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帆
忠叔是五爷的儿子,八个兄弟姐妹中他是老大,是那时村子里唯一在县城读过高中的人。
那时农村孩子的出路,一是当民办老师,然后转正,再就是当兵而后提干或者回来分配工作。可是忠叔却都没有份儿,因为他家成分不好,祖上养蜂,积累了些家业,土改时被划为富农。毕业后,他就一直在家里劳动,那时五爷才五十上下,还是终年在外面放蜂,五奶奶体弱多病,家里有八十多岁的祖母,而最小的妹妹才六七岁。所以,他这个长子便代父承担起了照顾这一大家子老小的责任。
忠叔极勤快,在村子里尊大爱小的,大家都喜欢他。我爸时常说到底是文化人,做事有窍门,干啥啥行。在我眼里,他终究是不同的。因为他会吹竹笛。他家在村头,是独院,地势很高,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大门口有两棵巨大的杏树,树冠如盖。农村人家务事繁重,所以,要是五爷没回来,很少有人到他家去。但是,花开的时节,我和弟弟却是每晚都必去的。弟弟还很小,是我拉来的。而我是为了看忠叔吹笛和听他的笛声。他有一只亮黄的竹笛,据说是五爷从南方带回来的,忠叔在城里读书时跟一个教音乐的老师学会了吹奏。有月亮的晚上,他在操持完家务后,就独坐在杏树下的条石上吹笛。那时我还是八九岁的小孩子,每夜都牵着弟弟跑到他家,我不敢太靠前,怕打扰了他,只远远地看着。他侧着身坐在长条石上,两只手握着那柄竹笛,放在唇边,手指交替抹着,便有悠扬的笛声传出。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很好听,很好听,听得如醉如痴的。忠叔长得很清秀,浓密的黑发,大眼睛,高鼻梁,稍显尖俏的下巴,一口整齐的牙齿总是刷得雪白。他吹笛时的侧影极美,到现在我脑海中依然有这样的画面:杏树上花开如雪,月亮挂在树梢头,月光斑驳地照在吹笛人的身上,如诗如画。可惜那时我还是小孩子,还不懂这意境,还不知道忠叔吹笛时的优美身姿可以用优雅这个词。我痴迷他的笛声,经常深夜还坐在他的不远处,任凭弟弟在我怀里睡着。母亲总是会来这里寻我们,她背起弟弟嗔怪地小声呵斥着我,牵着我的手踏着月光,嗅着花香回去,而忠叔的笛声却依旧悠扬地在身后响着,好似在欢送我们。
忠叔也喜欢我,经常给我折一枝杏花或者捧一捧杏脯,倒一缸子蜂蜜水。有一次,公社的工作组人员下乡,派饭在他家,适逢妈让我去他家还一件农具,工作组干部见我生得柳眉杏眼的,便说这孩子谁家的,好聪明俊秀,他马上接过话茬说:“我堂巨女,聪明着呢!粉妆玉琢的,唱戏都不用化妆。”临走时还偷偷塞给我两块白面饼,叮嘱说谁也别给,就你自己吃。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娶了媳妇,媳妇也是一个淳朴能干的农家女子。两口子相亲相爱的,小日子很快就红火起来,不但添了俩胖小子,还盖起了漂亮的砖房。上有老下有小的,他的负担又更重了,但是因为日子和美,辛苦着也快乐着。他在新居门口移栽了两棵碗口粗的杏树,已经能开花结果了。他不再像后生时期那样每晚吹笛,但是开花时节,或是心情有起落时,他依然吹。只是曲子里时而多一份激情,时而多一份陇伤。他吹笛时的侧影依然很优雅,但是他的身材魁梧了许多,成熟了,庄重了,也凝重了。新居离我家很近,我也长大了,不好意思近前去听他吹笛,经常隔着花影偷窥。悠扬的笛声让人浮想联翩,感叹岁月如歌。
后来我读高中,上大学,渐行渐远了。但是,每到杏花开放的季节,我依然很怀念,怀念那月光,那杏花,那笛声。几年后,我父母去了外省的海滨城市做生意,举家搬迁,渐渐远离了故乡和故乡的消息。再后来,我去了南方,二十年来,忘记了许多旧事,但是,只要一想起故乡,就想起杏花,想起杏花疏影里吹笛的忠叔和那笛声。
好在几年前父母又落叶归根,回了故乡,我得以重新知晓故乡的一切,重拾了许多旧梦。每次电话,总要打问一村人的消息,而忠叔总排在最前列。但父亲说,忠叔已做了爷爷,早已多年没吹过笛了,他的媳妇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他打理着,他老了,还好,儿子儿媳都孝顺,家庭和睦,经济条件不错。我在欣慰的同时,却感到深深的遗憾。
见到忠叔,是在回乡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我沿着公路散步,看着公路北面河滩上一字排开的蔬菜大棚,也观赏着路南山坡上正在盛开的杏花。正巧碰到忠叔接孙子放学回家。他怀里抱着小孙女,手里牵着读幼儿园大班的大孙子,迎面向我走来。“忠叔!”我唤了一声,他愣了一下,似乎没认出来我。我说:“我是娟儿啊!”他擦了下眼睛,这才笑着向我打招呼,在他咧开嘴的刹那,我看见,他的门牙已然脱落了几颗。我的心一沉,鼻子酸酸的。我打量着他,他的身体已然发福,穿着一套半旧的衣服,可能是劳动刚回来,衣服上粘了很多泥土,望了望他的脸,皮肤很粗糙,额头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的头发长而且稀疏,头顶心光光的,露出铜色的头皮。不知怎地,心倏地就很痛,我想起了许多年前,杏花疏影里吹笛人那优雅迷人的侧影,而那一切,仿佛遥远得像一个童话了。“唉,老了,老了……”忠叔感慨着,“你也有四十二三岁了吧!”他看着我的脸,露出一丝疼惜。“是的,四十二了。”此刻,他心里一定也在感慨吧,这就是当年那个粉妆玉琢,唱戏都不用化妆的女孩吗?人还是这个人啊,只是那个叫作光阴的贼来过了,卷走了很多东西。他的孙子牵着他的衣角,怯怯地看着我这个“生客”,孩子浓密的头发,大眼睛,尖俏下巴,和他年轻时的容貌酷似。我的心又晴朗起来。“这是老大的儿子,小名大娃;这是老二的闺女。”他指了指怀里的小女孩。“走,到家里坐坐吧,那两栋二层小楼是我给俩小子盖的。”我说:“不了,改日吧,我想沿路走走……”
回来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经过他家的房子,突然听到有笛声传出。我的心一热,循声走过去,却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手里握着一柄亮黄的竹笛,对着前坡的一片正在盛花期的杏树吹奏,未成曲调,已先有情。
那侧影极美,像极了忠叔年轻的时候,正是大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