钱香眨着眼睛问:“什么国梁?我是来双城应聘的。”

我跟她解释:“国梁就是国梁传媒有限公司,我自己创建的,过几天将正式营业。如果你肯加入,就是公司元老,将来上市了,一定会给你股份的,原始股。”

钱香做出恍然大悟状,假装很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说:“好吧,在薪酬不变的前提下,我愿意去你自己的公司。”

我们就这样谈好,并签下了用工协议。钱香成了国梁传媒的第一位职员。一周后手续办好,公司正式开张。我辞去双城公司的副总职务,搬到稻香居当起老板来。坐在那张并不宽大的老板桌后面,我浮想联翩,过往总总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幕幕地闪现。

我们家很穷,全家六口人,只有四亩三分地,而且那四亩多地,要么长在裸露的石灰岩之间,这里够种三窝包谷,那里够栽两窝洋芋;要么分布在河谷两边的山坡上,弯弯拐拐,狭狭长长,宽度还不够牛掉头,全年收成也就千把斤包谷,几十箩洋芋,外加两三百斤苦荞籽籽,每年到了三四月就开始断粮。

因家境贫寒,我父亲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就干上了背砂锅卖土碗的行当。砂锅和土碗要从遥远的县城背来,然后在延绵不绝、沟壑纵横的乌蒙深山里不停地转悠叫卖。“卖——砂锅喽,卖——土碗喽”,每当听到他那苍凉的叫卖声在河风与山岚里回旋,我的心就一阵阵揪紧。每次,只要父亲背着满满一箩筐砂锅和土碗,打着赤脚,小心翼翼地从我们学校门前的山路上走过,几个特别调皮的同学就会趴在窗户上对着我喊:“夏国梁,你老爹在背砂锅呢。”然后又扯长嗓子叫:“背砂锅,卖土碗,卖齐河坝转。”

河坝是另外一个乡镇的地盘了。那里曾是大土目沙家的驻地,别名官寨,号称纳雍的上海,是全县少有的富庶之地,人们早就不用砂锅和土碗了,换成了铁锅、铝锅和瓷碗。父亲在那里绝对没有生意,那里的人们也非常鄙视背砂锅卖土碗的人,认为那是贫穷落后的象征,是进化缓慢的高山人的专利。有一次,他仅仅是从那里路过,去后面的坪山。也许是存着几分侥幸心理吧,或者是习惯使然,他就边走边拖起声调叫卖起来:“卖——砂锅喽,卖——土碗喽。”突然轮胎打滑,重重地一跤摔倒在地,翻下两米多高的地坎,满满一箩砂锅和土碗全被打碎。

被摔得鼻青脸肿的父亲爬起来一看,狭窄的乡间小路上居然撒满了跟土壤颜色相

近的黄豆。他知道自己是被“陷害”了,心比那一地的土陶碎片还要碎。此后,他再也不去河坝,不过官寨了。而在我们周围的山村里,人们是不会这样对待他的,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看见地上有荆棘石头,就会捡走和拿开,并对年轻人们说:“把路腾干净,好让背砂锅卖土碗的走。”

年轻人们也把这个传统沿袭下来,教给更小的一辈。即使我那几个最调皮的同学,看到路上有障碍物,也会把它收拾干净。因此,我也不恼恨他们。

父亲是从县城背砂锅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的。县城在八十里外,父亲几乎一个星期要去一趟。凌晨三四点钟启程,背着空背箩点着红刺棍亮槁上路,赶到县城时,已是中午了,点齐砂锅土碗后,又匆匆忙忙地背着往回赶。每次回到家里,天都已经断黑了。因为穷,他往返县城几十年,都没在城里吃过一碗大米饭,喝过一口豆花汤。他吃的全是母亲为他准备的火烧洋芋或苦荞粑粑。

那天,太阳很毒,晒得大岩直冒白烟,父亲依然赤着双脚,艰难地踩在公路旁边滚烫的砂石上,湿漉漉已经分不出颜色的蓝布褂子,东边飞一块,西边舞一块,就像两支军队的两面旗帜。突然,一辆摇摇晃晃呼啸而来的拉煤车将他撞得就像一只苍老的山鹰,在热烘烘的空气中有气无力地滑翔,最终砰然摔落在坚硬的路面上,彻底失去知觉,告别人生。

后来司机说,他明明看见前面有三条大路,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在笑着跟他打招呼,还喊了他名字说要搭他的车,怎么就撞人了呢?

原来他是被鬼迷住了。早在公路刚开通时,这里就撞死过一个穿红衣服的老姑娘。那是曾经雄霸一方的土匪头领、原保安十三团团长王小川的女儿,因为无人敢娶,觉得了无生趣,就在一个太阳寡毒的六月天,穿着件红衣服躲在寨子门口的包谷林里,看见拉煤车过路,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蹿出来并迎上去,像朵红云般飘了好半天。此后,每隔一两年,那里就会撞死一个人,每个肇事司机都说,明明看见前面有三条大路,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在笑着跟他打招呼说要搭他的车,还喊了他名字,怎么就撞人了呢?然后就瑟瑟发抖,语无伦次,叽叽咕咕。

那些肇事司机一般从此就不敢开车了,也大多活不过半年,或是疯疯癫癫地病死,或是战战兢兢地怕死。父亲被抬回来的当天晚上,寨子里阴风惨惨的,母亲数数落落地跪在棺材前面哀嚎:“哥——哥啊,你在纳雍背砂锅,一小口豆花汤都舍不得喝啊。”

母亲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凡是听到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就连我那几个非常调皮的同学,也都眼圈红红地埋头不语。

我同样悲痛欲绝。我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带我去发蒙读书的情形。那天他没打赤脚,而是穿上母亲给他缝制的白边鞋和除了过年及走亲戚外一律舍不得穿的那套天蓝色涤卡中山装,高高兴兴地把我扛在肩膀上,送到学校去,交给一位四十多岁的民办教师。整个学校只有两名教师,教一到四年级。老师问他要书学费,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钱来,一毛两毛,一分两分地数,数到最后还差三毛钱。老师大度地挥了挥手,说算了,那三毛钱就免了。父亲尴尬地笑着,说:“怎么好意思呢,晚上我给你家送三个砂锅去。”

一个中型砂锅卖一毛钱,父亲能够赚两分钱。要赚满三毛钱,他得卖十多个砂锅,耗费一个多星期时间,走上三四百里路程。果然当天晚上,父亲给老师送去了三个砂锅,回来说:“我们虽然穷,但要穷得值价。”

这话一直铭刻在我心底。想不到两年后,他却永远地走了,整条生命价值一万六千元。那还是水城钢铁公司赔偿的,司机没钱。村里的人们劝解我母亲说:“他已经很好了,碰着水钢的车,以前的那些,一般都是几千块了事。”

父亲走后,除了挖煤,还有犁地等活也落在了我头上。虽然我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但不能让女孩下井挖煤和驾牛耕地,千百年来,这些都是男人干的活。山里人家无论如何都要生个男孩,第一个理由不是传宗接代,而是挖煤烧火和犁牛打耙。

不是所有的时间都要用来等待,而是所有的等待都要用时间来证明。公司开业半年后,生意逐渐好了起来,一笔笔订单与繁忙的业务终于让钱香和她的工友们从我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国梁传媒的前途与未来。

于是,年轻漂亮的钱香就成了我的第七个女友。她之所以甘当我的女友,不是因为想当老板娘,而是后面来的几个员工,都喜欢喊她老板娘。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那位在拉花厂当车间主任的川籍女子因为老公从海南的香蕉园请假来看她,不能分身来陪我,钱香就乘虚而入,从女员工宿舍潜进我房间,跟我摊牌说:“因为先入为主,大家都喊我老板娘,你就让我成为真正的老板娘吧。”

我当时正准备脱衣睡觉,不由睁大眼睛,做出惊恐状说:“你?你天生丽质,才思敏捷,武艺高强,绝不会久居人下,小小山寨,怎么容得下你这只金凤凰?”

她说:“我不是公主,更不是凤凰,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压寨夫人,跟你一起打江山,分天下。”

我说:“你可是正牌正照的原装货,而我却是歪瓜裂枣下三滥。”

她一脸正色地说:“我是说正经的。只要你拒绝跟那些女人来往,我这个原装货就是你的专用品。我再也无法忍受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

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直到把她的脑袋看得几乎要塞进胸罩里,才从床上站起来,两步跨到门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浪漫也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她温柔地枕在我的肩上,吹气如兰地说:“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应该给我什么样的礼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把银行账户交给她?作为老板娘,管理账户本来就是她的职责;把房子车子交给她?房子暂时还没有,车子倒是有一辆二手的,可那是公司财产,老板娘不管谁管?最后我只好有些严肃地说:“那好吧,等忙完这一阵,带你去玩一次穿越。”

“太棒了老公,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她惊喜地欢呼起来,我也乘胜追击,再次进入神仙境界。我知道,她不是真命凤凰,但却是我的真命天子,从此,这后半生的风风雨雨,注定要跟她一起面对。

之后,她每天都在催,何时带她玩穿越。每次我都很认真地说,等忙完这一阵。终于,五年时间匆匆而过,我已经迈进了三

十五岁的门槛,她也从二十岁的如花妙龄,进入到更加摇曳多姿的季节。公司规模扩大了,管理规范了,局面打开了,业绩上升了,我们也在五环之外的望京小区买下了一套三室两厅的住房,车子也换成崭新的帕萨特。

搬进新居的第一天,钱香非常严肃地对我说:“老公,这是给你的最后通牒,再不带我去穿越我们就分手。”

之前,她也曾三次这样威胁过我。那三次分别是“再不把我老爸老妈接来我们就分手”、“再不买房我们就分手”和“再不买新车我们就分手”。她每次这样威胁我都乖乖就范,但这次,我却诡秘地笑笑,反过来威胁她:“再不办结婚证我们就分手,明年不给我生个小宝宝我们就分手。”其实我还有一句没有说,那一句至关重要,不到关键时刻我不会开口。但我反复推测,说那句话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她脸色微微变了变,说:“穿越回来,一切都答应你。”

我兴奋地抱起她在客厅里转了三四圈,然后奔向主卧室。她的腰肢依然很细,她的双腿依然很长,抱起来软绵绵晕乎乎的。我立刻就为刚才说出的话后悔了,心想夏剑啊夏剑,你一个其貌不扬孤苦伶仃的下三滥,娶到这样年轻漂亮温柔体贴的老婆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人家不跟你分手都已经烧高香了,你居然还敢威胁要跟她分手,你真是太贱了!

钱香仰着莹洁的笑脸,飘柔的长发在空中形成一抹轻盈的云,呵呵呵地笑着说:“我裙子都要掉下来了,你兴奋啥子嘛。”

我把她放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一边为她宽衣解带,一边表情严肃地说:“那你收拾好,明天就启程。”

其实,对于每个漂泊在宋庄的人来说,最大的梦想不是参加青春诗会,不是加入中国美协,不是入选全国书展,而是衣锦还乡。可对我来说,不管干得有多成功,不管在成千上万的北漂者中有多风光、多荣耀,回乡,都只能是一场梦魇。

我们是坐飞机来到贵阳的,再从贵阳租了一辆新款福克斯,回到我老家的小县城。十六年了,整整离开了十六年,我终于回来了,终于在遥远的北京创下一片基业,携美归来。

如今,我已是一名参加过青春诗会、加入了中国美协、入选过全国书展的小有名气的画家兼诗人。三十年前,这片荒芜的文化沙漠上曾经走出过一名很有才气的诗人,读初中时,我和死党就是一边研究他的作品一边学习写诗。据说,他早就不写诗了,成了著名的牙医与身价不菲的老板。

其实写诗与经商并不矛盾,如果运用得法,它们还会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如今的老家县城跟十六年前相比,让人有种天上人间的感觉,但不管发展有多快,变化有多大,对一个刚从北京回来的人说,它依然显得那么陈旧,那么矮小,那么破烂。

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县城周围的山上,开满了簇簇拥拥的杜鹃。杜鹃花一山连着一山,一岭连着一岭,红得似火,白得如雪,还有粉红的、粉白的、淡蓝的、浅紫的,举目四望,简直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钱香差点被那些如烟似海、如霞似火的杜鹃花亮瞎了眼,忍不住赞叹着问:“哇,好美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美的花。老

公,这就是你经常说的百里杜鹃吗?”

我说:“还不是,百里杜鹃在大方到黔西一线,这里是纳雍,不过这里的杜鹃并不比大方和黔西差。”

我们是凌晨四点从贵阳金筑酒店起身的,到达纳雍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在良源酒店开好房间,放好行李,洗了把脸,换上旅游服,然后开车来到拥挤不堪的农贸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位置,把车停下。

钱香苦着脸说:“这条街道也太窄了。”

我说:“十多年前,我还在这里读书的时候,这是整个县城最繁华的地段。”

钱香小嘴一瘪,不再说话。我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一份辣子鸡,一份炒腊肉和一碗菜豆花。钱香没见过菜豆花,问:“那大碗里装的是什么?”

我说:“这是菜豆花,是在烧开的豆浆里放上白菜,然后点上酸汤做成的,你没吃过是吧?这是我们纳雍人最喜欢吃的素菜,十多年前,家里来了客人,能够煮上一块腊肉,杀上一只公鸡,再做一锅豆花,就是最高规格的接待。”

钱香咧嘴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见你吃过。”

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宋庄怎么会有卖?我还要请你尝尝苦荞粑粑、火烧洋芋和酸汤包谷饭呢,我就是吃那几样东西长大的。”

吃完饭,我再要了一份同样的饭菜,让服务员打好包,装在一只竹篮里,再到对面的纸火店买了把线香和两刀纸钱,同样放进竹篮。开车来到位于城西的砂锅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还在做砂锅的作坊,买了五口中型砂锅。我绕着砂锅作坊转了一圈,找来两根小棍子放在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把砂锅一口口地、锅口朝下地叠在棍子上,再拿出预先备好的绳子和布带,将砂锅和棍子紧紧地绑牢,然后打上背系,背在背上。

钱香睁大眼睛,奇怪地问:“老公,你要干嘛?”

我说:“穿越正式开始。”

钱香恍然大悟,呵呵一笑说:“我知道了,这是穿越用的道具。我要不要背?”

我说不用,你背包就行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开车了,只能徒步行走。

钱香不知剧情将会如何发展,但这是她多年以来非常向往的节目,于是兴高采烈地配合。我们把车停在砂锅作坊的门口,开始了漫漫行程。我们没走小河边至大新桥一线的公路,而是走公鸡山到野鸡河的小路,然后下到五公里,跨过新修的柏油路,来到一条破烂不堪、砂石铺成的废弃公路上。

阳光灿烂,百花盛开,的确,这是一个非常适宜旅游的季节。十多里路走下来,并不擅长行走的钱香心花怒放,兴趣正浓,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不停地赞叹:“好美的风景,好新鲜的空气,贵州的空气可以做罐头呢。还有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莽莽苍苍的树木、铺天盖地的荒草,配上蓝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以及白墙红瓦的乡村民居,简直不用开发,就是奇妙的天然景点,干脆我们不做文化传播了,不拍微电影不制作广告片了,来这里开旅游公司吧。”

我摇摇头说:“你是没见过才这样兴奋,等你待久了,会不惜代价往外逃的。你看见的那些漂亮房子,都是最近几年才长出来的,以前的不是这个样子,几乎全是低矮破旧的木房,甚至大部分盖的还是草。”

“是茅草吗?茅屋低小,溪上青青草,不是很美吗?”

“去,哪有那么多茅草,几乎都是稻草和包谷草。待会你就能看到了。”

“那很好啊,我还从来没见过真正盖草的民居呢。哦,你看,那条路真漂亮。”

我侧目一看,左前方的草木掩映间,果然有条两米多宽的石板路,草蛇灰线般朝着大山深处蜿蜒而去,石板上长满了青苔,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

我说:“那是古驿道,明初统治水西地区的彝族土司奢香夫人带领群众修筑的,相当于现在的国道。”

钱香一脸好奇地问:“什么叫水西?”

我说:“当时贵州分为两部分,贵阳以东叫水东,贵阳以西叫水西。我们这里属于水西宣慰府管辖,奢香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强人,接替丈夫当上宣慰使后,亲自到南京面奏皇帝,要来经费,带领群众修通了两条驿道,设置了九个驿站,史称‘龙场九驿,改写了整个水西地区的历史。”

“嗯,这个女人有点不简单。”

“不是有点不简单,而是相当不简单。好几百年过去了,她当年修的路还在,方圆几十个县的老百姓,一直都在感佩她的恩泽。可惜我们的穿越节目与那条驿道无关,要不我真想陪你去走一趟,我也十多年没走过了。据说,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就是沿着那条古驿道,从四川自贡把盐巴背到贵州毕节,再经过这里,前往安顺。”

钱香的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容,说:“那我们抓紧赶路,去玩穿越吧。”

钱香背着一只旅行袋,里边装着我们的简单行李;我背上背着砂锅,手里提着竹篮,身上早已冒出了毛毛汗。乌蒙山的春天来得很早,一开春气温就升到了摄氏二十度以上,而且春天与秋天一样漫长,几乎侵占了大半个夏天。

我们只好脱去外套。我将外套挂在棍子上,钱香的则挂在背包上。这个女神,虽然生长于苏中小城,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大都市里出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无不具有小资风味。这也是我迷恋她的主要原因之一,她的这些气质是我之前的六个女友所无法具备的,尽管她读书不多,仅仅是个三流学校毕业的大专生。

有些东西原本就是与生俱来的,别人无论如何模仿,如何抄袭,都无法领悟其中真谛。钱香就是这样一个很有天赋的女人,所以在我心目中她不是人,而是神。

砂石公路破旧不堪,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曲里拐弯,又是磕脚,又是绊腿,不到一小时,钱香就有些吃不消了,把脖子一扭,头发一扬,嘟着嘴说:“老公,都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现奇迹?”

我抬腕看看手表,说:“两个小时后就可以结束今天的行程,先找地方住下,明天再继续。不经风雨就不见彩虹,好戏还在前头呢。”

我们继续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条岔路边,一条小路拦腰斩断公路,公路前后各有两个非常破败的小村庄,看样子这两个各有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庄早已搬空了,只剩下残壁断垣和屋基地槛。

钱香见我双眼迷离,一脸悲伤,有些害怕和担心起来,看看脚下荒芜的道路,再看看两边破败的村庄,拉了拉我的衣袖说:“老公,你在想什么?你家原来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吗?虽然这个村子有点破,但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很好了么?在北京有房子,有公司,你这是衣锦还乡呢!”

我摇摇头说:“这不是我们村,我们村还

远呢,还有四十多里路。真是‘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里曾是大土豪王小川家的老宅,曾经是全县最了不起的村庄,如今却如此破败。”

说完,我心里一酸,泪水就潮水般涌了出来,“咚”地一声,双膝跪在坚硬的砂石上。在双膝钻心的疼痛与泪眼迷蒙中,一个衣衫褴褛、赤着双脚的老人,正背着砂锅、挥汗如雨地向我走来,他谦卑的眼神和佝偻的脊背,硬硬地支撑起我头上的蓝天与心中的事业。

“老公,老公,你怎么啦!”

我没理会钱香充满关切的呼唤和询问,而是瘪着嘴巴,泪如雨下,从竹篮里拿出饭盒打开,然后摸出火机,将线香点上,插在石块之间,再拿出一踏纸钱,边撕边烧边磕头。

磕了八个响头之后,我才哽咽着低声祷告:“爹,您安息吧,孩儿如今长大了,也出息了,如今衣锦还乡,带着媳妇看您来了。”

钱香把湿纸巾递给我,低声问道:“老公,这是什么地方?你不要那么伤心了好不?”

我站起身来,对着正在燃烧的线香和纸钱又作了三个长揖,回答她说:“你曾经多次问过我的家庭情况,我都一直答非所问,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是我父亲的遇难处。二十六年前,我以背砂锅卖土碗为生的父亲在这里遭遇车祸,水城钢铁公司赔偿了一万六千块钱,我就是凭那一万六千块钱完成学业的。平均拉扯,卖一口砂锅只能赚到三分钱,而卖一副(十只)土碗,连五分钱的利润都没有,如果父亲不遭遇车祸,我最多只能读完小学,不会漂泊宋庄,不会创办公司,也不会遇到你这样优秀的女孩。如果——”

说到这里,我又哭了起来,哽咽着说:“如果这一切能够换回父亲,我情愿统统不要!”

钱香非常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劝解我说:“老公,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你就放下悲伤吧,我们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奋斗,就是对他老人家最大的报答和安慰。现在你不是过得很好的么?老人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今天的成绩,也应该感到欣慰了。哦,我也知道了,你所谓的穿越,就是带我来重走父辈走过的道路,体验他们所经历的艰辛,然后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我擦干眼泪,说:“你只说对了一半,余下的一半我不想当剧透,走完全程你就知道了。你应该知道创业有多艰难,好几次我都差点挺不过来,都想放弃算了。但一想起父亲,想起他衣衫褴褛、赤着双脚、佝偻着背脊、背着一背箩砂锅土碗,迎着风霜、冒着雪雨、顶着烈日,年复一年地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上时,我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力量,驱动着我朝着前方,不停地跋涉。非常感谢这一路上遇见了你,让我有停靠的港湾和休憩的船舶。”

钱香被我感动得眼圈红红的,但还是俏皮地笑了笑,说:“之前的那些女人,难道不是你的港湾和船舶?”

我很想岔开这个话题,但还是照实回答:“是的,她们也是我停靠的港湾与休憩的船舶,反过来我也是她们无聊和空虚时的精神支柱。我们不是相互利用,而是抱团取暖。可是有你之后,我再也不跟她们联系,她们也不会有多在乎,离开我她们很快就会找到新的临时伴侣。只有你,才是我的终生伴侣,一生一世同甘共苦,风雨同舟。”

钱香挽着我的手臂,说:“还有相濡以沫,生死相依。走吧,老公,不管前方有多艰

难,我都永远陪在你身边,跟在你身后,不离不弃。”

我们就这样手挽着手,慢慢地行走在这条早已废弃的砂石路上。

真正的爱情不是锦上添花,也不是雪中送炭,更不是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寻找水源和追赶落日,而是远离都市繁华和经过长途跋涉后,双双还能在简陋得无法再简陋的乡村小旅馆里相拥入眠,尽管人生总是在现实与幻想中不停地转换,始终做到不离不弃,初衷不改。

当晚,我们下榻在离我老家村子还有三十里路的一个小镇上,吃了饭洗了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没想到,我们竟然足足走了五十里,直走得浑身酸疼,脚板起泡。偶尔遇见行人,看见我这身打扮,无不投来好奇的目光与嘲讽的笑容,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还会咂着嘴皮说:“么么么,这么多年不见,以为绝种了呢。”然后问:“你是哪里来的?哥——”

我老家话中“哥”和“锅”同音,都读guo,于是我回答:“我是纳雍来的——爷。”说完,我就忍不住想笑,在笑的同时心里也会涌出一阵酸楚。因为这是我父亲一生中说过的最幽默最机智的话。当年他背砂锅过路,总会有人这样问他,把他当成锅,于是他就这样回答,冒充人家的爷。

第二天,我们又迎着朝阳出发了。尽管脚踝和双腿又酸又疼,但我们依然一个背着砂锅,一个背着旅行袋,手拉着手穿越在回家的小路上。路依然还是那条路,只是如今几乎每个行政村都通了公路,已经很少有人去走了。那些小路就跟那条砂石公路一样寂寞,几乎被野草淹没。走出十来里,一个满头银丝、戴着木耳环的老奶奶,提着锄头弯着腰杆笑呵呵地站在路边,一看见我就兴奋起来,大声招呼在路上玩耍的小孩:“幺们,背砂锅过路的来了,赶紧让开。”

那些小孩大的有六七岁,小的只有三四岁,正在路上做“姨妈饭”(办家家),听到喊声,连忙爬起来跑到路边上,路上摆放着几堆小石头和几块破碗片,此外就是一堆堆野菜和泥巴。

那老奶奶估计有八十多岁了吧,不但白了头发,而且背也驼了,腰也弯了,但精神依然很好,放下锄头,笃笃笃地跑了过去,一边收拾路上的石块“碗筷”,一边教训那帮小孩:“小喂狗的些,都叫你们不要在路上放东西,免得绊倒背砂锅过路的人,你看,那不是来了嘛!”

我感激地朝老奶奶行了三个鞠躬礼,说:“谢谢您,奶奶。”

老奶奶呵呵呵地笑着,牙齿早就掉光了,红褐色的牙床让她像个开心的孩童。她说:“不用谢不用谢,二十多年不见,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砂锅了。你看,这四村八里的山路上,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是等你来走。哎,哥,你的锅咋卖?是不是纳雍来的?”

我连忙说:“是的,奶奶,是从纳雍背来的,质量好得很呢,不但纹路很好看,敲起来还会响钢声,保证两年都用不坏。我的锅不要钱,送您一口好不好?”

老奶奶连忙正色道:“那怎么行?二十六年前,我赊了夏老歪的一口砂锅,他一直都没来收钱,我心里就一直难过到现在。我天天都在路边等,他一去就是不见转回来,当时的三毛钱,要当现在的十几块用呢。

哥,你认识夏老歪不?认识的话我请你帮我带去给他,他的砂锅全都是从纳雍背来的,六七十里路,背到这里不容易。咦,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你不晓得,那是一个大好人嘞,背砂锅过路遇见哪家有大务小事,都会笑呵呵地停下来帮忙。那年我老头生了病,他刚好路过这里,二话不说放下背箩帮忙抬起担架就走,一直抬到卫生院才回来。当时寨上的年轻人都出去挖煤了,要不是有他帮忙,不知有多麻烦呢。”

老奶奶说得很动情,我本不想透露身份的,但胸口一热,就忍不住说了出来:“奶奶,夏老歪就是我爹,他——他在二十六前就去世了。”

听老奶奶如此一说,我才知道父亲居然也有光辉的一面,平生第一次觉得做一个背砂锅卖土碗的人的儿子,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平生第一次为我卑微得无法再卑微的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

老奶奶眼里突然放出亮光,使劲地把腰板挺直,上前两步,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拉住我的手臂说:“幺,你咋不早说。”随即,她的眼神又黯淡下来,“我们还说要好好感谢他呢,那天只差三分钟,我家老头就去火了,你老爹真是我们家的恩人呢。他热心得很嘞,我们寨上上了年纪的个个都记得他的好。”

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好。其实父亲从来都没跟我们说过他在背砂锅卖土碗的同时做了哪些好事,只是说四乡八里的乡亲们如何守信,如何帮他维护道路的平整,如何招呼约束牲畜和小孩,不让他们给他捣乱,让他受损。父亲的描述让我对我的父老乡亲永远怀着感激之情,让我心里总有一种感恩戴德的想法。其实,在乡亲们的心里,背砂锅卖土碗只是他的职业,而他本身却是个很热心的很善良的好人,他不但没有因为职业的卑贱而被他们唾弃,还因为自身的善良和热情得到了他们的感激和颂扬。

老奶奶出乎意料地热情,死拖活拽把我们拉到她的家里。老奶奶的住所是一栋稻草盖的小木房,但却收拾得相当整洁,房前房后都是用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十多只土鸡优哉游哉地到处闲逛,两只土狗也自由自在地进出,五六个小孩吵吵嚷嚷地嬉戏打闹。

老奶奶把我们安排在厅口坐下,随即就捅火、架锅、烧水、和面,很快就为我们端来了两碗飘着清香的甜酒汤圆。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东西了,钱香却是平生第一次尝到,吃完一碗还想再要。此时却传来火烧肉皮的焦糊味,老奶奶一边烧腊肉一边说:“幺,你们要留点肚皮,待会尝尝我做的腊肉。这是自家养的土猪,是吃猪草和粮食长大的,你们在外面恐怕尝不到了。”

是的,在外面的确尝不到了。老奶奶热情地为我们做午饭,钱香几次进去帮忙都被赶了出来。老奶奶听说我们已经在北京安了家,这次是回来探亲,便不停地赞叹,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好人就有好报。”

吃饭的时候,我问:“奶奶,你们寨上怎么全是老房子?”

老奶奶说:“这里山太大,通不了公路,这些年年轻人全都出门去打工,找到钱了,就把房子修到山下的公路两边去了,这个寨子就空了,几十户人家,如今只剩下十多个老头老奶,和一帮爹妈带不走的小孩。喏——”她用嘴呶呶那群围着桌子狼吞虎咽的小孩,“这几个,三个男娃是我三儿四儿的,两个是女娃是幺姑娘的,全都扔给我带。”

“老爷爷呢,他怎么不来吃饭?”一直不说话的钱香终于开口了。

老奶奶听不懂普通话,就问我:“哥,嫂嫂说的啥?”

我只好给她翻译了一遍。老奶奶说:“他呀,五年前就百年归世了,走在八十六岁上。哦,小哥,你妈妈呢,她身体还利朗吧?”

我愣了一下,说:“很好,她很好。”

老奶奶一边劝我们饭菜,一边不停地说:“幺,看到你这样有出息,媳妇又漂亮又贤惠,你爹妈这辈子也值了。好好地奔,你们的前程大得很。”

我连声说谢谢。吃好饭,歇息了一会,我们准备启程,老奶奶拿出一张陈旧的手帕层层剥开,最后拿出二十块钱说:“十块还给你爹爹,十块跟你买个新砂锅。我都已经好多年没用砂锅了,自从你爹爹过世,我们再也用不到纳雍砂锅了,其他人背来卖的,全都是黄岩脚来的,两三个月就烂了,最后就干脆不用了。”

我要接不好,不接也不好。钱香替我收下钱,却出乎意料地把她耳朵上的金耳环摘下来,迅速地换下老奶奶耳朵上的木耳环,嘻嘻一笑,说:“奶奶,您认我做孙女吧,这是孙女儿给您的见面礼,拿下来会不吉利的。”

老奶奶怔了半天,在我的翻译和解释下,终于呵呵呵地笑了,拉着钱香的手激动地说:“怪不得昨天晚上我梦见凤凰飞来落在我家门口呢,今天收了个北京来的孙女。我真是太走运了,老都老了还白捡了个仙女般的孙女儿。”

后来,我们走在路上,钱香一直都在懊悔,怎么不带点小东西,分给那些玩得口水啷当,灰头土脸的弟弟妹妹。

对许多人来说,乡村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乡村的烙印就像母亲的童贞一样,既神圣高洁,又漠不关心,它的存在只是一种记忆和信仰。但我不一样,我的乡村情结是永远无法拆解的疼痛和苦难。

离开老奶奶家后,我们继续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路上,果然没在路中间看见石头泥块与树枝荆棘。看见我背着砂锅行走,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年人连忙招呼小孩:“不要挡路,赶快把你们的东西拿开,让他们好走。”

那些小孩也很听话,乖乖地把放在路上的东西收走,静静地站在路边,好奇地望着我们。钱香说:“我终于明白了,老公,你是想让我穿越到这种憨厚、淳朴的民风中来。的确,乡亲们的善良和淳朴,几乎已经从这个时代消失了,至少在城市里,再也见不着了。”

我说:“还不止这些,你继续往前走就知道了。”

走着走着,山越来越高,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林。转过一道山嘴,一条两米多宽、布满蹄印的土路突然横在眼前,一阵清风吹过,“叮铃铃,叮铃铃”的铃声穿过云彩,穿过树林,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穿透时空,穿越梦幻而来。

松林之外依旧是簇簇拥拥的杜鹃,野鸡“吭——,吭——”地欢叫着,从这山飞到那山。各种各样的鸟儿,画眉、黄莺、斑鸠、喜鹊、洋雀、八哥、黄豆、花点子、白头翁、长嘴鹤,甚至,还有背着剪刀的小燕子,都叽叽喳喳地叫着,婉转悠扬地唱着,它们在微风里相互追逐,在骄阳下上下翩飞。

“啊——!啊——!”好一幅醉人的图景,钱香禁不住伸展双臂,仰天欢呼。“啊”了几声,她才转过脸来,笑靥如花、眼神迷离地

说:“老公,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吗?你就是从这个世外桃源走出去的吗?”

我说:“这里还不是我们村,这里只是我小时候放过牛和割过草的地方。这条路,是方圆数十里的山民们驮煤的总路,因为在前方十多里处,有个煤山,开了几十口煤窑。从九岁开始,到十六岁结束,每年寒假,我都要在那里挖煤。”

我正说着,叮铃铃、叮铃铃的马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地,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也清晰地传来。一支马队从松林深处走了出来,一匹,两匹,出来一匹钱香就数一下,一共有十七匹马,六个人。马是当地的土马,人是穿着蓝布长衫、两鬓斑白、裹着黑色丝帕的老年人;马背上驮的,不是黑乎乎的装煤筐子,而是白花花蛇皮口袋。

我一眼就看懂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播种的时节即将到来,老乡们正在准备化肥。

那些老头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看见了我背上的砂锅,于是好奇地问:“你是哪里来的?——哥。”我答:“我是纳雍来的,爷。”

几个老头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边走边问:“尖山脚的老夏是你什么人?”

我答:“是我家老人。”

那几个老头闻言一震,全都停了下来,任马儿自由自在地往前走着。老头们泥塑般站着,足足愣了半分钟,突然提着马鞭朝我跑来,纷纷拉住我解绳子,这个嚷道:“老夏家的砂锅二十几年没用了,这个就给我了。”那个也说:“给我一个,我也十多年没吃过砂锅炖的腊肉和花豆了。”

我想阻止他们,可大家不由分说,几下子就把我的砂锅解下来瓜分了,有两个没抢到的,站在一旁干瞪眼,其中一人趁另一人不注意,施展出“妙手空空”,一把把砂锅夺了过去。被夺砂锅的人反应过来,想转身争抢,夺到砂锅的人却抱着砂锅跑开了。

我连忙发话,说别争了,再争就争破了,不如你们两家轮流使用吧。

那人只好罢手。另一个没抢到锅的,蹭到另一个老头旁边,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央求说:“老拐,我们两家搭伙用,好不?”

那老头没好气地说:“都还没问人家多少钱一口呢,你就想用了。”

钱香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脸上既充满好奇,又有些不可思议。那几个老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一齐抬眼望向我,其中一人赞道:“想不到夏老歪也有这样的儿子和儿媳,比我们家的强多了。哎,小哥,你这锅几多钱一个?”

我笑笑说:“你们喜欢就拿去用吧,不要钱。”

“那不行,七八十里路的运来,怎么不要钱?四块一个,你卖不卖?”

我正踌躇着,要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那个没抢到锅的老头突然掏出两张钞票,上前几步递到我面前,说:“小哥,五块钱一个行不行?四个,整整二十块,全都由我来付。哎哟,看在你老爹曾经和我是好朋友的份上,你就让一让嘛。”

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伸手把钱接过来,那群老头才欢天喜地提着砂锅,追赶马匹去了,走出好几步才一齐回过头来说:“有时间就来找我们玩,我们是小巷口的穿青人。”

众老头异口同声,好像是排练过的一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问:“怎么找你们?”

一个老头答:“你不用找,小巷口年轻的全都出门打工去了,只剩下我们这几个干老

头,和一群干老奶,带着一帮小屁孩,你看见哪家门开着就去哪家,保证有肉有饭给你吃,有酒有茶给你喝。你老爹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

说完,他们就一齐回转身,被清幽幽的山风吹过松林那边去了,阵阵松涛传来,犹如海啸龙吟。

钱香一脸疑惑地问:“他们——刚才那帮人,是生活在民国还是清朝?”

我哈哈一笑,说:“他们是穿青人,一种五十六个民族之外的待定民族。这里是深山老林,又是少数民族聚居区,山民们的生活习惯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还保留着晚清到民国时期的种种习俗。”

钱香说:“我觉得这样挺好,无拘无束,天真无邪,人人都是老顽童。你看他们年龄那么大了,一个个看上去身子还挺硬朗呢,估计活翻一百岁不成问题。”

我笑笑,说:“走吧,这里离我家已经不远了,翻过两座山,再过一条河就到了。”

许多东西,当你想到珍惜的时候,却已经烟消云散,那种痛彻心肺、切肤断骨的感觉,只能让人更加怀念和悔恨。十八年过去了,我心里可以放下一座山峰,但却始终放不下思念、愤恨与悲痛。

没有了砂锅,我把旅行袋从钱香的背上解下来挎在自己的肩膀上,穿过那条小“马路”,沿着父亲当年背砂锅的林间小道,朝着老家的村庄进发。

翻过两座山后,来到了一条大河边。这是一条深深的河谷,河谷边上有两个相邻的村子,左边的叫彭家寨,右边的叫左家营,两个村庄合称河头上。

有几条土狗在路上跑来跑去,相互嬉戏打闹,对我们毫不理睬。我对钱香说:“其实在我们山里,别说人善良,连狗都是善良的,你看走了这么远的路,过了一村又一村,遇见了一群又一群的狗,有哪只狗跟你汪汪过?”

钱香不解地问:“那还养狗干什么?养狗不就是为了看家护院么?”

我说:“你别以为这里的山民未经开化,一个个愚昧无知,其实他们心明如镜,只是没有那么些弯弯肠子坏心眼而已,几乎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这里的人家养狗,不是为了看家护院,而是当成家庭成员,跟小孩子一般。在这里,没有狗的家庭,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猪无毛,狗无种,才是真正的贫穷和潦倒。”

钱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突然左边的寨子里传来清清朗朗的读书声,一群稚嫩的童声正在齐声朗诵: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齐侯之子,卫侯之妻。

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硕人》!他们读的是《诗经》里的《硕人》!”钱香吃惊地叫了起来。

我站在路边,微微地仰起头来,跟着他们背了下去: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

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背完这首诗,钱香问:“老公,这是什么学校,怎么小学生也会读《诗经》?”

我说:“这里没有学校。十多年前,这里的教学点就被撤销了,政府说要集中办学,提高教学质量,于是就把所有的山村教学点撤销了,全乡只保留三所片区小学和一所中心小学。那些留守儿童无法每天起早摸黑翻山越岭到二十里外的片区小学读书,就被送到这里来读老学。”

“老学?什么叫老学?”

“老学就是老式学校,也就是私塾,专教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按照如今的说法,应该叫国学班,或者识字班。”

“这个老学有多少年历史了?”

“大概有一两百年了吧,我爷爷和父亲都在这里读过。教老学的原来是个老童生,老童生死后,他的儿子接着教,他的儿子死后,孙子又接着教。现在他孙子也有七十多岁了。”

钱香又问:“这里学费贵不贵?”

我说:“这是义学,从不收钱的,不分年龄,不论尊卑,方圆五六个村子,谁愿意读都可以来。每年正月十五开学,十月初一放假,中途还可以插班,有好几个暑假我都在这里呆过。我的《诗经》《大学》《中庸》以及《幼学琼林》《七言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等都是在这里修完的。我的文学生涯,就是从这里启程,今天在外面闯荡创业,吃的也是这些老本。”

我们正说着,朗朗书声又传了过来: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牛女二星河左右,参商两曜斗西东。

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鱼翁。

“《声律启蒙》,这是《声律启蒙》。”钱香又叫了起来。

“不,这是《笠翁对韵》”我纠正道。

钱香的脸红了红。我说:“《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我也是在这里学的,现在还能包本背。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钱香摇了摇头,说:“你我穿红挂绿的,这样的打扮与这个地方的宁静和淳朴格格不入,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我说:“那好吧,我们走。过了前面的那条河,再爬上那座山,山后面还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尖山,尖山脚下就是我老家的村子了。你看,这个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搬走了,有的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有的在镇上买了地基自己盖洋楼,再不济的也搬到山下的公路边去了,如今还留在村子里的,只是一些老头老奶和带不走的小孩。那些年轻人都在远方打工,建了房子也只是摆在那里做样子,老人们住了一辈子冬暖夏凉的木房草屋,舍不得离开。”

我们踏着斜阳,沿着一条磨得光光的石板路慢慢地向前走着,转过两道弯,就来到了大河边。此时正是枯水季节,但河面依然还有十五六丈宽,黑褐色的河水虽然不像七八月那样汹涌澎湃,却也波涛滚滚,忽忽东流。

一根比手指还粗的铁链直接拉往对岸,一只小小的木船静静地停靠在一间石头垒砌、石板盖顶的房子边。我站在岸边大喊了几声:“船家!船家!”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嘴叼烟斗的

老人缓缓地从石板小屋里走了出来,身手敏捷地跳上小船,解开缆绳,拉着铁链,缓缓地游了过来。

“谢谢你,彭爷爷。”我一边拉着钱香的手上船,一边微笑着向船家打招呼。

老头打量着我,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我来,便拔下烟斗,抹了把灰白的胡子问:“你是哪家的哥?”

我说:“我是尖山脚夏老歪家的小孩。”

老人恍然大悟,一张皱皱巴巴的脸随即舒展开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自嘲地说:“你看我这记性,怎么就想不起来!幺,你老爹和我对头得很嘞,可惜,哎可惜!你十多年都没走这条路了,人也长高长白长胖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媳妇是城里人吧,长得这么洋气,简直是朵鲜花呢!”

钱香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我也得意地笑了笑,说:“她是江苏的,在北京工作。”

老人现出一脸羡慕的神情,惊讶地说:“北京呀?那是毛主席住的地方呢,怪不得长得那么富贵。”说完,他把手里的烟斗往蓑衣下面的裤腰上一插,分开穿着草鞋的双脚,张开粗糙的手掌,拉着铁链,带着小船缓缓地向对岸游去。

钱香从没见过如此打扮的船家,更没见过这种划船的方式,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瞄瞄。船家也不以为忤,船一开动就唱了起来:

大河涨水沙摞沙,鱼在河中摆尾巴。

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当家。

大河涨水泥摞泥,鱼在河中舔嘴皮。

哪天得鱼来下酒,哪天得妹来做人。

老人唱完,我问:“彭爷爷,你歌声这么好,正月间还上神仙坡对山歌不?”

老人一边划船一边神色黯然地说:“哎,这年头年轻人们都出门打工去了,好不容易回家来过趟年,不是划拳打码,就是通宵麻将,年还没过完就急哈哈地走了,谁还有心上神仙坡?山歌都快绝种了,目前附近几个村,只有我老彭划船的时候吼两首,别人都不兴了!”

老人说完,我们也到岸了。我拉着钱香的手正要向前走,老人却把手伸过来拦住我们,一脸严肃地问:“哥,你要去哪里?”

钱香以为他是要钱,连忙伸手去掏钱包。我连忙对她使眼色,告诉她这是义船,是从不收钱的。这么多年的默契,钱香固然知道我的意思,一脸狐疑地住了手。

我也一脸严肃地对船家说:“彭爷爷,我想回家去看看。”

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闪烁着泪光,声音有些哽咽地说:“你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说:“十几年没看到了,心里想得发慌。”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那好,待会下来就歇我家吧,刚好我幺女刚从深圳回来。”老人说完,有些凄凉地走进他的石头小屋去了。

我拉着钱香,步履随即沉重起来,一步一步地循着早已荒芜的石板小路往山上走去。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爬到山顶。眼前突然开阔起来,对面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可是大山下面没有人家,没有村子,有的只是一大片山体滑坡的痕迹,虽然很多年过去了,重新长出了植被,但那痕迹就像一道伤疤,再也无法抹去。

蓝蓝的天空又高又远,斜阳暖暖地照着,白云悠悠地飘着,春风徐徐地吹着。花海如烟,蝶飞雀舞,多么美好的季节,多么美

好的天气。面对着那座云遮雾绕的大山,以及大山胸部以下触目惊心的伤痕,我眼含泪水,找了块空地,然后双膝跪下,再次掏出线香纸钱,点了起来。

钱香问:“老公,你又怎么啦?”

我点燃香,烧完纸,磕了八个响头,才站起身对她说:“看到了吗?对面就是我们的村子,就是我的家。可惜,它在十八年前一个晚上,在雷鸣电闪和狂风暴雨之中,被坍塌下来的山体全部掩埋。一百三十多位村民,包括我的两个姐姐、母亲和妹妹,全被埋在里面。当时全村只有我一人在县城读书,幸免于难。”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

我说:“都是人们的贪婪造成的。这山里曾经储藏得有大量的煤炭和金、银、铜及铝矿,几百年前,人们就开始在这里大肆开采,把整座山都掏空了。刚才我们遇见的那条小‘马路,就是通往这里的,那条‘马路驮走了山里的所有财富,却给这里的山民带来了灭顶之灾。”

钱香的眼里也涌出了泪水,仰着头看着美丽的天空喃喃自语:“为什么呀?!这是为什么呀?!”

钱香的泪水在暖暖的东风里缓缓地滴落。我对她说:“围着这座大山,还有另外三个村子,在我们村出事后,他们全都搬走了,搬到了乡里规划的移民区。因为天灾人祸,我们的穿越只能到此为止。知道我什么要在外面不顾一切地打拼了吗?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退路。”

钱香回过脸来,抹抹眼泪,拉着我的手臂说:“傻瓜,难道我不是你的亲人吗?”

我一脸凄然地笑了笑,说:“是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爸爸妈妈呢?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亲人?”

我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哎,是的,还有他们,也是我的亲人。”

钱香凄然一笑,然后一脸严肃地学着我的样子,双膝跪在地上,对着那座清冷而又荒凉的大山磕起头来,边磕边说:“婆婆、姐姐、妹妹,你们安息吧,我会照顾好国梁的,我们一生一世都不会分开的,你们放心吧。”

我心里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连忙伸手拉起钱香,和她相拥而泣。突然心里一片澄明,一首初中时读过的诗浮出脑际,在天地间弥散开来——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里都有你

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

我曾有几百度祈祷

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

诉一诉我的思念,我的心曲

只是啊只是——

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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