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绪伟
这样的夜没有了,但我还有;这样的夜找不到了,我心永存;这样的夜还能还原吗,我已做不到了。
这是一个早被遗忘的故事,我还记得;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我身上发生;这是一个应该传承的故事,我还能成为角色吗?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片段,却饱含深情;这是一篇文字的碎片,却值得认真传记;这是一生不在意的往事,却让我温暖、愧疚至今。
清晰的镜头,真实的画面,历历在目。
19世纪70年代中期,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作为青年干部交叉抽调到南部汉阳区的双坪乡,去了解乡村农户春荒时的生产和生活状况,与县民政局的老王随行。那时没有公路,下乡都是徒步,因为山区地大人稀,所以进村人户只有依赖乡干部来带路。一路羊肠小道地翻山越岭,一路七沟八梁地爬坡涉水。那时的三月,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紧要关口,尤其是山区乡村,队里的豌豆胡豆才开花,洋芋才长苗,小麦才抽穗,可大多数的社员早已出现了缺粮,甚至断粮的困境,有的不得不几百里地翻凤凰山,进川道来找亲戚朋友借救命粮。
那天,我们从汉阳区出发,盘绕富水河,跨过刀把梁,穿行清溪河到达双坪乡,在乡上赶急吃了一碗苞谷糊肚子,就立马赶路。一路越过兰家岭,在柳树垭稍许歇息后,趁天还没黑,趟过乱石沟,赶到了该乡边远的太安村。此时夜幕已降临,带路的乡干部建议我们就住在曹支书家,明早再到户调查了解情况。
曹支书听说我和老王是县里派来的,又大老远地专程了解春荒情况搞调查,就一个劲儿地“稀客、稀客”地招呼,一人忙里忙外,又是倒洗脸水,又是递板凳端茶水,那亲热劲头真像一家人。一落座就开始交谈,曹支书向我们介绍了该大队目前的生产进度、存在的实际困难,现在怎么样设法让群众渡过难关,很有愧意地请求县里尽快拨给一批救济粮,以解燃眉之急,还希望我们明天一早挨家挨户、田间地头地去实地查看。
了解到大致情况,已是上半夜了,曹支书的母亲就给我们准备了夜饭,那是一人一碗白米稀饭,一盘自家腌渍的酸菜。我和老王端着那碗稀饭,顿时心里很感动,也很惊讶。感动、惊讶都源于知晓的山里民谣:住在老山窝,出门就爬坡;地无三尺平,年年灾情多;夏吃洋芋片,秋吃红苕坨;苞谷米当燕窝,白米没见过……而且此时正是大闹春荒之际,还在这老山里,中午在乡政府吃的都是苞谷糊肚子,而曹支书他竟然煮白米稀饭招待我们,难道他们家……
我们由感动到惊讶,再到产生迟疑,那带路的乡干部也不忍心吃下那碗稀饭。“喝吧!喝吧!你们是县里来的稀客,只是我煮不起干饭,就只能将就一碗稀饭了,趁热赶快喝吧!”高山的三月,还有些寒意。曹支书又是解释又是白责,还再三催促,走了一天山路的我们,此时真的又累又饿,一碗白米粥简直就是美味佳肴,实在无法再推辞,只好转念自慰地想:吃就吃吧,这一顿我们交两顿的伙食费多给些补偿就行了!
已是深夜了,支书安排我们三人在一间屋里、一张床上歇息,床前墙上挂的一盏煤油灯,照亮满屋的陈旧和简陋。床上垫的、盖的虽然有补巴,却是洗净新换的,感觉还舒服!
老王很疲惫,我就陪他先上床休息,但怎么也睡不着,就只好坐在床上和老王谝谈一路的事。带路的乡干部在院坝边同曹支书又说了好一阵话才进屋,他刚踏进门口,从里屋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老王惊诧地说:“曹支书家里有奶娃子?”带路的乡干部搭话:“就是啊,支书娘子刚坐月子,没啥吃的发不下来奶,我们晚上喝的稀饭,就是曹支书昨天把两只大公鸡背到汉阳集镇上,与熟人家换回的大米煮的,原本是给奶娃子磨米粉用的,他看到我们来了,就特意从中匀了些煮成稀饭……”
“啊!咋能这样?”老王和我大吃一惊,心潮如巨浪冲击:温暖固然来自曹支书一家的厚道和真诚,而刺痛的内疚则来自那婴儿的啼哭声。早知道如此,我们宁愿忍饥挨饿也要阻止白米下锅的,即使他母亲非那样做,我们的手也端不起那碗,我们的嘴也咽不下那粥的!事至如此,令我们追悔莫及。此山、此民,此情、此心,一碗稀饭的价比天高,情比海深,粒米值千金。
老王辗转反侧,我彻夜难眠,乡干部一晚未合眼……
一段艰苦岁月的痕迹,是历史,我怎敢忘记!一个社会真实的存在,是传统,我怎敢丢弃!一种人间真情的道义,是精神,我怎敢遗失!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心却过不去!三十多年后生活的巨大变化,我却再没还原那样的夜!世间朴素纯美的风尚,我只有昼夜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