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诗歌、散文、小说、访谈等文章散见于《诗歌报》、《诗刊》、《人民文学》、《萌芽》、《文汇报》等文学报刊,并被选入多种选本。九十年代一度停止写作,2005年开始在网络发表诗歌作品并陆续被《北京文学》、《汉诗》、《滇池》、《星星诗刊》等各类文学刊物刊用。出版散文集《云窗纪事》。现从事编辑工作。
湖边拍照
你站在取景框中。
身后湖水安稳,身前垂柳轻扬。
我摈弃了其他事物,也就是说,
三纬空间里与你共同存在的
舟楫、鸟群、渔翁,在二维空间消失。
我采用逆光镜头,但时间却没有倒流。
你暗淡的身影犹如一只吸光器,
“一张照片无法完全拍下的某种深渊”。
最后我按下快门,几秒之后“喀嚓”一声,
仿佛你在里面又关上一扇门。
乌镇百床馆
她用半生时间消磨在床上,仅仅是
不让身体倒在其他地方。
当睡意来临,病痛与情爱
需要一张新床铺,
她选中了红木制作的。
漫长的岁月中,她不擅出双入对,
跟男人分居多于跟自己分居。
在曾经喜爱的松木床、桦木床或者樟木
床上,
她不断把自己放平,放低,直到
彻底放弃。模拟幸福表情,现出痛苦状。
闭上眼睛的样子,形同死去。
昏睡,养病,做爱,形同死去。
而她不屑于将这些卧具
称之为坟墓。
是否有一张床,让她
得到过安歇?中年以后,
她爱上了一丝不挂的裸睡,
并渴望缩小成婴儿。
雨夜失眠
雨落在邻家铁皮凉棚上,
像是变成另一种声音再下一次。
由于格外响,把我从睡眠中惊醒。
之前闭着眼睛看黑夜,
现在睁着眼睛看黑夜。
而处于黑夜中的事物无法自明。
我紧邻一位老妇人、一对年轻夫妻而居,
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睡眠,
在自己的深夜,昏沉蒙昧。
凭着听觉,辨析被敲击的不同之物,
发出清脆、沉闷或不卑不亢的声响。
啊,那夜空中密布的灵魂,
有多少借着这雨水之重,
返回到寂静的大地?
夏 日
今年夏天,新认识几种花草:
福禄考,细辛,商陆,雀好。
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她说:
“它们的名字多么像宫廷才女”
她一一指给我那些粉红紫白,
“我养它们的名字,甚于花卉”
彼时,她脸色鲜润,衣裙素净,
光着脚在庭院里轻缓走动。
班婕妤,班昭,上官婉儿,李志
也只剩下了名字。
这易于腐朽的夏日,
我们涂着橄榄油的皮肤
暴露在毒太阳下。彼此称呼
亲爱的,暂不喊尊姓大名。
雪 人
你既是雪,也是人。
黑眼睛,蓝鼻子,红嘴唇。
小心提防,冰冷的身体
向有温度的身体无端崩溃。
既是人,也是雪。
你借用一个纯洁念头,而不是躯壳,
团聚着内心的一场齑粉。
和解 兼致儿子
你爱着的两个人,他们现今不住一起,
分离使他们获得了和解。
对于二人世界的失望,对于
他们各自代表的世界观引发的争战,
长达二十年。
无处躲藏的二十年,
你扮演和平天使、谋略家、调解员、无辜者,
只有几次扮演了哭泣的儿童。而那时
你的确只是一个6岁的孩子。
后来,他们用沉默代替了争吵。
当你刚学会说完整的句子,他们的沉默
却使你羞于表达。夏虫和秋蝉,
都比你表达得自由畅快。
缄口不语也能长大,你是怎么
打消了少年的疑问,独自面对
那些悬而未决的人生问题?
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
你成功地隐瞒了童年、少年和青春期。
直到有一天,彻底离开他们的视线。
现在,你从远方显现。
多么远呵!海水喧哗。
你开始用异国语言,
对异国人,说出自己。
八月的午后
来到草原上,才知道
我更适合做一个自由的女人。
无人过问我是谁,我去哪里。
我也不用把什么人想念。
策马疾驰,无边无际,
仿佛一直不停就能飞向永恒。
八月的午后,天空高远,草原空荡。
这世界因过于辽阔,难以驾驭。
我只想和一匹马一起奔跑,一起领略
风生云起,疲惫至极。
尔后立于暮晚,一动不动。
一幅儿童画
午后的阳光远没那么好。
一个女人在瞌睡,
像折弯了颈子的郁金香,
气味儿向下散去。
旁边有竹椅、花瓶,
和一个吃草莓的孩子。
水果刀就搁在女人与孩子中间,
谁也没去碰它。
致H
都是梦中人,都是给自己提速
驶向荒凉之境者。你,我
说出和未说出的,构成了
能够理解和富于想象的。
我们的身体里有同一种鸦片。
同一种呼与吸,醉和醒。
地球越来越热,不适合居住。
你忙着往天堂搬家。我忙着在废墟生病。
飞鸟忙着它孤寂的弧线运动。
初 春
细雨涤亮了窗外蒙尘的树叶。
树叶仿佛新生,又携带着
往日的苍青之色。
鸟鸣声有多么清脆,
无喉者就有多么寂静。
鸟儿抓住的那一段树枝,
因被实证而
轻颤不已。
万物萌动,不假思索。
体内不再发芽的人,
被他们的亲人抬到了山上。
满山的大雾呵,虚无缥缈的大雾,
却也能沉降到世间遮人眼目。
亲爱的,我转述身边这些景物,
没有哪一样不是悲凉丛生。
11月19日黄昏,与刘晓萍
在上海Costa Coffee
冬天的黄昏空气清冷,
安福路上落叶纷纷蜷起身子。
一前一后进了三个咖啡馆,最终
我们在Costa Coffee落座。
夕阳的余晖洒在你脸上,
却未能使你双颊红润。
你低头搅动咖啡,
小钢匙轻碰着杯子,丁零作响。
我们谈及的那些苦难,
已经被经历,或许还将延续
整个冬天。对此
我们一点儿也不畏惧。
你一次次垂下眼睑,
仿佛眼神所含语意过多,
怕引我开口而
不忍与我久久对视。
当我端起相机将镜头移向你,
我变成另一个注视者。
你看到的我具有了双重视觉,
而不再是一双眼睛。
这个黄昏你一直低调,
并不想超越室内任何一种光线。
这个黄昏你有各个侧面,
对自身的宁静心怀敬意。
也许这样更好些?
当我们面对面,孤独相向,
当黑夜从窗外涌进咖啡馆每个角落,
我仅仅换了一次电池。
在跑步机上
黑色履带转动起来
并不为传输什么,而是激发了我
奔跑的欲望。抬起脚
便踏上一条被模拟的道路。
新的规则产生。这回是
道路驰骋,我原地踏步。
一个只在始点旅行的人
哪里都去不了,却被测算出
距离和速度。
始点也是终点。唯有时间
将疲惫的内心转向疲惫的身躯。
我挥汗如雨,健步如飞,
但看上去就像固执地在等。
华丽的悲伤
冰雪消融。河面上倒映着秃枝。
一棵即将复活的银杏以它的第二种存在
接受洗礼。有那么三两只鸟
站在枯槁处,歌唱枯槁本身的永不回返。
永不回返指什么?当我们
心怀悲伤又不能大声哭泣,
悲伤同样长出了叶子。阵阵暖风掠过,
一河春水,两岸蓊郁。
清明祭
郊野粉红黄白,一片连一片。
稀少的几株蓝色花,恰似为追忆
两个身体分离的人释放忧郁。
今年,他们一如既往,为没有身体
只有墓地的人献花、除草、燃香——
仿佛借他人的虚无演练存在感。
那年清明,存在感只需两个人的身体
拥抱,抚慰,在激荡与疲惫中向远方泅渡。
而时光之帆趔趄,开往死亡的深海。
那时他们亲密无间,没有畏惧。
那时鲜花遍野,无需表白。
哈利路亚
但见白色窗纱拂动。风从遥远天边
抵达这里。只为歇息。只为垂注。
读经的牧师鼻音浊重,经文
几乎全从鼻腔涌出。
年轻母亲怀抱吃奶婴儿端坐门旁
听得渐入佳境。双重喂养
使孩子两眼清澈透明。
哈利路亚!我们赞美
从他细密的头发到他晃悠的小脚丫。
他望向谁,谁就送去笑脸。
新生命给每一个人带来喜悦。
带来喜悦的还有爱的根植,忏悔
流下的泪水。当我们抬起头
望向上帝隐居的辽阔天空,
多么蔚蓝,多么慈悲!哈利路亚。
惊惧一种
死去的老鼠依然令我惊惧。
它并未闭上眼睛。那被铁夹子
钳制住的小小头颅上
有一种凝视,有千万种凝视。
瞳孔扩散,一粒花生米
被放大到整个宇宙。
它尖尖的嘴巴在移向诱饵的香气中
瞬间丧失了吞噬之力、挣扎之力。
我取下尸体,出门
将它抛向黑夜中的垃圾筒。
此时,漫天星光
恍若它散开的无数瞳孔,投向我
一种凝视,千万种凝视。
伤 逝
一群麻雀在院子里
争夺着它们的东西。
那些我们看不清的东西,
说不准,道不明,
被一抢而光。
阳光从树梢移下来,
跳过一扇栅栏驱走影子,
静默地向四周闪烁。
我们在树荫下谈论的往事,
也是今日之事,明日之事。
一群麻雀在院子里,
亦在时光之外,扑扑棱棱。
一个孩子跑出门来。
可爱的孩子
冷不丁跌在院子的中央。
惊散的麻雀高悬不坠。
孩子与麻雀之间的尘土呵,
已经扬得很远了。我们
以手加额,逆光而望,
几只乌黑的雀巢栖尽苍枝。
小 镇
我回小镇住了四日,依次看到的有
瓦房,篱笆,向日葵,玉米地,白桦林——
更远处是碧蓝如洗的天穹。
依次听到的有
“你父亲还是那么固执”,
“我每天晚上去老干部活动广场扭秧歌”,
“星期三这里有集市”。
母亲告诉我这些,同时也说出了
她一生有限的三个去处:
一个是丈夫那里,一个是大众娱乐场所,
另一个是各色人等为生存
辟出的喧嚷交易之地。
外面还在下雪
外面还在下雪,我悄然长大。
起伏的原野向远方扩散,
猎人对着云端开枪,
一只松鼠的脚趾踢散光芒,
一阵风迷失了方向。
外面还在下雪,我悄然长大。
乌鸦闪了一下让出森林,
白杨树穿行在天空下,
掠走奇形怪状的翅膀。
那一年我十二岁,
怀抱着斧头新劈的木柴,
凝望炉火映红门窗。
袅袅青烟环绕着母亲。
我突然感到害怕、紧张,
和一阵莫名的忧伤。
外面还在下雪,盖住了落叶。
外面还在下雪,盖住了脚印。
外面还在下雪,盖住了山庄。
我没有告诉母亲有什么不一样。
清冷的枪声,虚幻的青烟,
和孤零、空寂的林场。
外面还在下雪,我悄然长大。
十二岁的沉默也是白色的。
偶尔闪过一死的想法,又迅速放弃。
原野茫茫,山庄茫茫。
总有一只钟要敲响
总有一只钟要敲响。一柄指针
向无限的虚空跟进。
万物深藏的暴力已经显现。
河水流回它疲惫的内心。
风沙从荒漠起身,制造混沌世界。
鸟兽四散于野。
我端坐人间,像个孤儿
失去了众神的眷顾。
时光流逝了,作为抵偿
我的生命也日渐消失、枯萎,
在日月之间加深着卑微。
总有一只钟要敲响。一柄指针
转过天空和大地,
指住我悲伤的心不动。
七夕·小姨
死于青霉素的小姨昨夜来过,
不敲门,不越窗,身子骨贴着危墙
在一个“拆”字旁闪入裂缝。
月光下,几页纸钱化作飞鹤。
隔壁传来扑扑的拍翅声,低低的唳鸣声。
“姐姐,我混同于青烟,不知所终”
母亲红肿着眼睛推算,
小姨活到现在也该有六十岁了。
十三岁那年冬天,她一直发烧,
全身滚烫地跌入冰冷世界。
雪花纷纷呵,多么无助!她挪动绣花鞋,
给火狐、银兔和遥远的冥王星让路。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