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白
梅村人做梦也没有想到,扫铺罗会变得有钱。
大家不相信扫铺罗干那活能聚着钱,可戴在他左手指上的黄戒指,金光闪闪。
戴着戒指的扫铺罗还爱用左胳膊夹着人们熟悉的白布口袋。有老人去世,孝子找到扫铺罗,他就会屁颠颠地跟着去。
老人临终,都要躺在长子家的正厅堂房里,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的老人静静地躺在那儿,接受亲朋好友的送别。所有仪式结束,老人就该起程上路了,只留下铺在地上的许多麦草和零散在地上的纸钱。
扫铺罗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他来到孝子家正堂屋,用自己带去的小扫帚,仔细把屋里为老人守灵用的杂物全部清扫干净,然后装进自己带去的白布口袋中,背到村西口,点着火烧了。看着扫铺罗燃起的那把火,孝子们才会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们知道先辈这才算真正离开家,骑马或是坐轿,上路去了。
梅村人管扫铺罗干的活叫扫铺。每次干完活,孝子们都要送给扫铺罗一瓶酒,两包香烟,外加三十或五十元不等的扫铺钱。
这也是扫铺罗的主要生活来源。
没有人死的日子,对于扫铺罗来说,是难熬的,也是寂寞的。这个时候,扫铺罗就会拿起渔网去老濉河抓鱼,捕到鱼,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送给村西青青家。
爹死后,梅村就没有人疼爱扫铺罗了。大人们喜欢骂他傻鸟,只会扫铺。小孩子喊他大傻瓜,连扫铺罗三个字都不会写。扫铺罗也骂他们是傻子,他们全家都是傻瓜。当然这话,他只能在心里骂,绝不敢当着他们面骂的。他怕他们揍,更担心他们家有人死了,不找他扫铺。
不过,在扫铺罗听来,梅村人的骂,就是放屁。青青不骂他就好。想到爹在时,他们不会骂他,扫铺罗哭了。爹告诉他,扫铺罗不是他亲孙子,是他在濉河边捡回来的。
濉河岸边的人家都管父亲叫爷,管父亲的父亲叫爹。爹没有儿子,把扫铺罗当成儿子一样疼,却让扫铺罗喊他爹。
扫铺罗是捡回来的,他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爹。可爹不是他的父亲。扫铺罗搞不懂爹为什么不让自己喊他爷,而叫他喊爹。就像自己不明白梅村人为什么叫他扫铺罗一样,自己也有个好听的大号,叫罗小满,可自从爹走后,再也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爹在时,也只叫他小满,爹告诉他,捡他回家那天刚好是小满,田里的麦子长溜溜的鼓。
以前,有农活时,梅村人爱喊他帮忙,扫铺罗就有饭吃。可是自从他干上扫铺这个行当,梅村人农忙,都不愿意叫他了。像是他进了谁家门,哪家就要死人似的。
一个人坐在院墙下,扫铺罗就会想起爹讲他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扫铺罗憎恨小鬼子,他们欺负梅老爷的女人,还抢走她们手上的戒指。他一点都不喜欢爹嘴里的梅老爷,是个大软蛋,女人被小日本睡了,还点着头,脸上赔着笑。
爹说,那时整个梅村都是梅家的。梅老爷有钱,有钱的梅老爷左手上戴着一个金黄的大戒指,有钱的梅老爷娶了九个老婆,每个女人手上也都戴着黄戒指……
扫铺罗对梅老爷和他的女人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还是喜欢听爹说他们是如何打走住在梅村小鬼子的故事。
“我们包围了梅村,鬼子只能挨打,俺的枪管都打红了,狗日的小鬼子,天黑不认识路,退到濉河边,只好跳入河水里。天亮时,河面上漂浮着好多小鬼子,远远看去,像是一条条大黄狗。”爹说到打鬼子时,眼睛猛一下亮堂起来,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自从爹走了,扫铺罗最喜欢去找青青玩。他把从爹嘴里听来的故事,又讲一遍给青青听。他知道青青喜欢听故事,可是她的母亲大火车却不喜欢他。他就是天天送鱼给她们家,大火车还是讨厌他。扫铺罗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叫青青妈大火车,他猜测,可能就像自己给死人扫铺,自己姓罗,所以大家就叫他扫铺罗。可青青妈叫大火车,难道她像火车一样天天有人上下,坐着车?想到这儿,扫铺罗笑了。
自从他戴上黄戒指,梅村有的女人见了他,就会拉着他的手问:“真的?假的?”
“金的!”扫铺罗把左手伸得直直的。
女人摇着头,笑说:“跟金的一样。”
“是真金的!”扫铺罗丢下这句话,抽回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扫铺罗戴的戒指肯定是黄铜的。女人们聚在一起,都这么说。
青青却相信扫铺罗手上戴的是金戒指。
扫铺罗喜欢看青青用纤细的手指摸着他手上的黄戒指,却十分讨厌大火车。每次去找青青玩,大火车都会骂他是瘟鬼,赶他滚。
扫铺罗喜欢给青青说梅村那些故事。大火车不在家,他就会溜到青青家椿树下,给青青摸他手上的黄戒指。青青一点都不烦他,喜欢听他讲他爹打小鬼子的故事,还有梅老爷和九个老婆的故事。青青的脸白,如同出礼坐席桌上那菜碟里摆放的一瓣瓣鸡蛋白儿,鼓起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像悬在大白碗里那只猪蹄髈。
有几次,扫铺罗真想走上前,伸手去摸一摸,可是望着青青一动不动的大眼睛,扫铺罗的手好软。
“金戒指是什么样儿的?”青青问。
“圆圆的黄圈圈。”扫铺罗把手伸到青青面前。扫铺罗感觉到青青的手也软,还有点滑,就像老濉河里游跑的黄花鱼。
“黄色是什么样子的?”
“和太阳发出的光一样……喜欢,送给你。”
“不,不,不要。”青青的手如同碰到了刀尖,缩回来,“快走,俺妈快回家了。”
听说大火车要回来了,扫铺罗吓得转身溜进巷子,跑了。
看见已经跑远的扫铺罗,大火车回家抱怨青青说:“他傻你也傻呀,他骗你是个瞎子哩。这个该死的扫铺罗,再来,不要理他。”骂完,大火车扭着磨盘大的屁股,回屋去了。
青青不懂,母亲为什么一见扫铺罗来,就骂他。
青青辩解说:“不傻。”
母亲又骂:“不傻?全村就他一人大热天还穿着西装哟。”
青青这才知道,扫铺罗来看她,是穿着西装来的。记得村东二妞出嫁时,她曾问扫铺罗,二妞对象俊吗?扫铺罗告诉她,穿着西装,俊哩。当时,她还问,西装是什么样的衣服?扫铺罗比喻说,西装,摸上去就像黄戒指一样板整。扫铺罗知道自己看不见,所以说什么都不说看,都说摸。就凭这一点,青青一点儿也不觉得他傻。可母亲告诉她,只有傻子才愿意去干扫铺的活。
青青心想,扫铺有什么不好,帮人家把房屋扫得干净,多好。可在母亲眼里,怎么就成了傻子呢?
在青青眼里,母亲才是一个傻子,一点都不心疼女儿,狠心把她嫁给本村的梅九,还说梅九就是嘴不好看,可长双好眼,家里有钱,嫁过去,没罪受呢。
青青曾不止一次问过扫铺罗,梅九长什么模样,每次扫铺罗都不告诉她,问紧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他穿西装不好看哩。其实扫铺罗不说,青青也知道梅九长得难看。二妞在家时就告诉过她,每次放学回家路过村头时,梅九都会咧开豁嘴,盯着二妞看,好恶心。
母亲夸梅九有双好眼时,青青的心就会流血,恨母亲不会说话。
青青也想问扫铺罗,他手上的戒指,是哪来的?可想到母亲,她没有问。扫铺罗手上戴的戒指一定是真的。青青第一次摸到时就这么想。
想着扫铺罗手上的戒指,再一想到豁嘴的梅九,青青晚上就会做噩梦,一会梦见扫铺罗被许多人追着跑,走投无路,只能跳进濉河中,一会儿又梦见梅九拿着一把砍刀,满村寻着扫铺罗要戒指,她还梦见公家来人将扫铺罗抓走了……
一个扫铺的人戴着那么大一个黄戒指,迟早会出事的。青青想。
梅村人对扫铺罗格外亲热起来,这个变化太突然,扫铺罗一时竟有点不适应了。
自从手戴戒指后,梅村人发现扫铺罗再扫铺时,就会脱掉旧衣服,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西装,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黑花领带。那身西装扫铺罗穿着倒是挺合身,只是那条黑花领带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人看上去,多少有点滑稽。
扫铺罗一点都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十分认真地干着活,绝不会放过一截麦草,一丝头发。他先把人们跪得稀巴烂的麦草一把把装进白布袋中,然后用鸡毛扫把,小心地连同碎草尘土,还有纸钱,甚至是一截头发丝儿,用手全部捧进另一个布袋中,做完这些,扫铺罗把两袋杂物,一前一后,搭在肩上,退着走出堂屋。
孝子会早早把钱和酒烟拿在手中,站在大门口,等扫铺罗出门时,给他。
扫铺罗也不客气,总是先拿过钱,装进口袋,这才伸出手,接过烟酒,仔细看认牌子。如果太孬,他会放回孝子的手中,也不说话,背着口袋立在门口,表情还是那么庄重。孝子的脸,立马就挂不住了,忙跑回屋,换回好一点的烟和酒。
接过烟酒,扫铺罗会丢下两个字:“得罪。”然后直奔村西口。
到了村西三岔路口,扫铺罗放下袋子,将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然后围着那堆杂物画着圈圈,圈圈不能画满圆,会朝西方留着一个缺口。他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安心走吧,家人都好,安心去吧,亲友走了……”看着飞舞的灰屑,扫铺罗用牙打开瓶盖,把酒洒在火上,那火如龙头般忽地蹿得更高了。接着,扫铺罗将白布口袋铺在地上,坐下来,面对那团火,举起酒瓶,喝着酒,嘴里自语:“走好走好,放心走好,一路开心去吧……”火光映红了扫铺罗的整张脸,他手上戴的戒指,更加金光闪闪了。
看着火光中扫铺罗举着酒瓶的手指,梅村男人的眼睛,也红了。
梅村第一个把扫铺罗拉进家中喝酒的人是梅九。梅九嘴豁,可家里有钱。有钱的梅九招待扫铺罗的饭菜很丰盛。扫铺罗经常能在孝子家吃到鱼肉,但是一人喝酒,同多人吃饭,气氛不一样。更何况梅九不停地帮他倒酒,给他夹菜,这酒喝得舒服。
看着扫铺罗通红的脸蛋,梅九笑得满嘴是牙,劝他多喝点。
两瓶酒喝完,扫铺罗把碗扣在桌面上,不喝了。无论梅九怎么劝,他都不喝。
梅九还想再劝,扫铺罗竟从西装里抽出一把杀羊刀,说:“天黑路上有小日本。”握着刀,走了。
看着院子里扫铺罗被门灯拉长变形的身影,梅九自语:“傻熊这么能喝呢,斤把酒下肚,没喝一样,他奶奶的。”
梅九说扫铺罗能喝酒时,梅村人不相信。在梅村,谁都知道梅九一日三酒,是出名的千杯不醉。听梅九酒后说,扫铺罗的戒指是真的,而且还有很多,梅村人的眼睛发光了。
有人见着扫铺罗,问他:“真把梅九喝趴窝了?”
“千杯不醉,怎么可能?穿西装不热,暖和呢。”扫铺罗的回答,总让梅村人摸不着头脑。
“把手上戒指卖了,可以买夏天的衣服,还能抱着女人哩。”男人们提醒扫铺罗。
“黄圈圈能娶媳妇?”扫铺罗看着手上光闪闪的戒指,摇头笑起来。
女人也问扫铺罗:“金戒指呢?”
每次扫铺罗都说:“摸鱼了!”说着话,就把西装脱下来,左手甩舞着,右手握着刀,呵呵笑着,奔向濉河边。
扫铺罗想不通,自从那次和青青说了黄圈圈的事,梅村人瞧他眼神变了。以前梅九看见他和青青说话,立马会告诉大火车。现在梅九也拉他喝酒了。更让扫铺罗开心的是,女人们没事也爱逗他玩,她们说话时,眼睛却盯着他的戒指看,好像他手指上开着一朵美丽的花儿。
扫铺罗喜欢被女人盯着看的感觉。这让他又想起了梅老爷。
爹说,手戴戒指的梅老爷走在梅村,男人见了会满脸堆笑,点着头。女人则低头不敢看梅老爷,直到梅老爷走了过去,女人们这才敢偷偷拿眼睛去追着梅老爷那背在身后的双手,阳光照在黄戒指上,金光闪闪,刺得女人们又慌忙收回了目光。手戴戒指的扫铺罗感觉自己就是梅老爷,现在梅村女人胆大了,不但看他,还拉他。过去女人不敢拉梅老爷的,是梅老爷拉她们。女人们喜欢被拉,是因为梅老爷手上戴的金戒指,而现在梅村女人喜欢拉着他,也是因为自己手上戴的黄圈圈。扫铺罗不明白梅村女人怎会那么喜欢金戒指。可是青青不喜欢。青青不止一次告诉他,扫铺人戴着戒指,会出事的。扫铺罗要把戒指送给青青,青青如同摸着了蛇,怕得要死。
大火车也是从梅九嘴里知道,扫铺罗的戒指,就是过去梅老爷手上戴的金戒指。
梅九告诉大火车,那天青青问扫铺罗的戒指哪来的,刚好,他就走在青青家的巷子里。靠在椿树上的扫铺罗拍着胸脯向青青保证说,是在老濉河边捡来的,一个酒壶,打开,里面好多黄圈圈。
梅村人都知道,扫铺罗爹所在的部队打过来时,小日本带着从梅老爷家抢来的金银财宝,慌不择路,跳入濉河,全淹死了。
这个故事梅九不止一次听说过,他曾无数次在黑夜里去寻找那些黄圈圈。虽然他不喜欢看到扫铺罗去找青青玩,可是想到扫铺罗会把戒指送给青青,青青快要嫁给他了,到时她的人连同戒指就都是他的了。
女人没事又爱找扫铺罗干活了,她们早忘记了扫铺罗是帮死人扫铺的,女人把家里鸡杀了,拿瓶酒陪扫铺罗喝。扫铺罗能喝酒,喝多了,也不醉。喝醉的女人也曾伸手拉扫铺罗的手,可那戒指仿佛长在他的手指上,扯也脱不下。
村里女人心里想什么,大火车当然知道。她怎么能错失这个机会呢。她和青青说了多次,拿下扫铺罗的戒指。可青青这个傻丫头,偏不要,还说梅老爷家戒指早被小鬼子抢跑了,扫铺罗的戒指,是假的,她才不稀罕呢。青青的话,让大火车肠子都气青了。
扫铺罗再来找青青说话,大火车一脸的笑,还扭着磨盘大的屁股,回屋搬椅子给他坐。扫铺罗有点不习惯了。青青却喜欢他靠在椿树上说话,还说母亲不是真心待他好。
扫铺罗说:“只真心对一个人好。”
青青的大眼睛忽然就动了两下,扫铺罗看见有泪水滑过青青的脸。原来青青是在笑哩,如雨中的桃花。
大火车知道女儿倔强得很,她认谁的理儿,就一条道走到黑。看到村里女人想着法儿和扫铺罗套近乎,大火车真担心他被她们骗了。以前也许自己没留心扫铺罗,现在再一细瞅,这小子长得还挺英俊的。青青这丫头,没有眼,却看得准呢。女儿就是眼瞎,也不能找扫铺罗这样只会给死人扫铺的男人呀。
想着扫铺罗手上的戒指,大火车不想再等了。
扫铺罗来了,大火车让他帮忙一起到河西的玉米地,打两捆玉米叶。
大火车主动找他干活,扫铺罗很高兴,跟在大火车后边,就去了河西那块地。到了地头,扫铺罗就迫不及待开始打玉米叶了。大火车却告诉他,地头叶子不能打,玉米棒还要上汁水哩,田中间有块地势高的玉米长得好。
扫铺罗只好又跟着大火车屁股后,顺着田间沟向地中间走去。有风顺着玉米沟的空当吹来,扫铺罗能闻见飘来的扑鼻的花露水香味。
很快到了田中间,里面的玉米长得真旺,宽厚的叶子把两边的沟遮得严严实实的。
大火车很快就打好了一片,圆圆的,看上去像是一个窝。扫铺罗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玉米叶铺在地上呢?
“哎哟哟!”大火车像是被蛇咬一样呻吟着,她向身后的扫铺罗招招手。
扫铺罗以为她真碰见蛇了,忙跑过去。
大火车像个孩子一样吓得紧紧抱住扫铺罗。
“蛇呢?蛇呢?”扫铺罗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这里哩!”大火车拉着扫铺罗的手,放在胸前。
扫铺罗的手就碰到了蛇眼睛,像个樱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火车又拉着他的手放到蛇的另一只眼睛上,她触碰到扫铺罗的左手食指,铁一样凉。扫铺罗眼前两团粉白,如田头裸露出来的白香瓜。他任凭大火车抓着自己的手游走。他能闻到她嘴里的咸萝卜菜味。他有点口干,就使劲儿将涌上喉咙的口水,咽了回去。他感觉那口水又顺着肠道向外涌,聚集到裆部,有种想尿尿的冲动。可大火车并不松手,她的右手从他左手上移开,顺着他结实的胸,滑过平坦的小肚,直插下去……她如同去撕着嫩玉米,一把抓过那根玉米棒。扫铺罗的整个身子在颤抖,刚才那铁一般的凉,瞬间火烫……
“哎哟哟!”大火车忍不住又呻吟了,蛇咬一般。这时,扫铺罗的眼前出现了青青那张滴水的笑脸,他用力挣开那胖嘟嘟的肉手。拉扯中,大火车感受到扫铺罗食指上的戒指划过她的乳头,火辣辣疼。
看着狂奔离去的扫铺罗,大火车如同刚点燃的一堆柴火,被浇上一盆凉水。在喊扫铺罗来打玉米叶的路上,她只想着如何拿下他手上的戒指。可当她的手触摸到扫铺罗身上的玉米棒时,大火车整个人被那团金黄,眩得头晕。她突然只想将那根嫩玉米占为己有,紧紧握着,舍不得松手。而扫铺罗并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抱她,反而用力推开她。难道自己真是一辆火车,村里男人坐够了,连扫铺罗也不要她了。想到这儿,大火车撇撇嘴,一脸的委屈,竟然掉下几滴眼泪来。
从玉米地跑出来,扫铺罗一口气跑到濉河边,脱光衣服,跳入清清的河水。扫铺罗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一朵朵,浮在天空,他的眼前又吊挂着两个白香瓜,如飘浮的两朵云,风吹也不散。
青青有几天没有听到扫铺罗的声音了。她讨厌梅九。她不喜欢闻他身上的烟酒味,更心烦他如同气球漏气的说话声。梅九一口一口说喜欢她,却来劝她去拿扫铺罗的戒指。更让她伤心的,母亲也在旁边这样劝她。他们怎么可以让她接别人的东西呢?更何况是扫铺罗的戒指哟。
梅九搞不懂小瞎子是怎么想的。他当面叫她青青,可在心里一直喊她小瞎子。村里那么多女人想得到的戒指,小瞎子却一点也不稀罕。尽管大火车不止一次向她解释,那金黄的戒指不仅可以戴在手上,还可以拿去卖钱。如果说小瞎子看不到戒指,可是她应该知道钱的用处。因为小瞎子不但拿钱到村口小店买商品,还能用手摸出每张钱的面额大小,很准的。她怎么就不要扫铺罗的戒指呢?
梅九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了。他要亲手拿回梅老爷家戒指。
从玉米地里跑出来之后,扫铺罗有点害怕去找青青了,他不是怕见青青,而是不敢面对她的母亲大火车。大火车怎么可以随便摸他呢?他不喜欢,也不愿意被她摸,如果是青青,他很乐意的。可是青青怎么会哟。
那个晚上,睡在空旷的房间里,扫铺罗第一次失眠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夜里,他梦见一个女人,脸上滴着水,胸前吊挂的两个白香瓜,摇摆着。女人用手不停地拉抓着他的下身,他感觉身子变得好轻,像是坐着一块飞毯。他从来没有这么舒服,如神仙一般飞飘。直到那张毯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从他身子下面抽空,他整个人瞬间又如同一片羽毛,随风直落而下。
天亮时,扫铺罗看到床前挂的旧挂历上,那个美女趴在红跑车车头还像去年那样翘着迷人的姿势,白屁股上粘着两团浑浊的液体,就像他小时候流淌下来的脓鼻涕。
望着墙上的旧挂历,扫铺罗有点想见青青了。
梅九抬头望了眼天空,满天的星,他喜欢这样的夜晚。天上的星星越亮,他的心就越踏实。不管周围怎么变化,天上的星星,不会改变位置。那个大勺子,永远挂在他的头顶,只要看到它,他就不会心慌。可今夜走通往青砖屋的小路,梅九的心跳得厉害。他举起酒瓶,咕噜、咕噜又猛灌了七八口,酒顺着血管,如马一般,在全身撒起欢来。梅九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是离不开了,只有这时,他才不会害怕传说。
那三间青砖房,传说过去是梅老爷家的客庄,孤零零立在村南丘陵一块平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年。听村里老人说,过去,那屋里一到晚上就会有女人唱戏。更神奇怕人的,只要有人动手去拆那青砖房,回来后,准会离奇死去。曾有人不信,接着拆,回来,同样摆脱不掉莫名死去的厄运,如同魔咒一般。几个人用生命的代价先后拆了南院墙,东西厢房,剩下那三间主堂屋,再也没有人敢去揭一砖一瓦了。这么多年,就这样孤立在村南的丘陵上。直到扫铺罗搬进去住,人们才看到了丘陵上呈现了一丝生机。大家都说扫铺罗的命硬,换了别人,别说住,怕连走进那屋,都害怕得要死。
难道扫铺罗真不害怕那些传说吗?梅九听了太多传说中的事,他一次也没遇到。每次黑夜出来,他还是离不开酒,喝了酒,他才能无所顾忌,喝了酒,他才敢面对那么多的传说。梅九一直不相信梅老爷家的青砖屋会闹鬼,也许那几个拆屋人的死,纯属是一种巧合。扫铺罗住在青砖屋里不是一直平安无事吗?想到扫铺罗,梅九感觉心仿佛猛一下被人掏空了,双脚如踩在棉花上一般,他又咕噜、咕噜将那剩下的半瓶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梅九抬头望了眼天空,天上飘摇着两把大勺子,一会儿勺头向南,一会儿勺尾朝南。他甩了下脑袋,却把勺子撞漏了,哗、哗、哗,扫铺罗、大火车和青青一个个从大勺里掉下来。还有,梅老爷和他的九个老婆,也都哗、哗、哗漏掉下来,梅九的眼前一片金黄——同时落下来的还有梅老爷家戒指。梅九正准备丢下手中的哭丧棒,捡拾戒指,却看见梅老爷咚的一声,立站在他的面前,九个老婆,刷地一下一字排在他的身后。
“是你破了我的坟墓。”是梅老爷的声音。
“不肖子孙,不肖子孙!”九个女人一齐指骂着。
“今夜又跑来客庄干什么?”这是梅老爷的声音。
梅九吓得扑通跪在地上:“老爷别生气,您大人大量!”
“梅村人要是知道你干的好事……”梅老爷的声音没了。
“老爷饶命,您不能说呀。”梅九一个劲儿磕着头。
“回去好好侍弄田里的庄稼吧。”又传来梅老爷的声音,梅九吓得赶紧起身,准备回头。
“你不是做梦都想戴老爷家戒指吗?把手伸过来。”听到这话,梅九站在原地,不敢动,僵硬地伸出右手,黑暗中,一双冰凉的大手如鹰爪,抓过他的手指,将一个圈儿紧紧套了上去。
“去吧!”梅老爷深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
“不能放走,他回去还会来破坏我们的房子。”不等老爷发话,九个女人围过来抢拉着梅九。
面对飞舞的十八只女人手,梅九心里急了,他用尽全力挣扎着伸出头来,想求梅老爷,却看见眼前高高站立着一个女人。大火车正瞪着双好奇的大眼,并抬起右脚不停地踢他腿。梅九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路边一个坟堆上。
“怎么穿一身白衣服睡在这呢?”大火车问。
梅九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色灰暗。他把头从大火车的眼睛里歪了过来,呆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梅老爷送俺戒指,俺不要的,俺真的不想要的。”
“什么?在哪呢?”大火车慌忙弯下腰,一脸惊讶。
梅九将手伸过来,大火车看到他的中指上套着半截白骨头。
“妈呀!”大火车吓得捂着眼睛,丢下梅九,一个人跑了。
扫铺罗和青青站在濉河堆上。
“戴戒指扫铺,会出事的。”
“还给他,你同意吗?”
“本来就不是俺的。”
青青的说话声,如河里欢快流淌的水流一样动听。
“好吧!”扫铺罗右手一甩,青青面前划过一道黄色的弧线。
“天哪,那可是梅老爷家戒指!”青青听到母亲的大叫声。
扫铺罗看到,大火车像一头疯了的母牛,大口喘着气,追随着那道金光,直冲向水面……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