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鑫
我们都驾驶着一列叫做生活的火车飞奔,很多时候最需要慢下来,看一看风景,找一找自己——让自己和自己重逢,心一碰撞,春天的风铃,就响了。
封再说,我在三亚。
“狐朋友”群里的单身狗们炸开了锅。“有椰子是吧?快递回来几个,赶紧的!”“我要绿皮的椰子!”“封再,你捎带给我快递一棵椰子树!”
卧槽。封再说,我就纳闷了,你们这口气怎么跟我未来岳父似的?“有能耐来三亚,我保证不削死你们。”
封再能准确计算出和陈沫女士相处的起始时间和截至天数,对于两只临近不惑的爱情饿货,过去的十几年狠狠地爱着。不过,剧情在去年有了路宕起伏,比如,他们开始有了小赌气;比如,各自常感觉心塞;如此比如,都源自他工作上的一蹶不振,甚至破罐子破摔。
封再的未来岳父是过来人,看得清楚,“你们要去三亚旅游?封再,你要能在我们家沫沫的屋里栽一棵椰子树,那才是真本事。”本来封再是来陪酒培育感情的,老头貎似不解风情。陈沫好像也和父亲串通好了,“去三亚待三个月吧,去找椰子树。”
封再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陀螺,这些年在不停地旋转;又似一列疾驰的列车,不知疲倦地奔跑着。或许,真的应该歇一歇了,加加水,加加油,检修一下。
况且况且况且况且……封再坐在硬座上感觉自己又头脑发热了,“到了三亚也不中啊,屋里怎么栽椰子树?还是在东北。”
这是封再头一回来三亚,戳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他一脸迷茫。飘着一盏塑料头盔的电动摩托停在身前,“哥们,去哪?坐车呗。”哎我去,东北老乡。封再心里一热,把屁股平摊在车后座,“兄弟,天涯海角遇到老乡,真亲切!”塑料头盔不咸不淡,“两天你就不亲了,三亚可大街都是东北人。哎,你去哪啊?”
封再根本就没想好这个问题。
得先解决过夜啊,便宜的宾馆多少钱?
单人间300多吧。
小旅店呢?
单人间200多吧。
他们是组团抢劫吗?塑料头盔说,“哥们儿,现在是9月份了,三亚旅游刚好进旺季,哪有便宜的?噢,网吧便宜。”
那就网吧。
应封再的要求,塑料头盔停在三亚湾附近,团结街上网吧的名字叫“浪情”,10点开始,包夜12元。老板夫妻是黑龙江人,正和姐姐姐夫打麻将。封再没再和他们亲热,到二楼找了一个卡位。他感觉折腾累了,想睡一觉。当然,这环境不陌生,他没少在网吧奋战过魔兽。
一大早,肚子咕咕叫醒了封再。他这才发现,胳膊上被蚊子打了几个洞。更要命的是,这一天他发现在三亚吃饭也是被喝血。早餐,油条豆浆这种配备也得10块钱打底;中午,简单的一菜一饭,没有30元根本拿不下来;晚上糊弄糊弄吧,到外贸街口要个炒方便面,也得15块。几天过去,封再不敢计算了,想打退堂鼓。转念一想,在单位请了长假,回去怎么说?再说马上又迈入那个环境,没心情;找陈沫商量?说好了仨月不联系的,要是一敲门,他爸肯定要椰子树。怎么回答?空着爪子说“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微不足道的关心你收下吧”?开玩笑,肯定被打趴。
混得不好就别回去了。再说,工作了这么多年没正经休息过,这次也好好享受一下南国的美好时光。
封再抓着油条,嗞溜一口豆浆,胳膊架在网吧前台上和老板搭讪,“都说三亚钱好赚,我也不想在这地方工作,干点什么好?”老板一副成功人士模样,“赚快钱?可以发发传单,卖卖水果,搞搞运输。”搞运输?这么大扯?封再咬下一截油条,嘴里咕哝着。老板朝门外努努嘴。封再看见了,那是一辆正充电的摩托车。“哎,要不这样吧”,老板来了兴致,“你可以用我的摩托拉脚,我就不要你使用费了,晚上回来帮我照看网吧就成,我这缺人手,中不?”封再将豆浆一饮而尽,“极好!包吃管住吧?”
那天来三亚报到,封再留了塑料头盔的电话号码。对方不介意多了一个对手,“你那个位置,有两个地方人多,一个是三亚湾,一个是解放路上的小学。”经书到手,封再到小学门口蹲坑。他的第一位顾客戴着红领巾,说叔叔,我要去鹿回头。封再也没回头,说你坐好啊。跟着手机导航骑到半路,他觉得不对,身后怎么一点动静没有。一回头,发现根本没人。封再赶紧回到学校,见红领巾正茫然地站在门口,“叔叔,你跑得也太快了呀,我还没上去呢!”
这可是封再赚到的第一桶金。摩托是电动的,不需要加油,15元就是纯利润。网吧老板对封再的处女行哈哈大笑,封再也报以两声长笑。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久没这样畅快地乐了,还乐出了声。
每天不需要早起上班,白天不需要拼命应对工作,晚上也不需要加班熬夜。钱不够花了,就骑上摩托出去跑几个来回。日子越来越滋润,封再怀疑自己已经得道成仙。每天黄昏伊始,他会驾乘金色祥云之光去三亚湾,或站或坐于沙滩上,看后浪推前浪;或是坐于三亚湾路边,点一支烟,看人来人往,看左旋右转的广场舞大妈跳着《最炫民族风》。
路灯轻挑。封再有些慵懒地坐在花岗岩石凳上,看见一个歌手正站在一柱灯光里拨弄琴弦,歌声再熟稔不过:“多想和从前一样,牵你温暖手掌,可是你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封再思绪飘浮。清风能吹多远呢?它能捎去安康吗?
筷子兄弟,筷子兄弟。封再脑补两个胖头胖脑的家伙唱歌的情景,突然想起他们在《猛龙过江》里的一句话:兄弟可以分开,筷子缺一不可。筷子?他的眼前闪回跟陈沫吃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
陈沫喜欢筷子。封再眼前发光,对呀,她喜欢各式各样的筷子。嗯,她是不是又瘦了,更像两根筷子了呢?
封再坐不住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往回走。街角就是一家海南特产商店,他对服务员单刀直入,“请问有筷子吗?”穿着花衣服的少女好像没听明白,“什么筷子?”封再说,就是吃饭用的。花衣服不解地摇摇头。封再又踅进旁边的食杂店,老板从架子上掏出一堆,“都在这了。”封再有点失望,这些硬梆梆的家伙都裸着身子,没穿一件好看的衣服。老板不耐烦,“海南?海南哪有产筷子?”
封再在心里深度鄙视,旅游圣地,居然找不到筷子。肚子又欢快地拍着手叫了,他讪讪地进了经常吃饭的小馆子,老板说你是天天见啊,还是酱茄子?封再点头,“再来一碟葱段。”这时候,他看见了桌子上的一双筷子,忙喊老板,“哥们儿哥们儿,你这筷子还有不?我想买一双,要没用过的。”老板纳闷,“买筷子干嘛?自己做饭吃?”封再说不是,有用处就是了。“还卖啥,送你一双。”封再赶紧把整纹着花案的筷子擦了又擦,用餐纸完全包裹起来。
封再想,这倒是一条门路。他就往饭店里扎,但是好多大馆子丝毫不给面儿,就像提防间谍一样,“干嘛?我们这筷子不卖,多少钱都不卖。特色你懂吗?”封再也不能强求,回头查点之前的收获,供应半个月是没问题了。
第二天,封再刚想查询快递公司的电话,巧了,一个染了黄色头发的快递员给网吧送件。他把黄毛拉到一边,“我想往长春发东西,能不能给个优惠?”黄毛问发什么,封再说,筷子。
“发多少?我们是按重量计算的。”
“一双,多少钱?”
“一双怎么发啊?再说你也不划算啊,到长春,一公斤以内12块钱。”
“我天天发,连续发三个月。”
“10块。”
“8块。”
“10块。筷子再轻也是要坐船过海的,从南到北啊。”
“8块。我天天发,三个月。”
黄毛说,可是头一次碰到你这样的客户,“你直接买一捆一次性筷子不就完了嘛。”
封再心里说,你个小孩伢子,懂个屁。
发了三四天,黄毛说,你有回音了,“你的件,不会也是筷子吧?”封再拆开,果然是,他第一天寄的。
第二天的回来了。
第三天的回来了。
封再没有扔掉,专门去明珠广场超市买了见方的硬塑盒子,把它们的秩序整理好,放在里面。
黄毛擦着黄毛汗,“我说大哥,你们用筷子玩我呢是吧?你往那边寄,那边往回邮,拿我体验生活?”“你有钱赚就好。”封再不忘了再寄下一双。他数着剩下的筷子,“快没有了,快没有了。”黄毛说,“大哥,你还寄吗?去第一市场看看啊,批发店挺多的。”封再把筷子摆正,“寄,当然寄。”
三亚第一市场,封再拉脚没少跑,那里最出名的是各式海鲜。他曾看见穿着拖鞋的男人扛着一米多长的龙虾,边突破重围边对着手机喊“抢着了,差一点就买不着了”。市场附近的商店,封再没有特别留意过,好像文具用品多一些。
让封再宽心的是,商店里的筷子种类多,足够支撑他一阵子不重样。可是一说只买一双,价格没得商量。封再也不纠结,只是提一个请求:再进货,能不能换个品种。在一家商店,他如获至宝,因为发现了金属筷子,不锈钢的,“这个她肯定能喜欢”。
黄毛有时忍不住会问,“大哥,你从网上买多省事,花样还多。”封再说那可不中,“这个得我亲自采购,网上的,不算数。”封再早就担心,一开始就在同城的网络平台散布求购信息,有不少本地人联系他,发来图片。封再都不满意。那天,一个低沉声音的男人打来电话,“我这里有一双,你肯定得买。”封再说,能发一张图片过来吗,给你QQ和微信号。那边说,不能,这种筷子只有亲自来才卖。
男人在凤凰镇。封再说不远,不就是10公里。他骑上电动摩托,一路绝尘。
那是一家烧烤店。午夜时分,顾客稀疏。“这么晚了你还来?”男人有些意外。封再习以为常,“我怕来晚了,你卖了别人。筷子在哪?”男人似早有准备,拿出一个纸包,足有半米长,“打开看看。”封再小心打开包装,里面是一双咖啡色的筷子。是的,半米长的一对儿。“这个……长度是挺特别的,是不是你们夹炭用的?”男人点点头,“夹炭用的也是筷子啊,多有纪念意义,不论食物多远,都能吃到。”
封再忍不住乐了,感觉陈沫用了画面好美,“我是准备送给爱人的……”
“那,你们叫什么名字?”男人找来纸笔,“写下来。”
封再摸不着头脑,一笔一划写下“陈沫”、“封再”。男人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在两根筷子上刻上了这几个字,一根一个名字。封再禁不住叹出了声,“太好了,你的字也真好!”男人小得意着,“我读过美院。”封再惊愕,“美院?怎么干上烧烤了?”男人一脸坦然,“上哪找这么好的地方去,又能赚到钱,又能到海边画画。我可告诉你,我现在还是大学的教授,你可以到网上搜我。”
封再觉得事大了,“那这双筷子,得多少钱啊。”
男人给封再倒了杯啤酒,“不收钱,送你们的礼物。来,为你们干杯!”
辞行前,封再突发奇想,“教授,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藏龙卧虎。返回三亚市区的路上,电动车的眼睛来回逡巡,封再感觉一闪而过的一草一木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身上的两根筷子,仿佛是他披荆行路的兵器。
半米长的筷子,封再留到了三个月之约的最后一天。他仍然十分认真地填写好快递单据,告别三亚,赶在最早的班机,飞向长春。
飞机上,骑摩托车拉脚的东北老乡、三亚湾旁吟唱的歌手、凤凰镇开烧烤店的画家,那些从容不迫的笑容一一在他眼前闪过。
门铃响过。封再和陈沫四目相对。
“对了,椰子树。”封再见准岳父及时出现,拿出硬塑盒子。那里边,是被陈沫寄回的89双筷子。还有一张纸,是他请教授画的一棵椰子树——由90双筷子组成的,椰子树。
“最后一双,在这里。”封再拆出半米长的兵器,“由我直接送达。”兵器做干,其他做枝。封再按照画作所示,用红绳把筷子们集合在一起,瞬间在屋子里栽下了一棵椰子树,他和陈沫的名字深深地刻在树干上。他又从包里掏出两个小小的、简直是袖珍的椰子,轻轻挂在枝头。
硬塑盒的底部还埋着“宝藏”,封再掏出来交给陈沫,是一个纸包,“这可是我在三亚的劳动所得哦。搞运输赚的。”
陈沫欣喜地看着封再,“我也有惊喜给你。”她从房间也拿出一个塑料盒子,里面同样是排列整齐的筷子,“这是你的筷子,收到一双我就拍一张照片,再跑到街上买相同的一双给你寄回去。等你回来,我们吃饭时就有一样的筷子了。”
封再将最后的快递单拿到准岳父面前,“椰子树我找到了,您签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