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华
一
处理完爷爷的丧事,那天上午将一个锁着的黑色匣子寄存在堂伯家后,湛放才驱车离去。
午时,湛放回到家中。他橐橐地踏着凉拖鞋,将两个卧室和书房巡视了一遍后,踱到客厅褐色沙发旁坐下。真静啊!湛放在心里叹息着,小区内怎么连一辆车通过的声音都没有呢?他抬头张望对面洁白墙壁上的全家福,妻子妩媚地冲他甜笑,儿子有些腼腆,脸庞俊朗,黑白分明的眸子英气逼人。突然,眼泪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他情不自禁掩面而泣。好一会,他从茶几上茶绿色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擦干满手满脸的眼泪,再次抬头微笑地望着那张全家福。
洗完澡,湛放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从容地将自己装扮了一番,穿着新皮鞋走进卧室在床沿坐下,扭头盯着床头柜上的一个药瓶子微笑。他将手机丢在药瓶旁,平静地和衣躺下。一会,他右手握过药瓶,左手慢慢地旋转瓶盖。这时,手机响起铃声。湛放犹豫了一下,双手握着药瓶停在胸前。持续不断的铃声响着,一直响着,好像没有停止的意思。终于,湛放坐起身,抓过手机,他看到蓝色屏幕上,显示着单位新闻总监丁清的名字。
“湛放,你在干什么呢?这么久都不接电话?”丁清焦急的声音传来。“你再迟三秒钟不接电话,我可立马杀到你家里来。”
“哦,我正洗澡呢。”湛放干笑两声。
“下午上班时间,你洗什么澡啊?”丁清疑惑地问,“湛放,你没事吧?”
“我没事。”湛放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刚从老家回来,想好好洗个澡。”
“没事就好!”丁清犹豫着说,“你爷爷出殡那天,我实在抽不开身过去参加,抱歉啊……湛放,大伙都很挂念你。”
“知道。放心,我没事。”湛放声音平静。
“那就好!”丁清爽朗地笑起来。“我说湛放,你的假期已经过了,今天既然回来了,就开始上班吧!慢慢地投入工作,最起码可以改善一下你目前的状况。先从工作量少的采访开始,现在就去了解一个事情。”
“现在?”湛放皱起眉头。
“对,现在就去。”丁清不容置疑地说,“竹山路的爱味馆,知道吧?”
“知道。”
湛放不由得默念起爱味馆的广告词:请到爱味馆,聆听我俩于绝望中迸发希望的爱情故事吧!请到爱味馆,品味您和您亲爱的人关于爱情、亲情、友情的滋味——
位于竹山路八十六号的爱味馆,那可是一家赫赫有名的小餐馆。不说全城人都知道,最起码在城北家喻户晓。爱味馆的有名,好像主要不在于它的三道特色菜肴:游龙戏水、爆炒牛肉、永庆捞鸡,以及永庆偏辣的家乡口味,正如它的广告词所言,而在于店主是一对身患绝症的八零后恋人,高职毕业的男店主曹小军主厨,大学本科毕业的女店主许娅妮主客。
“我们不是答应给爱味馆做免费广告吗?可最近有听众打来电话反映,爱味馆关闭已经有一段时间。”丁清顿了顿说,“湛放,很简单,你去了解一下怎么回事,然后台里好决定是否继续播广告。”
湛放想起爱味馆开张后,因为众口相传曹小军和许娅妮的爱情故事,再加上媒体的推波助澜,一时顾客盈门,生意火爆。湛放的妻子起先也是被爱味馆的广告吸引,后来嘴馋爱味馆的爆炒牛肉,屡次拖着他携带儿子光顾。眼前浮现妻子和儿子在爱味馆用餐时,津津有味神色陶醉的模样,湛放感觉一个拳头重重地击打着自己的心脏。他使劲地咬着下唇,慢慢地闭上眼睛。
“湛放——湛放,你在听吗?”丁清叫道。
“在。我在听。”湛放轻轻地,长长地呼吸。
“你精神状态好像不是很好。湛放,我过来看看你吧?”丁清有些担心地说。
“不用,老丁,我很好。真的。”湛放起床将药瓶放回床头柜。“这个任务,我一定完成好。我现在就去爱味馆。”
湛放挂断通话,再次望了一眼床头柜上那个乳白色的药瓶,转身慢慢地离开卧室。
二
车子驶入竹山北路,穿行在大樟树枝叶交错相撑的林阴大道。两边的临街店面,右旁相依市委办公区、市委一大院,左旁紧挨西湖公园、改造后高楼栋栋竖起的竹山村、永庆日报社大院。路尽处正对北湖公园,会展中心、北湖宾馆、市财政局、市发改委、北湖星城毗邻北湖公园临水畔山而建。将车停靠在人行道旁,透过车前窗,湛放远远地瞧见挂着红色U形大锁的爱味馆。这样的下午,竹山路有些冷清,路上行人车辆稀松。但是,湛放知道,只要到了晚上,待到挂于树上造型各异的彩灯亮起,这地方便人流如织车辆穿梭,好一番热闹。曾几何时,湛放一家三口手牵手,在这条街道来回漫步,逛超市,看时装,吃冷饮,
翻图书……想着以往的幸福时光,阵阵凄凉情不自禁涌上湛放心头。
好了,好了!别再难过,一切即将过去。湛放暗自说。他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拎起公文包推开门下车。阵阵热浪袭来,他才发现在这酷热的八月出门,穿西装打领带是多么不相宜。他淡淡地微笑,走近爱味馆。里面桌椅杯具凌乱,一股馊味腐烂味混杂的气味冲出,湛放不由得往后倒退两步。右面玻璃上贴有曹小军名字的订餐手机号,湛放瞧着掏出手机拨打。
曹小军的手机处于开通状态,却一直无人接听。湛放汗流浃背,站在树阴下断续拨打了三次。无奈,他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雅心茶楼。在服务员引领下,湛放在楼下一个临街位置坐下,点了一杯得雨活茶。待服务员送上茶,他揭开杯盖,轻轻地吹动浮在上面的一小片油绿的茶叶,细细地啜了一口,一股淡淡的青涩味在嘴中漫延,继而慢慢地透出芦毛根茎的清甜味。隐隐的音乐声在茶座回漾,是汪峰那首《怒放的生命》:
曾经多少次跌倒在路上,
曾经多少次折断过翅膀,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这昂动的旋律,似乎并没有引起湛放心中的某种共鸣。他神色平静地透过玻璃盯着对面的爱味馆。一会,他放下茶杯,拿起手机给曹小军发信息:曹小军你好!我是市广播电台新闻部记者湛放,想了解一下爱味馆的事。麻烦回一电话,或约一时间地点会面?
品着香茗,等待大概十分钟,终于有一条信息回过来:湛记者,你好。我是小军的父亲。小军走了!爱味馆的事,你可以到市人民医院住院部10103找娅妮。
走了?
湛放握着手机,怔怔地,茫然不知所措。
“先生,要续水吗?”服务员躬身微笑,提着水壶站在一旁轻声。
湛放抬头望着服务员。
“先生,水!要续水吗?”服务员指了指台面上的茶杯。
湛放摇摇头。他放下手机,转而握起,随即又放下。曹小军走了,也就是说,这对恋人,男的病逝,女的伤心过度住进了医院。爱味馆肯定难以为继,台里的广告自然不用再播。湛放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命运。残酷的生活!残酷的命运!它和它,一直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平凡如尘的我辈,永远无法看清猜透。
现在可以向老丁复命了。湛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握起手机,准备拨打丁清的手机号。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浮出:这是我最后的工作,善始善终,还是上医院探访许娅妮后,再给老丁打电话吧!
三
十楼肿瘤科103病房,挤着三张病床,隐隐散发出一股难闻难辨的气味。许娅妮的床位在中间,两侧床上的病人都用白色的被子蒙住全身,像放倒在地的塑像,看上去令人联想翩翩心生恐慌。
许娅妮身子盖着被子,半躺着靠在床头。她的眼睛大而无神,目光游移,不清楚她到底瞧向哪。她的脸削瘦,幸好头上那顶无
檐毛线帽,桔红的颜色,多少辉映着惨白的脸色,让人看上去感觉舒服些。许母攒着脚,坐在床中间一把黄色的塑料椅上,她握着许娅妮干瘦的右手,断断续续轻轻地说着话。
“娅妮,我们家的低保已经特批下来了,居委会帮我们家在菜市场找的水果摊,你爸明天就可以去办手续,以后你就不用再担心你治病花钱和家里的生活开销……女儿啊,你说说话好吗?吃药好吗?娅妮,你可是我和你爸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你千万要振作,不能就这样颓废下去。医生说了,只要你保持好心态,按时吃药,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娅妮,你和妈说说话好吗?”
许母热切地瞧着女儿。许娅妮嘴唇紧闭,她转头瞄了母亲一眼,又沉浸于自己的漠然之中。这时,门口传来问话声:“请问,许娅妮在这里吗?”母女俩望过去,只见病房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男子,四十来岁,盛装打扮,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我女儿在这呢!请问你是?”许母站起身,上下打量这个奇怪的男子。
湛放迈步走进病房,勉强微笑作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广播电台的记者,你好!”许母热情地寒暄后,大概以为女儿没有听清湛放的话,转头对女儿说:“娅妮,这位是湛记者,打声招呼吧!”
许娅妮没有吱声,木然地望着湛放。然而通过自己漠视的目光,许娅妮还能感觉到湛放精神恍惚,还有,他装出来的笑容后面,隐藏的哀伤痛苦。许娅妮暗自说,这是一个迷途的悲伤路人,被重重的浓雾包围,已经找不到,或者说已经放弃寻找前进的方向。可怜的人啊!你又有怎样凄惨的命运呢?
湛放没有在意许娅妮投向自己的冰冷目光,依然笑着说:“娅妮,以前在爱味馆吃饭时,我见过你。你现在戴着帽子的样子,可比以前漂亮多了!”
许娅妮不为所动,依然一副呆滞的模样。只是在她冷冷的目光里,湛放已经捕捉到一丝亮色。他不禁黯然,心想这可恶的病魔,将一个花一般的姑娘摧残成这样,老天真是不开眼!他转头面向许母:“大嫂,娅妮情况怎样?”许母微微地摇头,叹声说:“前几天刚做完化疗。整天闷闷的,没有一句话,总不吃饭,又不吃药,医生也拿她没办法。这样下去,哎……”
许母眼眶泛红,掏出一包纸巾。
湛放紧锁眉头,目光在许母和许娅妮身上移动。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自己和这对母女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他转头瞧了瞧两旁床上的病人。那两位病者都已经掀开被子坐起身,仰靠床头,一样瘆人的脸色,一样空洞乏力的眼神。湛放想在这样的环境中,许娅妮又怎么会有好心情呢?湛放朝许母招了招手,走出病房。许母尾随其后。
“大嫂,房间太挤,还是换个单人病房吧!”走到房门口一侧,湛放低声对许母说。
“单人房当然好,卫生干净,又不受其他病人的影响。可钱……”许母难为情地瞧着湛放。
“钱你不用担心,看病要紧。我卡上正好有两万块,先给你们垫上。”看着许母诧异的神色,湛放笑了笑说,“大嫂,娅妮是我们单位帮助的对象。你肯定也知道,爱味馆的广告,一直在我们台里免费播放。我这次来,就是我们台领导的意思。”
“那太好了!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许母激动地说,“湛记者,你放心,等我们家在菜市
场的水果摊摆起来,钱很快就能还你!”
半个小时后,一切手续办好,许娅妮正式搬入206单人病房。她躺在病床上,微闭双眼。
许母不住地对湛放说着感谢的话。湛放摇着头,摆摆手,又指了指侧卧面向窗户的许娅妮。
“她啊!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可能小军离世,对她打击太大。”许母瞧着女儿,轻轻地说,“湛记者,你再帮帮忙,多来看看我们家娅妮,好好劝劝她好吗?我和她爸真怕她……”
许娅妮突然转身平躺,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妈,我都向你保证一百遍了:我会好好的!”
许母脸上展露难得的笑容,赶紧过去坐在床沿,一边双手将许娅妮的左手握在掌心,一边嗔怪地说:“你保证?你那天为什么要站到阳台栏杆上去?如果不是你爸跑过去抱住你……你呀,我的宝贝女儿,你叫我和你爸怎么放心啊!”
许娅妮睇了一眼湛放,晃了晃母亲的手:“妈,我不是一时糊涂嘛!”
“知道糊涂就好!”许母赶紧接话。“那你现在可以吃药了吧?”
“我不想吃。”
许娅妮又闭上眼睛。许母无奈地扭头瞧着湛放。
“娅妮,我想问问你,爱味馆在我们台里的广告,还要不要继续播放?”湛放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
许娅妮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声。两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滑向两边耳鬓。
四
回到家中,湛放站在客厅给丁清打过一通电话后,走进卧室和衣躺下。他伸手拿过药瓶,双手握在胸前,眼睛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这一天下来,他实在太累,迷迷糊糊很快睡了过去。
黑暗中,他大叫一声,猛地坐起身,睁开眼却一无所见。梦中的恐怖情境,宛如这沉沉夜中的黑,能感知,却无法把握。但他还能真真切切地感知握在右手的药瓶。他旋开瓶盖,将药片全部倒入左手掌中,慢慢地送到嘴边。一刹那,他的眼前,似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光亮无比,那些至亲人儿,一个个满脸笑容,排着队一边冲他挥手,一边飘向烟花沉寂处。他泪流满面,喃喃地呼唤:“爷爷!爸!妈!老婆!儿子!岳父!岳母……”烟花消逝,黑暗笼罩,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张开嘴。奇怪的是,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湛记者,你再帮帮忙,多来看看我们家娅妮,好好劝劝她好吗?我和她爸真怕她……”
是许娅妮母亲的声音。那恳切期盼的语气,真让人揪心。湛放按亮床头壁灯,满盈的光亮瞬间将他拥入怀中。他的脑海浮现出许娅妮漠然冰冷的眼神。而透过这眼神,湛放似乎能感觉许娅妮内心纠结的心理。那是一种怎样的心理呢?似灰烬中泛着火花,似自沉湖水却又挥手呼救。突然之间,湛放感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自己肩上,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婆,儿子,等我帮助许娅妮出了院,看着她的生活走向正轨,我就立即过来与你们团聚。”
夜,沉静,沉闷。
湛放将掌中的药片,两指捏起,一颗颗放回药瓶中,然后旋紧瓶盖,重新置于床头柜上。完毕,他掏出手机打给丁清,说了自己的
一些想法:他准备请一个星期假,帮着去做许娅妮的思想工作;因为以前免费帮爱味馆做广告的原因,台里其实已经和许娅妮曹小军结成了帮扶对子,如此,能否请台领导去医院慰问许娅妮一次?
“你小子,三更半夜打电话过来,就为这事?”丁清打着哈欠问。
“这事不重要?”湛放反问。
“重要,人命关天,当然重要。”丁清郑重其事地说,“何况你有事情可做,我也高兴。湛放,你这假,我批。让台里领导去看望许娅妮,这事包在我身上。关注民生疾苦,一切以人为本,也是我们媒体应尽的职责。湛放,你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为配合你,我也有一个想法,明天我跟柯台长汇报时,建议他在台里为许娅妮搞一次爱心募捐。你看怎么样?”
“大好事啊!我看有那么多人关心她,帮助她,许娅妮肯定能更好地战胜病魔树立活下去的信心。”
“既然你认可,那我明天就跟柯台长提。只要你把这事跟踪好,假期长点也没关系。湛放,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小许:人生风雨总是突如其来,但不管怎样的艰难困苦,我们也得走下去,活下去!”
“老丁,我一定把话带到。”
湛放心里清楚丁清话有所指,不禁眼眶润湿。但是,生活的困窘,孤寂的无恃,那样痛彻心扉,又岂是局外人所能体会?了无牵挂,心无所系,也就丧失了对生活的任何兴趣。一切,又何从谈起!挂断通话,握着手机,虽然空腹咕噜,湛放却没有食欲,更没有睡意。
第二天上午,湛放走进206病房时,许娅妮正在输液,她的父母弯身站在病床两侧。许母忙向许父介绍湛放。许父两鬃斑白,额头几道深深的皱纹,一脸憨厚的笑容。他不住地冲湛放点头。
“娅妮,你今天的脸色可比昨天好多了!”湛放笑呵呵地说。
许娅妮仰靠在床头,平静地望着湛放。许母轻推女儿肩膀。许娅妮依然紧闭双唇。
“对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台里领导说,”湛放将公文包搁在矮柜上,在电视机旁的椅子上坐下。“这几天准备在台里为娅妮举办一次献爱心募捐。这样,多少可以为你们家减轻一些经济负担。”
“哎呀,还是广播电台的领导想得周到。湛记者,这样的一次募捐,能募集多少钱啊?”许母走近湛放,眼巴巴地问。
“我们家和你们广播电台平时又没有什么联系,你们这样为我们募捐,不好吧?”许父在椅子上坐下,瞧了一眼女儿,转头面向湛放。
“这有什么不好!人家自愿献爱心,你说有什么不好?”许母瞪着许父。
“老许,这其实也是我们单位对娅妮的一种鼓励。”湛放望着许娅妮。“娅妮身患重病,却意志坚强,当年一出院即和男友创业开办爱味馆,不仅让市民大饱口福享受美味,而且在精神上给了我们丰厚的食粮,让许多人为之感动。现在娅妮旧病复发住院,我们单位尽一点微薄之力帮助娅妮,也是应该的。”
一番话,说得许父连连点头。许母走到床头,摸摸娅妮的额头,叹声说:“我的好女儿,你看那么多人都在关心你,你可要快快好起来啊!”
“湛记者,我们上午有事正想出去一趟,你能不能留下来帮我们照顾一下娅妮?”许父望了望许母,站起身问。
湛放点了点头。待他俩出去后,湛放挪身至许父刚才坐的位置。
“娅妮,今天早上又没有吃饭吧?”湛放瞧了瞧旁边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碗满满的稀饭。
“湛记者,我们素昧平生,你没有必要这样帮我。”许娅妮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盯着湛放的眼睛,冷冷地说。
“人走江湖,路见有难,素昧平生也得帮。何况,我和你并非素昧平生。”湛放笑嘻嘻地说。
“难道就因为你在爱味馆用餐,你见过我几次,你就觉得你我有缘,你就这样帮我?”许娅妮不解地问。
“或许吧!但主要的,不怕你笑话,我感觉我们有心灵相通之处,至少目前是这样。”湛放郑重地说。
许娅妮一愣,她想起昨天下午初见湛放,于自身的悲伤中为他哀叹的那一刻。难道,他真陷在某种困境中?娅妮想,不,他的生活,是行走于上层的荣光得意。我们这些底层市民,困顿于柴米油盐,困顿于医保社保教育,又怎么去相较于他们的生活?但是,在流水一般不息平淡的生活面前,众生平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谁不囿于此呢?记得一位有名的作家曾经说过:无须嘲弄任何一个人表达出来的善意。如果无力拒绝,那就真诚地接受它。
“不愧为记者,说的话句句动听。”许娅妮的脸不再那么僵硬,她理了理头上的帽子。“或许,你还真与我们一家有缘呢。昨天晚上,我妈一直在夸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说着,许娅妮咯咯地笑起来。那是一种美妙的笑声,在湛放的耳中,有如天籁。
“在你面前,我可不想扮演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我只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湛放替娅妮抻了抻被子,微笑地说,“能看着你出院,然后好好地生活下去!”
“什么,有生之年?”许娅妮微皱眉头,疑惑地瞧着湛放。
“说错话了,抱歉!”湛放赶忙用手掩住嘴。
“没事。”许娅妮被逗笑了。“我看你两眼布满血丝,昨晚加班?”
“没有,只是基本没睡。”湛放不由得神情黯然。但他随即调整心情,脸上泛起笑容。
这瞬间的脸色变化,没有逃过许娅妮的眼睛。
“你昨天的穿着,可真够吓人啊!”许娅妮笑嘻嘻地说,“让人闻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你那时该不会刚参加完追悼会吧?”
“追悼会?”湛放哈哈大笑。“娅妮,你想像力太丰富了。不过,好像没有下午开追悼会的。我那身隆重的打扮,是我自己追悼会上的穿着呢!”
“你可真会开玩笑。” 听着湛放最后一句话,许娅妮心头不由得一震。
“你说我昨天穿着反常,”湛放站起身,扬着头问,“我今天的穿着,够正常够阳光吧?”
许娅妮上下打量着湛放,微笑地点头。
“不开玩笑了。”湛放坐下,盯着许娅妮的大眼睛。“娅妮,刚才,我在医生办公室,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医生说如果你不积极配合的话,根本达不到治疗效果。娅妮,你也是成年人,又历经那么多磨难,肯定不会讳谈生老病死。我想,你和曹小军理当非常相爱。可目前的医疗水平,他罹患如此绝症病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此,你应该坦然地面对,不要总沉浸于悲伤中。每个人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每个人都要学着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医生说,只要你配合,你的病治愈的几率非常
大。娅妮,振奋精神,好好地活下去吧!”
许娅妮的脸,又被一种漠然的神情遮挡。
“湛记者,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你告诉我,我这样的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许娅妮不再看湛放,朝向对面墙壁。“我没有了健康的身体,没有了爱人,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工作,当然也就没有了未来。活着?像我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被病魔剥夺生命的人,为什么还要忍受非人的痛苦活着呢?”
“失去的一切,只要你活下去,就有机会重新获得。”湛放严肃地说,“苦厄沉沦,也是人生种种。以前那么多磨砺你都扛过去了,现在这点痛苦,你怎么就经受不住了呢?”
“你知道什么!”许娅妮转头冲着湛放大叫。“现在这点痛苦——现在只是一点痛苦吗?你根本就不知道,小军不是病逝,是自杀!知道吗,他是自杀啊!”
自杀?
湛放有些懵。许娅妮情绪激动,继续冲他吼。
“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杀?不给我留一句话,就这样无情无义地抛下我离去。他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带走了。这就是我的命吗?这就是我要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吗?你说我懦弱,你说我经受不住痛苦,你一个健康人,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家庭,有好的事业,在社会上受人尊重,你当然可以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当然可以冠冕堂皇地叫我好好地活下去!因为你根本就体会不到我内心的痛苦和困惑,你根本就不清楚我家因为我陷入了怎样的窘境,你根本就理解不了我是多么的深爱曹小军!我根本就不懦弱,我藐视这生活中的所有折磨。我想活,我想要坚强地活下去!我就想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我能够报答我的爸妈!我只是一直想不明白,小军他为什么要自杀?他为什么要这样抛下我?曹小军,我不爱你了,我再也不爱你了!啊呜……”
许娅妮号啕大哭。湛放静静地望着她,暗自说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吧!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掏出手机,打开酷狗音乐。
小小的病房,开始回荡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歌声:
曾经多少次失去方向,
曾经多少次破灭了梦想,
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
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飞翔在辽阔的天空,
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
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就像矗立在彩虹之颠,
就像穿行在璀璨的星河,
拥有超越平凡的力量……
许娅妮终于安静下来,她从床头柜的纸盒抓过几张纸巾擦拭眼泪,疑惑地瞧着湛放。
湛放微笑地望着许娅妮。一会,他关掉音乐,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娅妮,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选择播放这首歌曲吧?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们一家人去爱味馆用餐时,每次在那都能听到你们播放汪峰的歌。《怒放的生命》应该是你和曹小军最爱听的一首吧?我也非常喜欢。这歌,是对生命,对生活,对人生的叩问,有迷茫,有挣扎,有超越。相信不只是你、小军和
我,还有许多人会喜欢。只是,这平凡的生活,有多少人能够超越,能够辉煌,能够解脱?而那些直面困苦的力量,又来自哪?是不是面对所有的失意,我们都有机会重获希望?是不是每一次跌倒,我们都有时间重新站立?
人生真是一次不可思议的旅行。有的人刚上车就赶紧下车,有的人在中途偷偷地下车,有的人过了终点也不下车,有的人被赶下了车,有的人被挤下了车。有的人一路欣赏美景,有的人一路高谈阔论,有的人闭目鼾声如雷,有的人枯坐默然不语。凡此种种,自是人生常态,没有高低,没有贵贱,没有善恶。但不管哪一种,都逃不脱两个字:生死。每一代人对生死的意义,都有不同的理解。年轻时,我们都把生死看得很淡,很轻。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经历了一些事情,经受了一些磨难,看淡了浮名,看重了亲情,我们才能深入理解生死的意义。就算不能真正理解,至少,我们开始懂得敬畏生死。娅妮,你说我体会不到你内心的痛苦,理解不了你和小军的爱情,你这样说,自然有你的道理。但所有这些,放在我对生死的理解中,我觉得,我还是能理解你所说的这些,就像我前面对你所说,我感觉我们有心灵相通之处,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是一个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的人。娅妮,你说你失去了许多,问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那么,我失去的比你更多,还有人,比我失去的更多,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都一死了之呢?其实,活着,就是一种生命的意义,人生的意义。许多人不懂这一点,苦苦地探寻所谓生命的意义,所谓人生的意义。其实,他们只是在追寻生命之外的意义,人生之外的意义。所以最终,他们迷路了。
娅妮,我不希望你迷路。
怎么说呢,娅妮,你或许有这样的体会:回忆过去,其实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是的,娅妮,你说得非常对,我是一个健康人,有好的工作,有好的家庭,有好的事业,在社会上受人尊重。但你知道吗,几乎就在一瞬间,我所有的这一切,对我而言,已经全部毁灭。去年五一小长假,我开车载着我一家和我母亲,小舅子开车载着他一家和我岳父母,去三清山玩了一趟。回到永庆下高速时,一辆加长的大货车,满载着货物,司机疲劳驾驶,拐弯时没能刹住车,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急速地从我和小舅子的车身上碾过。我根本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就昏死过去了。
我在医院醒来,已是两个月之后。那天我睁开眼,只看到我七十五岁的爷爷坐在病床旁陪伴我。我有所预感,但又心存侥幸,我不敢问。见我这样憋着,到了第二天晚上,爷爷老泪纵横地告诉我,那场车祸,只有我幸免于难,我母亲、老婆、儿子、岳父、岳母,还有小舅子一家,全部遇难。我呢,脑颅开裂,四根肋骨折断,左小腿粉碎性骨折。听爷爷说完这些,我没有丝毫反应,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爷爷。直到三天后,爷爷痛哭流涕地告诉我,我的父亲,因为受不住打击,一个月前在老家已经服农药自杀身亡,我似乎才醒悟过来:这个世上,我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了!那一刻,我痛不欲生地号啕大哭。几个小时后,我哭哑了嗓子,便躺在病床上任凭眼泪横流。
我爷爷坐在那陪着我流泪,始终没有说一句劝我的话。或许,爷爷觉得,在这样的事情面前,说什么都毫无分量。后来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狠狠地骂我父亲,他骂我父亲不孝,没有责任心,上抛下老的,下抛下少的,就这样忍心自杀,简直禽兽不如。我知道爷爷
是打心里恨父亲。当然这话,其实爷爷也有说给我听的意思。不过,现在我也理解我父亲。我爷爷这一脉,至我儿子已是四代单传。那时,我父亲一定是面临孙子没了,儿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的惨况,心灰意冷,所以一时糊涂走上了绝境。
后来,我流干了眼泪,也渐渐地清醒。我想,在这场灾难面前,最痛苦的人或许不是我,而是我爷爷。我没有理由,让一个饱受巨大痛苦折磨的耄耋老人,因为我再增添新的痛苦。我对我爷爷说,爷爷,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我爷爷对我说,那就好!放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能像你父亲那样软弱。爷爷还说,他还指望着我带他再过几年好日子!
一个星期后,台里的同事抬我到殡仪馆。在思正厅,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参加了我岳父、我岳母、我老婆,还有我儿子,一共四场追悼会。我躺在他们为我放置一侧的一张单人床上,转头静静地瞧着推进来又推出去,同样躺着的我的岳父、岳母、老婆,还有我的儿子。娅妮,我告诉你,我没有流一滴眼泪。
那时,我已经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早已在老家入土为安。小舅子一家三口,他岳父母一家,也已经为他们开过追悼会。
今年元旦,我出院了。我不敢回家,只好随同爷爷回了老家。每当我情绪波动,感到绝望时,爷爷就不停地念叨一句话: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我听着,便会慢慢地安静下来。
一个月后,我下定决心回到城里自己家。我请人打扫了卫生,将我老婆和儿子的所有东西,除了一框全家福,全部封存到地下室。但即使这样,还是无法清除他俩留存于各个房间的气息和身影。这样的气息和身影,许多次都差点淹没我。但每一次,我都挺了过来。也许,我们有无数的理由只为身边的亲人活,但我想,总有一种理由,我们应该为我们自己活。这仅有的一种理由,就是我们自己必须活下去的勇气。圣严法师曾说,世间危脆,常处动乱;生死流转,犹如苦海。我们的生命,不过是宇宙的一次呼吸。遭遇一切的烦恼,都要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虽然很难,但我开始尝试着接受它,放下它。我走出家门,开始工作,开始面对外界的一切,开始处理堆积的事务。终于,我走出来了。
娅妮,开始的确很难,很难。但当我把为自己活,活出精彩当作自己的信念时,娅妮,我告诉你,一切就不觉得难。我一个人生活,我一个人工作,我一个人吃饭,我一个人睡觉,我一个人旅行,我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我过得非常充实。娅妮,如果我不说,你会知道我只在那么一瞬间,就失去了那么多的亲人吗?如果我不说,你能知道我内心承受的悲哀与痛楚吗?娅妮,我不想说这些。因为我要继续活着!
上星期,我爷爷去世了。其实,遭逢如此巨大的灾难,爷爷心中难以言说的哀痛,早就令他气血两虚。但他意志坚强,一直坚挺。
我的爷爷,他一直想活得更长,他想在这不测的灾难面前,他想在这摧枯拉朽的毁灭面前,为他的孙子树立一个榜样。他做到了。
我也做到了。
娅妮,我想,你也能做到。
五
湛放的遭遇,或许对许娅妮触动非凡。当天中午,许娅妮就从许母手中接过碗,大口
大口地吃饭。之后不久,她又主动要求吃药。许母异常惊喜,不住地问:“妮啊,上午湛记者都和你谈了什么?”
许娅妮微笑地望着母亲,摇头不语。
短短几天,在许娅妮身上,就有明显的变化。她变得活泼起来,看见医生护士进来,便不断地问这问那。和湛放,她更是有谈不完的话。她甚至开始谋划出院后的生活:白天在菜市场帮父母照看水果摊,晚上经营自己的网上微店。她对湛放说:“湛记者,我那家网店的名字已经想好了,就继续叫爱味馆。到时精心装饰一番,再把在你们台里播的广告词配乐放上去,你看行不行?”湛放轻声地念着那广告词“请到爱味馆,聆听我俩于绝望中迸发希望的爱情故事吧!请到爱味馆,品味您和您亲爱的人关于爱情、亲情、友情的滋味——”,深思片刻后,点头赞道:“不错!可以继续用。主打情感牌,让逛店的人过目难忘,肯定会订单不断,生意兴隆!”许娅妮笑嘻嘻地问:“既然这样,湛记者,你要不要投资?”湛放乐呵呵地说:“好啊!我来投资当老板,你帮我打工算了。”许娅妮瞥了湛放一眼,哼的一声说:“我才不帮你打工呢!我要自己当老板。”
因为跟上了营养,许娅妮的脸色慢慢地红润。她吵着叫许母帮她买来一面小镜子,然后不时将镜子拿出来照一照。有时,趁着无人时,她赶紧摘下帽子,察看一下满头绒发的长势。湛放有一次说要看看她的头发,她吓得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大喊“救命”,惹得急匆匆地跑来两名护士。
有一次,湛放下午过去,病房里空无一人。他以为许母陪娅妮做检查去了,便坐下看着电视等候。也不知过了多久,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进来。一问,原来娅妮拖着母亲到103串门。许母和两位陪护家属聊天,娅妮则引逗两位病友和她一起唱歌跳舞。
看着许娅妮越来越开朗活泼,湛放不由得想,难道,真是那天我讲述的故事,触动了她的灵魂,激励了她的斗志,重树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不管怎样,娅妮身上发生的可喜变化,毕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只要她能这样走下去,相信不久我就能完成任务,那么很快我就能得到解脱。这个世界,我已经没有什么留恋,早一天离去,也就少受一分煎熬。可笑的是,我竟然在故事中将自己打扮得那么坚强、勇敢,就像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子。真想不到,我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演说天赋,不要说娅妮完全信以为真,真心膜拜故事中的“我”,就是我自己,也真以为那确确实实就是真实的自我呢!只是,为什么,我不可以成为故事中的“我”呢?湛放摇着头,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只能暗自责怪自己,我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娅妮呢?还有,编造一个这样的“我”留于娅妮心中,当哪天我走了,她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大骂我是一个大骗子。但我想,到那天娅妮骂我时,她一定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呵呵地笑着。
这期间,丁清和新闻部主任陪着柯台长,带着台里同事捐献的三万六千四百元,前来医院看望过许娅妮一次。柯台长当时还说,台里准备做几期有关爱味馆的新闻,呼吁社会人士为许娅妮捐款。许娅妮当场坚决拒绝。事后,许娅妮对湛放说,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曹小军是自杀。但这事,却让许母对自己女儿耿耿于怀。当103的一个病友小沈因为一下子续不上钱,很快要出现断药的困境时,许娅妮向母亲提议,将广播电台捐献的钱,拿出六千元转捐给小沈。许母一听,顿时阴沉着脸,不屑地说:“捐献的这点钱,哪够你以后
看病?你还好意思说要转捐给别人六千元!如果你当初答应柯台长发起社会募捐,哪怕把广播电台捐的钱全转捐出去,我也答应你。可现在,不行!”为此,母女俩生了几天闷气。最后,还是许娅妮搂着母亲的脖子,满脸堆笑陪不是,母女俩才和好如初。私下里,许娅妮叹着气对湛放说:“真是不讲理的主!可谁让她是我妈啊!”
一天上午,湛放刚进病房,正在输液的许娅妮就冲他喊:“老湛,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军了!”
“是吗?”湛放坐在病床旁,笑了笑问。“那你俩谈什么了?”
“我一直在问他为什么抛下我,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后来,就默默地走开了。我追上去,没能抓住他。然后我就哭着醒来了。”许娅妮叹息一声。
看来,曹小军自杀,一直是娅妮心中难释的块垒。望着黯然神伤的许娅妮,湛放心想,其实,为什么一定要探究其中的原委呢?人已经离逝,让有关他的一切,都随他而去,不是更好吗?可这话,他又不好对许娅妮敞开说。
“老湛,你说,我这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许娅妮歪着头问。
“梦这东西,其实归根结蒂,也就是一个人的想法。你这梦,我觉得,也就是你思念、牵挂小军的反应。”湛放淡淡地说。
“如果说我没有思念,牵挂小军,那也是假的。只是,我感觉,”许娅妮仰头盯着天花板,好似自言自语。“这段时间以来,这种思念和牵挂,不像刚开始那样刻骨铭心。虽然,我还不能完全原谅他,但我好像慢慢地有些理解。老湛,你说,自杀到底是懦弱,还是坚强呢?”
“你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湛放心有所触,尴尬地笑着。
“我也一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许娅妮用她那双大而聪颖的眼睛紧盯湛放,坚定地说,“也许,有些人稍有不顺,动辄就想自杀。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自杀。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老湛,你说呢?”
湛放突然有些烦娅妮今天怎么那么多“你说”,便恶作剧地说:“娅妮,你现在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只是上一次你站到阳台栏杆上,可把你爸妈吓坏了。”
“其实他俩是自己吓自己。”许娅妮郑重地说,“老湛,我告诉你,我那时站上去,根本不是想自杀,我站在那上面,只是想看能不能体会到小军自杀时的心情。也就是说,我只是在进行一次死亡体验。”
湛放瞅着许娅妮,像面对着一个刚从幽洞里爬上来的怪物。
“那你体验到了什么吗?”湛放好笑地问。
“没有。”许娅妮有些遗憾地摇着头。突然,她笑嘻嘻地说:“老湛,我告诉你,我一直在想,小军不是真的自杀,他也只是在进行一次死亡体验。说不定有一天,他就会回来找我,然后告诉我,他体验到的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许娅妮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退,她仰靠床头,那双美丽的眼睛悄然闭合。
湛放情不自禁眼睛润湿,他低下头,呆呆地盯着脚下的地板。
六
这天早晨,许娅妮洗漱后,在窗户边活动了一下,又前往103串门。过了一会,她回到206病房,发现母亲拿着手机,为难地瞧着自
己。
“妮,今天是小军的七七呢!”许母吞吞吐吐。
许娅妮坐在床沿,无言地望着母亲。
“刚才小军父亲打来电话,”许母眼神闪烁,继续说。“他们一家人会去陵园看望小军,想邀你一起去。其实他们家对你挺好的,前些天,小军父亲还叫我过去拿了两千元。”
“妈,你怎么还问他们要钱!小军家都欠亲戚……哎!”许娅妮瞪了母亲一眼,轻咬嘴唇。
“我没问,是小军父亲主动打电话叫我过去的。真的,女儿,这回妈可没骗你……”许母急急地说。瞄了女儿一眼,她又小心翼翼地问:“你去吗?他们好像很注重这风俗。”
“我上午不是要输液吗?”许娅妮起身,摊开被子,脱鞋仰卧在床头。
“小军父亲说可以等你输完液再去。”许母抻了抻被子,“他们那边,七七是一个大的祭日,好像亲人都要到场。”
“妈,我也想去看看小军住的地方。可我怕自己承受不住。”许娅妮轻轻地说,“你告诉小军父亲,等我出院后,心里不那么难过了,我自己一定会去看望小军。”
“这样也好。”许母有些伤感地说,“小军这孩子,太让人心疼了。妮,我代你去看看他吧。你看行吗?”
许娅妮点点头。她想起小军确实讨大人喜欢。在她父母身边,他总是满脸开心的笑,不停地甜甜地喊着叔叔阿姨,时不时就打电话叫她父母过来爱味馆用餐。可转眼之间,阴阳相隔,不要说他炒的三个特色菜肴再也品味不到,就是他阳光般的笑脸,也无法捧在手心。人的死亡就是这样奇怪的事情,许娅妮想,一旦拥抱它,就让人再找也找不到他的踪影。只是,没有谁能猜透,他是肉体与灵魂的彻底毁灭,还只是灵魂脱壳,然后不声不响地蜷伏在某个神秘的角落?生存呢,难道就不奇怪?其实,生存远比死亡更为复杂,每天,你得面对日新月异变幻莫测,面对那些不管你喜欢与否讨厌与否都得面对的,还有……还有死亡!
用过早餐,医生查过房,护士给许娅妮吊上输液袋后,许母就出去了。临行,许娅妮叫母亲到花店买一捧黄玫瑰,带去献在小军坟前。
不一会,湛放走进病房,他看见许娅妮侧身坐在病床中间,眼睛呆呆地盯着窗外。
大概十一时,许母黯然回到病房时,许娅妮正在教湛放唱歌。湛放五音不全的唱腔,逗引许娅妮笑得前俯后仰。
许母叹息着坐在电视机旁的椅子上。她的眼睛红红的,精神颓废。
“大嫂,怎么了?”
湛放朝许娅妮摆摆手,在许母身旁坐下。许娅妮望了望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药水的输液袋,突然不耐烦地说:“怎么滴得这么慢,还有大半瓶!”许母没有理会女儿,摇头对湛放说:“他们那一大家子,都哭得跟泪人儿一样。害得我也跟着哭了好一阵。”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闷。
许娅妮将目光转向窗外。许母掏出纸巾开始抹眼泪。湛放想趁此机会再好好地劝劝许娅妮,但许母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回来的路上,小军母亲对我说,她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小军说娅妮不爱他了,他很难过。娅妮,小军母亲希望你以后做梦遇见小军时,能对小军说你已经原谅他了,你还爱着他,也让小军在那边能够……”
“大嫂,我们不说这些好吗?”湛放听着怪
怪的,阻止道。
“没事。老湛,让我妈继续说吧。她心里闷着这些事,会难过的。”
许娅妮转头看了湛放一眼,然后大大的眼睛平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看上去,许娅妮神色淡然,好像不为所动,其实她的内心,早已翻江倒海。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个年轻的姑娘已在心里告诫过自己:生死常态,苦厄常随,不要再在人前流泪!但她的心依然在流泪。她在心里默默地呼唤,小军,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是的,我不爱你了。因为你的决绝,让我们的爱已经没有实体,只剩下空白的形式。别怨我,我也早已不再怨你。这些天,老湛教给了我许多。那么多亲人,一个个从他身边离逝,现在只剩下他孤单单一人,可他依然超然地忍受所有的痛楚,坚强地活在我面前,用他的顽强鼓励我,用他的快乐感染我,用他的爱心包容我。亲爱的,我们在一起时,也曾共同经受过无数苦难痛苦,也曾共同遭遇过许多冷漠无助,但也曾一起享受过常人无法体会的幸福快乐,也曾一起热爱着这无限美好的生活。只是今后,我只能一个人爱这生活,爱这生活中执意向前的我自己!亲爱的,你放心,以后不管病痛怎样折磨,不管生活如何艰辛,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顽强地活着。小军,不要再在意我爱与不爱好吗?爱,她依附着生活,来源于精神。我的爱,其实已完全奉献给了你。你走了,我的爱也已经随你而去。亲爱的,你在天堂要好好的,不要再牵挂我。听说天堂很美,你在人间已经受够了,那么,在天堂,你就快乐地生活,快乐地恋爱、结婚、生养小孩吧!亲爱的,忘了尘世中的我!有一天,我也许会去领养一个小女孩,然后带着她好好地过我的下半生……
七
转眼至九月下旬,天气开始转凉。医生对许母说,娅妮的病情已得到较好控制,今后只要按时吃药,每两个月到医院复查一次即可。
出院的前一天下午,许娅妮要湛放陪她到103与老程和小沈告别。他俩还要进行新一轮化疗。经过这一段时间许娅妮的开导,他俩都变得开朗起来。当许娅妮对他俩说再见时,老程开玩笑说,千万不要在医院说再见!这鬼地方,我看躲得越远越好。小沈说等他出院了,一定第一时间去找娅妮。
返回单人病房后,许娅妮坐在床头,环顾这间小小的病房,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老湛,在这间房里住了那么长时间,马上要离开,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许娅妮面朝坐在电视机旁的湛放,笑着说。她的帽子已经摘下,一头男孩子一般的短发。
“这种地方,还是别恋恋不舍为好。”湛放瞧着许娅妮红润的脸,突然间他感到无比轻松。
“说真的,老湛,我只是担心。”许娅妮叹息着。
“担心什么?”湛放不解地问。
“担心……”许娅妮盯着湛放好一会,郑重地说,“担心我出院后,你不会再来看我,以后也不再理我了啊!”
“我还以为你担心什么呢,原来是这个。”湛放笑了笑说,“放心,你出院后,我会抽时间去看你,会继续关心你,一直到你的微店红红火火,你的生活走上正轨。”
“这以后呢?”许娅妮追问。
“这以后……”
湛放避开许娅妮逼视的目光,看向窗
外。他的嘴唇微张,却再也说不出话。这以后,还能有什么以后?娅妮,这已经是最后的以后!湛放想,如果我不是执意要离去,这以后,或许,我就可以陪着你好好地走下去。许娅妮看见,莫名的忧伤,像长着脚的灰藤,悄然爬上他的脸、他的额,还有他头上的每一根头发,就像一个多月前,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陷在浓雾迷茫中一样。许娅妮起身来到湛放身旁,拍拍湛放的肩膀。
“老湛,干嘛呢?”许娅妮笑嘻嘻地说,“我们不说这事了,好吗?对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曹小军的故事吗?我现在讲给你听,好不好?”
湛放转过脸,点了点头。
许娅妮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湛放对面,坐下。
老湛,记得你曾经说,回忆过去其实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可为什么我现在开始回忆过去,却不觉得痛苦,反而感觉好像有一丝甜蜜在心头呢?老湛,你别笑,我说的是真话。你说什么——也许是这样吧,我现在的心境确实有了很大变化。这当然得归功于你。没有你的帮助,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现在。老湛,你别摇头,我可没有给你戴高帽子的意思。嘻嘻!
怎么说呢,那些事情,我感觉它们宛若隔世,又似乎刚刚发生。四年前,我患子宫癌,万念俱灰,手术后不久勉强进了化疗室。小军比我早一天进去,他患的是骨髓癌。小军后来告诉我,之前他每天痛得直掉泪,恨不能想办法早一天了结自己。可在瞧见我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骨头里以前蚂蚁般啃噬的痛,变得很轻很淡,他开始一心想着怎样逗我笑,逗我开心。或许,这就是一见钟情。我呢,也喜欢上了这个有着满脸灿烂笑容的男孩,也为他能够默默地忍受那种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而感动。因为他,我开始变得坚强起来。的确,这就是爱的力量,相爱的力量。就这样,我和小军在那么一种特殊的环境中,相识,相爱,彼此激励,彼此扶持,很快双双出院。很快,我俩又在双方父母的支持下,开办了爱味馆。
老湛,据说几乎所有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故事,最后都是以大团圆,王子与公主在一起,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结束。也许,每个女孩子的心里,曾经都满载着这样的童话故事。我也一样。那时,爱味馆生意兴隆时,我以为童话中的结尾再次出现,从此我也能与我的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可事实呢,这只是我和小军艰难生活的开始。老湛,你说,这是不是对现实的反讽呢?
很多时候,我俩确实是快乐幸福的。那时,我俩的故事传开后,特别是你们单位将爱味馆的广告播出后,前来用餐的人络绎不绝。在爱味馆用过餐的人,都称赞小军的厨艺。所以爱味馆的回头客特多。老湛,你说你去过爱味馆几次,你说良心话,我们店的菜品如何?嘿嘿,老湛,我不是吹牛吧!说真的,看着自己的店能真正得到大伙喜欢,而不是因为我们身份特殊让他们施舍同情,我俩心里就特高兴,特有成就感。最幸福的时刻,是每天晚上打烊后,我和小军手牵手,漫步走回我家或小军家。一路走下去,我俩有时窃窃私语,有时沉默不语,有时驻步相吻……这身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们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后来,我俩在竹山村租下一套两室两厅的居室,真正过起两人世界。能和相爱的人耳鬓厮磨日夜相守,在哪都是天堂。何况我俩还有一份有了起色的事业。我和小
军商量好,等我们病情完全稳定,有了一定的积蓄,我们就结婚,然后去领养一个小孩。我喜欢男孩,小军喜欢女孩,为着领养男孩还是女孩,我俩时常争论不休。争到最后,小军每每微笑着投降,对我说,好,就依你,到时我们去领养一个男孩!现在想起那时的争吵,我还感觉心里甜滋滋的。
但病魔并没有忘记我俩。我俩必须坚持每天按时吃药,稍有疏忽或劳累过度,就得接受去医院住院的惩罚。半年后小军的一次复查,发现癌细胞异常活跃,只得又一次化疗。我呢,不久癌细胞转移引发乳腺癌,最后不得不切除右乳。频繁地进出医院,开始让我们变得入不敷出,慢慢地又得依靠双方父母的经济支援。
时好时坏的病情,开始让我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我时常冲小军莫名其妙地发火。小军总是笑脸相对,软语相慰。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你想骂我就骂吧!也就是这句话,让我越来越珍惜我和小军之间的感情。在病魔将死亡的阴影无数次投向我俩时,有几次我沮丧地说,赚的每一分钱,最后都成了医药费,这样活着真没意思!每一次,小军都笑着抱着我说,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得学会接受。其实,老天对我俩够好了,在这样的状况下,还送给我俩彼此一个深爱着对方的爱人!
老湛,有这样一个爱人在身边,你说谁还会惧怕生活的磨难呢?
在我动完第二次手术后,我时常为我丢失的乳房难过流泪。现在想来,我那时太沉溺于自身的痛苦,而忽略了小军病情的恶化比我更严重。有几次深夜醒来,我的身边空空如也。我赶紧起床,寻至卫生间,只见小军咬着一块毛巾坐在坐便器上,全身汗透。我几步过去,俯身抱着他大哭起来。可小军轻轻地拍着我的脸颊,笑呵呵地说,老婆,没事,我忍一忍,痛就会过去。可痛真会过去吗?它不会过去,它就在小军的骨骼,就在小军的全身。老湛,我那时多傻啊,还真以为小军忍一忍,就没事。后来我查找资料,才知道,骨髓癌症的痛,好像钝刀在身上一小块一小块地剜肉,直至人气绝身亡。可是我的爱人小军,他为了不让我担心,为了支撑我走下去,竟然与这样的绝症,与这样的病痛,抗争了好几年。
记得有一次,我开玩笑问小军,亲爱的,你大概不知道怎样抱怨吧?小军笑呵呵地回答,亲爱的,拥有你,我还有什么可抱怨呢?
老湛,我就这样被小军的花言巧语蒙骗着,以为他会毫无抱怨地一直陪我走下去。可事实上呢?那天下午,午休后大概四点,小军说他想在家里再呆一会,叫我先去爱味馆。我没有多想什么,便一个人来到爱味馆。直到五时半两位客人进来,我打电话给小军,他没接,我才突然感到异样。我赶紧劝退客人,匆匆地锁门,失魂落魄跑回家。
老湛,结果怎样,你肯定已经猜到。
许娅妮脸色平静,起身走到床头坐下。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接受不了小军的离世。”湛放轻轻地说。“在你心中,在亲人眼中,小军一直是一个意志无比坚强的人。一个如此坚强的人,却最终选择自杀,娅妮,在心里,或许我们谁都难以接受。”
“是啊,他就这样草率地离我而去!”许娅妮沉重地说。
湛放默然无语地望向许娅妮,起身来到窗户旁。秋阳的余辉洒在一栋栋楼的楼顶,亮堂堂的,有几处反射着金子般的光芒。楼
下来往的人,小小的身影,宛如村上春树笔下的小小人。
“娅妮,小军他不是草率,真的,他一点也不草率。如果你深入到小军的内心,你就能真正地理解,他为什么会选择自杀。”
湛放转头望着许娅妮,喃喃地说。许娅妮瞧着湛放怪异的神色,心头不由得一惊。
“深入到小军的内心?”许娅妮有些困惑。
“在小军的内心还有一个‘我,那才是他真正的灵魂所在,那才是他真正的自己。”湛放再次看了看窗外,然后转身面朝许娅妮靠在窗格。“就是那个‘我,一直以来支撑着小军微笑地走下去。可后来,那个‘我到了崩溃的临界,感觉无法再忍受这病痛,无法再承受这生活的重压。那个‘我觉得必须从这尘世中解脱,否则,他在你面前一贯保持的坚强形象就会坍塌。这是那个‘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当然,他更害怕将你也拖入放弃的深渊。于是,小军在那个‘我的决定下,最终走上了绝路。声所呼,心相应。娅妮,其实你早已感知到小军艰难诀别尘世的良苦用心,早已明白小军的精神所在。我想,在开始那段时间,你恸哭,你埋怨,只是因为你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只是因为你感觉少了一个朝夕相处共抗病魔的伴侣。对不对,娅妮?”
许娅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似有若无的淡淡笑容。
“老湛,在对待小军自杀的问题上,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自私?”许娅妮歪着头问。
“没有啊。”湛放惊讶地瞧着许娅妮。他移步过去,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敬佩地说:“谁都知道,曹小军能活那么久,已经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娅妮,你要知道,是你给他的爱,是你俩共同的爱,才创造了这样一个奇迹。而现在,你还在延续着小军的奇迹。娅妮,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奇迹一直延续下去,一直!”
许娅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怎么,娅妮,你没信心?”湛放急切地问。
许娅妮叹息了一声,转头望着窗外。
“老湛,你看,天黑了,一天又将过去。”
八
许娅妮出院的第二天上午,打电话约爱味馆的房东在雅心茶楼见面,谈了中断房租合同的事。房东通情达理,爽快地同意了许娅妮的请求,同时给出一个娅妮非常满意的价格,收购爱味馆内餐具等一应物品。
娅妮原以为爱味馆的善后,可能要费些周折,没想到却如此轻松,她的心情顿时更为愉悦。回去的路上,她打电话给湛放问丁清的手机号。湛放甚觉奇怪,许娅妮笑着解释,她要给丁总监打一电话,一是告诉他,从今天开始爱味馆正式易人,广播电台的广告可以撤;二是感谢他,批了老湛同志那么长时间的假,让老湛同志陪着她终于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湛放将丁清的手机号告诉娅妮后,呵呵地笑着说:“娅妮,你还想到要感谢老丁,考虑问题这么周到,真不错!我说娅妮,爱味馆没了,你心情怎样?”
“还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要从今天,从现在开始,重新过好我的生活。再说,我不是准备在网上开一家爱味馆吗!”许娅妮笑了笑,郑重地说。
或许,饱受生活磨难的人,更懂得沉入生活中去感知,去体验,去超越,去享受。正如许娅妮自己所言,也正如她当初在医院谋划那样,她开始以一种崭新的姿态投入到生活。上午,她在廖家菜市场帮父母经营水果摊。下午,她午休到三点半,起床后开始打理
网上“爱味馆”化妆品服饰店。吃过晚饭,她陪母亲到小区广场,混在一大群大妈中间跳一小时热舞。回家后一家人聊上一会天,她便吃药,接着洗漱进自己卧室,再打理一小时的微店,然后上床睡觉。
不久,许娅妮邀老程和小沈两位病友一道,建立了一个“患难见阳光”QQ群。他们三人把彼此认识的一些病友拉进群,并请医生护士介绍病友加入群中。如此,许娅妮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在这个QQ群,和病友一起交流用药、饮食、锻炼,以及如何保持良好心态等方面的经验,探讨病痛等挫折对人生的意义等等。有一次,当大伙得知群主就是当初爱味馆的女主人时,纷纷提议许娅妮重开爱味馆。如此,他们也就有一个聚餐的好地方。老程叫大伙别急,等他和小沈出院了,就去和许娅妮合伙开爱味馆。于是,有的病友争着要当厨师,有的病友争着要投资,还有的说要介绍怎样的人过来用餐。QQ群里吵成一窝蜂。许娅妮说,既然大伙如此强烈要求,那么盛情难却,等老程和小沈出院,爱味馆就择日重新开张。
湛放早被许娅妮拉入QQ群中。看着病友们有关爱味馆的热烈讨论,想着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憧憬,湛放不禁感慨万端。这段日子,许娅妮越来越积极的表现,湛放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只是,那扎根心里的厌世情绪,宛如一个盘踞的恶魔,不断地提醒他:“湛放,你答应过你老婆儿子,等你帮助许娅妮出了院,看着她的生活走向正轨,就立即去与他们团聚。现在许娅妮已经是没事人儿,你为什么还不践行你的诺言?”湛放数次拿起床头柜上的那个药瓶,最后又一次次犹豫着放下。他想起这些天,他每次去廖家菜市场看望许娅妮,临分别时,娅妮都会提着一塑料袋水果,挽着他的手臂送他到车旁,打开车门弯身将水果放置副驾驶位,然后抬头微笑地盯着他的眼睛,充满期冀地说:“老湛,你下次来,我一定送你更新鲜的水果。好吗?”
湛放害怕许娅妮过长时间的等待,更害怕在知道他离去后,许娅妮内心的失望。还有,他曾经在她心中植入的那个无比坚强、无比睿智、富有哲思的“湛放形象”,又该会怎样的坍塌!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你看这样行不行,等许娅妮和她的两位病友老程、小沈重新开办起爱味馆,我就立即践行我当初的诺言。
湛放满脸堆笑,谀媚地和心中的恶魔商量。
好吧。我暂且答应你。
那个恶魔白了湛放一眼,极不情愿地回答。
冬寒骤起,这座城市开始陷入朦朦的雾气中。街道两旁的风景树,黄叶稀落,枝桠剑指。许多人开始穿上羽绒服,时见衣着单薄者搓着双手。
这天上午,湛放接到许娅妮的电话,说她在雅心茶楼206包厢,想和他说个事。
湛放急匆匆地赶到雅心茶楼,上楼推门进入206包厢。许娅妮坐在右边沙发上,透过玻璃窗,恰好可以看见依然上着U型锁的爱味馆。她头上戴着一顶灰白色毛线帽,秀发齐肩,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大衣放在身旁靠窗处。听到开门声,她放下双手握着的热气腾腾的玻璃茶杯,扭头朝湛放璨然一笑。
“娅妮,你今天真漂亮。”湛放在对面位置坐下,打量着许娅妮。
“谢谢!”许娅妮嘻嘻地笑着。
“这么高兴,一定有什么喜事吧?快给我说说。”湛放催促。
“不是喜事,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许娅妮又捧起玻璃茶杯。“我想和你打一个赌,以一年为期,赌我在没有你陪伴,没有你关心帮助下,能够一个人走过这一年,然后以一个像你一样强大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怎么样,好玩吧?”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湛放皱起眉头。
“这种想法不好吗?老湛,你以前说过,每个人都要学着自己过自己的生活。你看,以前有小军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现在你又事事替我着想,老湛,你叫我怎么去学着过自己的生活?还有,现在我每天都打你电话,如果你隔几天没来看我,我就会很想你,于是就打电话催你过来……”许娅妮脸色微红。“我就觉得自己太依赖你了,这样既影响你工作,也影响我做生意。老湛,打赌吧,给我一年时间,让我适应没有你关心的生活。这一年中,我们彼此不准联系,也不准见面,你还得从我们的QQ群退出。等到明年我与你相见,我就可以还你借给我家的那三万四千元。”
“怎么成了三万四千元?”湛放一头雾水。
“先是两万元医药费,后来你瞒着我给了我妈五千元,说是摆水果摊的启动资金。还有你们单位捐款,柯台长捐的是一千,可你捐了一万,我把你提高到柯台长的级别,算你捐一千,剩下的九千算我家借你的。老湛,你看,不是三万四吗?”许娅妮微微笑着,一笔一笔细细算来。
“我捐款多少,你怎么会知道?”湛放睁大眼睛,诧异地盯着许娅妮。
“呵呵,我打电话向丁总监问来的——老湛,我猜你肯定不会相信,这一年时间,我除了能赚够我自己的医药费外,还能还你那三万四千元?”
“这……”湛放犹豫着。
“既然不相信,老湛,那我们就打赌啊!”许娅妮挤着眉眼说,“我觉得这个赌对你而言,其实也是一种考验。就是考验你之前对我的扶持成不成功。我就像你精心照顾的一只受伤的小鸟。如今,小鸟觉得它的伤已痊愈,它想让你放开手,想叫你看看它能不能在天空中遨游搏击呢!老湛,你不会想一辈子都不放手,就这样紧紧地看护着这只小鸟吧?”
“好吧,我同意和你打赌。”湛放极不情愿地说。他想,其实,我还真想就这样看护着那只小鸟。只是,那是多么不现实啊!
“好,痛快!”许娅妮大叫一声,迅速将右小指伸向湛放。待两根小指相交,许娅妮欢喜地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年期,不许变,谁变谁是小花猫!”
放下手,许娅妮笑呵呵地举起茶杯。
“老湛,别愁眉苦脸好不好?来,以茶代酒,我们干一杯!呵呵,今天与君一别,那就明年的今天此时此地,我们再相见哦!我说老湛,你一个男子汉,答应的事,可不许耍赖。说真的,老湛,我都不知道以后想你了我怎么办!不过,放心了,我会认真对待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天。老湛,没有你陪伴在身边,我同样会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帮我爸妈照看水果摊,好好地经营网上爱味馆,好好地迎对病魔……一年后,我一定会像强大的……像强大的谁出现在你面前呢?谁呢?”
许娅妮咬着嘴唇痴想,右手挠着后脑勺。
“奥特曼。对不对?”湛放笑问。
“对对!我就想说他。”许娅妮一脸的难为情,转而又说:“老湛,在我心目中,你就是现实版的奥特曼。”
“我是现实版的奥特曼?哈哈!”
湛放指着许娅妮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许娅妮微微地笑着,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湛放,然后端起茶杯,抿过一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湛放。
九
一年后,约定见面的日子到来。湛放早早来到雅心茶楼,坐在206包厢,一个人静静地喝茶,静静地等候。
在心里,湛放一直在担心,他不知道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平淡如水的日子,是怎样消磨着娅妮的耐心,是怎样消蚀着娅妮的斗志,又是怎样消解着娅妮的信心。他无法想像,经过这一年病痛的折磨,嘈杂的水果摊生意,还有乏味的生活,待会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娅妮!他呢,过去的一年,他只想着一年后的这次见面,只想着手头上的工作。如今,他已荣任新闻部副主任。
踏踏的脚步声近了。
湛放注视着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不是娅妮。丁清微笑着走进来。
湛放长透一口气,惊讶地起身,纳闷地问:“老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丁清没有吭声,在湛放对面坐下后,朝湛放摆了摆手。湛放满腹狐疑,慢慢地坐下,睁大眼睛紧盯丁清。服务员尾随而至,从托盘端下那杯暗红的潽洱,轻轻地放在台面上。丁清点了点头,两指轻弹台面。
透过窗玻璃,可以清晰地望见竹山路两旁依然青翠的樟树,对面的店面。丁清张望着。爱味馆是哪间呢?对,就是那对母女牵手恰好走进去的那间。呵呵,如今已变成小脚丫童鞋店。
“老丁,我在这有事呢!你坐进来是什么意思啊?”湛放瞪了丁清一眼,不满地问。
丁清平静地瞧着湛放,好像在脑中罗织词语,只是一直没有搜索到合适的。
“好了,老丁,你有什么事等我回办公室再说,现在你能不能……”湛放指了指左腕手表。想着许娅妮随时可能进来,他恨不得立即将丁清赶出去。说真的,他可不希望在上班的时间,被老丁撞见他和许娅妮在一起。那样的话,老丁以后可有的话嘲笑他。
“你在等许娅妮吧?”丁清终于缓缓地开口,脸上是湛放很少见的郑重其事的神色。“她叫我代她过来赴约。”
湛放的心突然悬在嗓子眼。他慌乱地点头,又摇头。
“娅妮……她早就走了。”丁清沉重地说。
湛放呆呆地盯着丁清,眼眶慢慢地泛红。丁清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湛放瘫在台面上的右手。
“湛放,别难过!娅妮临走前,最担心的就是怕你知道她离开后,会伤心难过。湛放,别这样好吗?”丁清恳求道。
湛放低下头。这是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也从未想到的结局。老丁会骗我吗?不会。湛放在心里自问自答。他的亲人,至亲的人,曾经一个个离他而去,甚至都没有一句告别的话。在那短短的几个月,娅妮成了他的亲人,他最亲的人,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希望。今天,他满怀着激动,兴冲冲过来见他最亲的人,他要把这一年来积压的满腹心思,全都向她诉说。可是……可是……她竟然走了!
湛放抬起头,泪光闪闪。
“老丁,我不难过!你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湛放使劲忍住泪水不往下掉。
“其实,湛放,去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前,娅妮在医院复查时,已经诊断为乳腺癌复发。你们见面后第二天,她又住进了医院。隔天就做了第三次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因为癌细胞转移太快,一个星期后,她就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丁清叹息了一声,抿着嘴,仰头望向窗外。“我想,湛放,你已经明白,娅妮为什么要跟你打赌,约定一年后再相见!多好的一个女孩……湛放,这是娅妮留下的一封信,她去的前一天让我转交给你——”
湛放双手接过丁清递过来的白色信封,哆嗦着撕开封口,抽出一张天蓝色的信笺。看着看着,他呵呵地笑起来,只是眼泪,也随着笑声从脸颊滑落。
老湛:
这一年来,过得怎样?老湛,真希望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不再感到深深的凄凉,沉重的悲哀。
呵呵,老湛,你这个大骗子!你根本就没有你故事中所说的那样坚强勇敢。丁总监都对我说了,你曾经自杀过两次,一次是住院时,一次是在老家陪爷爷时。丁总监猜测,你现在积攒的安眠药片剂,足够让一头大黄牛睡死过去。我说老湛,你悄悄地告诉我,你真的一直在准备自杀吗?哎,人活着,不能那么懦弱哦!其实,自从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你,冥冥之中我就已经知道你有这种想法。只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劝说你。我只好一直示弱于你,好让你牵挂着我能一直走下去,直到永远。对不起,在这一点上,其实我也是个骗子!呵呵,两个骗子凑一块了。
老湛,说真的,你一直都是我心目中的奥特曼。不管以前的你怎样软弱。但你来到我身边时,我看到的你,意志坚强,睿智博识,超凡脱俗!真想让你就那样陪着我,好好地过完一辈子。可又听见你在我耳边一本正经地说:每个人都要学着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呵呵,你这个老湛,真是不解风情!
老湛,这回,我可能真要走了。最后,把你代为转达,丁总监送给我的那句话,再转送给你好吗:人生风雨总是突如其来,但不管怎样的艰难困苦,我们也得走下去,活下去!
来,老湛,亲爱的,笑一个!
娅妮
2012年12月6日
湛放从台面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然后,他将信笺照样折好,一边装回信封,一边抬头喃喃地说:“老丁,我一直以为自己在拯救娅妮呢!没想到,最终却是她拯救了我。”
丁清摇摇头,轻轻地说:“不是你拯救了娅妮,也不是娅妮拯救了你,是你自己拯救了你自己!我想,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湛放默然思忖丁清的话。一会,他说:“老丁,陪我回一趟老家吧!”
“怎么?”丁清疑惑地问。
“我在我堂伯那寄放了一个黑匣子。我要去把它取回。”湛放将信对折,郑重地放进上衣口袋,笑着起身。
“黑匣子?飞机失事时一定要找回的那种?”丁清起身追问,“那里面放着你的宝贝吗?老湛,黑匣子里有什么呢?”
湛放没有回答,迈步走向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