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大师没有辜负你。大师对你说,施主,你的房子不在老街,在西递。”
这是李国彬小说《西递的房子》的结尾。看到这里,我不禁也在问,每个人心中真正的房子,究竟在哪里?
《西递的房子》,无疑是一篇触摸人性底线和叩问心灵的小说。
这让我想起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的《地下室手记》里的主人公,他一次次试图在现实与内心碰撞的焦虑中寻求和解,但是,和解的路在人心的复杂性里,越来越模糊颓然。
不过,与《地下室手记》不同的是,《西递的房子》里的女主人公希瑞,却能从最初有心被大姑怂恿要患绝症的丈夫为自己立遗嘱,以把那间三代人共住的房子给自己,到最后鄙弃这种想法,主动接丈夫到安徽西递看病。这一巨大的转变,暗示着那颗原本在世俗的纠结中逐渐失陷坍塌的心,被重新呼唤了回来。究竟是什么令她具备这种力量的呢?
围绕着写不写遗嘱,要不要遗嘱这件事;围绕着女主人公成希瑞曲折丰饶的内心世界,小说抽丝剥茧似的从不同人物的叙述角度还原了这种力量。从阅读上来说,这种还原的过程有种直面人性的快感;从结构上来说,有一种紧致的复调之美,而多视角的叙事,也为小说增加了情绪的经纬,扩大了小说的肺活量和感染力,使人物形象得以渐次分明,更为鲜活。
女主人公希瑞曾经是那么地爱自己的丈夫,为了这份爱,她可以不顾一切,同样,他的丈夫朱汉唐也用一个男人的真诚和通透热烈回报了她的爱。他们的爱情一如古今无数美好的爱情那样,可以与鼓瑟合拍,与金玉媲美,但是,生活却是乖张善变的,它只向前,不怀旧,从不欣赏和留恋人伦之美,于是它蓦然转身,残酷地将这一对相爱的人拖入了一处尴尬之地,令他们的爱浑浊、游离、世俗化并丑陋地弯曲着脊椎,在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丈夫面前,成希瑞变得更为本能,更为下意识,人性底部的魔鬼和龌龊也都沉渣泛起:眼前的病人明明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她的心中却有了巨大的陌生感、孤独感和恐惧感。她开始向自己提问题,想到的是假若他死后自己怎么办?在这种思想前提下,遗嘱和房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心中最为牵挂的一件事情。再加上可以代表这个世界大多人想法的大姑的百般怂恿和督促,这时候的婚姻家庭以及过往浓烈的情爱看似平静祥和,其实皆形同朽木,风雨飘摇。只是人性中最后一点善良没让希瑞彻底“堕落”,她在几次跃跃欲试中,欲言又止,摇摆不定。她想得到遗嘱和房子,但是她也担心丈夫对此反感生厌,担心刺激丈夫,担心人前背后,更忌讳这是一种对爱情的亵渎和背叛。这是锤炼人性的小说开篇。
小说第二节很重要,是起承,也是转合,更是铺垫。此时,男主人公其实什么都清楚,但就是没有遂了妻子的愿望立下遗嘱。他不是不想立,是不能立。为什么呢?因为关于生命,关于爱,关于这个家的未来,尤其是关于妻子希瑞的人品,他的心里还有预设和期待,立了,就等于宣告了自己的绝望,就等于宣告了女主人公彻底失陷,也就封死了女主人公这颗心的回归。这个铺垫为整篇小说往后推进做了一只极好的扣子,也为主题的深化与情节的推进下足了功夫,颇见作者的拓放能力。
公公的出场,让小说到了第三部分增加了一剂强心剂。公公自然是要站在女主人公希瑞的对立面并不断去数落她,否定她的。这是小说张力凸显的一节,也是加强这种矛盾冲突必要的一节。作者的处理,饱含激情又理据充分,让整篇小说的走向产生了诸多可能,小说的吸引力就此得到再次加强。更为重要的是,如同第二节,此节也同样为小说埋下了伏笔,公公的鄙视、怀疑、谴责和愤怒以及决绝的态度,增加了唤回女主人公失陷之心的难度。这个难度,也是小说要处理的难度之一,也可以说是小说难度系数增加的技巧之一。这一节,成为小说巧妙转折的前奏。
紧接着,作者通过一个上初中的孩子的口吻,一颗还没有被社会世俗污染的少年之心的折射,重新将整个小说纷繁复杂的关系与纠结,清亮地剖析和呈现出来,并对积压的问题予以了肯定的回答和迅速解决。这种处理方法可谓“托”得及时,暗藏了作者的良苦用心。不难看出,在孩子眼中,再复杂的成人世界里的事件,都可以化为最简单的处理方式。作者借助少年的视角,成功地把前面精心设置的矛盾一一化开。少年的叙述,成为整篇小说最为动情的呼唤之声,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这个即将破碎家庭的儿子的心声,更是代表了作者寄予这篇小说对女主人公失陷之心唤回的最强音。这一节的核心叙述,成为整篇小说寄予的理想之力。也是作者苦心孤诣之所在。它把一个渐渐下塌的俗世,硬生生地给拽了上来。
最后一节,与其说是结尾,不如说是某种强化。
女主人公的闺蜜,以及天台寺的通慧大师,已然脱离了小说中该有的人物,成为事实上作者的代言人。这也是作者写作的高明和与众不同之处。借助这两个人物,作者完全把自己想要女主人公抵达的回返之境,机巧地一一安排,并强化处理妥帖。使得整篇小说在这部分得到了一个意外提升。这是对小说叙事的有效拓展,也是对小说主旨的进一步升华。特别是通慧大师最后的那句话,宛如偈语,令女主人公失陷的心,不仅完全回归,而且经过锤炼之后,更散发出令人感动的热度与希望。同时,通过女主人公希瑞最终放弃房产,义无反顾地带绝症丈夫朱汉唐去寻医看病的结局,有力地揭示出:当下,即使在社会道德普遍失范,安全感缺乏,诚信度日减,信任危机空前,人心更为敏感、自私和生硬的情况下,依然没有任何东西最终能比善良、亲情和爱更有力量,更为重要的是:在大难面前,爱才是我们共同的庇护所。唤回失陷的心,那才是每个人心中真正的房子。
如果说《西递的房子》是一部极力向内的小说,那么《向北方》则是作者的另一种风格的作品,在这篇小说里,作者通过一次军事事件,同样写出了一个人的失陷和回归。
小说中,主人公是一个壮丁、军人、逃兵和嫖客,他不仅恐惧战争,也厌倦战争,在自己的两个哥哥同时战死后,他决定逃跑。在逃跑路上,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了全家的妓女、一次次对屠杀的观瞻,使他突然感悟,在强敌之下,逃兵永远没有家园,由此,他感到了自己的可耻和懦弱,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中国男人在强敌入侵时的担当,于是,他改变了带着女人回家过小日子的念头,面对着即将看到的家和即将失去三个儿子的老母亲,毅然转身,飞蛾扑火般地投向了战场。
相对《西递的房子》,《向北方》的失陷更为血腥和具体,但是,它们的动机却是一样的:在大难之下,全然展现小人物的人性之美,展现中国人的良知和品格,以激发我们心中的激情和崇敬,我想,这才是这两篇小说的价值所在,是小说的暖意,是作家笔下的优美风情。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