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化想象与建构

2015-05-30 10:48马德生
河北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白鹿原传统文化

马德生

摘要:家族小说是建构现代民族国家想象与认同的重要资源。作为1990年代以来最有影响的家族小说,《白鹿原》从革命现代性的文化反思、家国分离的文化维系、白鹿精魂的文化探寻三个方面,展开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重构了一个以传统文化之精魂为生长点的民族国家形象,揭示出中华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的必然。作品所挖掘出来的优秀民族文化资源,不仅为当下重新激活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提供了重要参照,而且是民族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历史财富。

关键词:民族国家想象;家族小说;《白鹿原》;传统文化;反思与建构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5)05-0056-07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5.04.000

家族小说作为民族国家的缩微镜像,是构建现代民族国家想象与认同的重要资源。陈忠实的《白鹿原》作为1990年代以来最有影响的家族小说,可谓在这方面进行了积极而富有成效的艺术探索。小说创作完成于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此时“文化寻根”思潮潜隐的对民族国家的文化反省与建构,西方强势文化对民族传统文化冲击的危机感,以及市场经济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导致的个人生存困境逐渐成为整个民族集体的精神困境,使得包括陈忠实在内的作家呼吁在全球化的文化格局中,重新审视开掘民族文化、重塑民族灵魂。正如当初作者构思和写作《白鹿原》时所说:“我主要是关注我们民族的精神历程。封建社会解体,辛亥革命完成以后,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乡村是怎样影响着、制约着人们的精神心理,这些乡村的乡绅和村民的心理是怎样构架的?当国民革命、共产主义革命在生活中发生的时候,这些以传统文化为心理结构的各种人,发生了怎样的精神迁移或者裂变?不仅是大的社会运动的内容,更深层的是人的心理结构被打乱,甚至被打散。我是写这个的。”[1]可见作者的创作目的非常明确。

然而,《白鹿原》自1993年出版以来,历经20余年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对其研究亦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就,但众多的研究成果,很少从现代民族国家想象与建构的角度,来分析探讨其所蕴含的历史价值与艺术魅力。而笔者通过对这部经典的重读,认为这是一部依托民族文化资源,对封建帝制解体后现代民族国家进行想象建构,探求民族命运与前途的呕心沥血之作。

小说选取从清末民初现代民族国家兴起到新中国成立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通过渭河平原上白鹿原村同宗异姓的白、鹿两个家族、两代子孙的矛盾纠葛与恩怨,写出了延续数千年的传统文化,在封建帝制解体、民族国家兴起的现代转型过程中的阵痛与裂变;探究近现代以来整个民族的精神和文化命运,进而对民族国家现代化建设中如何重构民族文化之精魂进行了深入思考。

一、革命现代性的文化想象与反思

现代民族国家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现代性的政治实体。自19世纪末以来,随着清王朝的衰落,西方列强的侵略,民族意识的觉醒,在争取以启蒙为导向的现代性的同时,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成为近现代中国的历史任务。而现代意义上的革命不同于传统革命之处就在于,它本身就蕴含着现代性意识,与现代民族国家的生存本体则构成了一种必然联系。也就是说,革命是实现民族独立、国家统一和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路径,而统一独立的民族国家,又是争取和实现现代性、不断推进现代化进程的必要前提。因此,文学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显然不可能脱离于革命的想象,《白鹿原》正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通过对革命的想象与反思,并依托传统文化资源,探究了民族国家伴随传统走向现代化过程中的艰难与沉重。

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革命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主旋律,是实现中国现代化最重要、最强劲的推动力量。小说前五章,主要描写了白鹿原上依托家族宗法制建立起来的稳定和谐的社会秩序,但自第六章开始, 故事的基本框架就是讲述革命。作者集中笔墨多方位地描述了各种形式的革命,以及在革命的冲击下白鹿原固有社会格局发生的历史性改变。从城里“反正”开始的推翻封建帝制的辛亥革命,到黑娃为代表的“风搅雪”农民革命,接着又是国共两党之间合作与反目的斗争,再到中华民族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再到解放战争和不断的“肃反”与“镇反”等等。时代的急剧动荡和革命的错综复杂, 使白鹿原这个封建家族势力最强大、社会生活秩序最稳定的地方,成了各种政治力量你争我斗最为激烈的场所,成了谁都可以“翻”来“翻”去的“鏊子”。

《白鹿原》对于革命的描述,虽然没有超越前人的作品,但却有著自己的独特视角和深刻思考。首先,《白鹿原》将革命放在传统宗法社会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过程中来展现,这样写不仅与民族历史文化的渊源有关,而且突破了以往具有强烈倾向性的政治意识对革命的诠释。因为在中国这样一个结构高度严密和稳定的宗法乡土社会,民族国家的现代性建构不可能是内生而自然完成的,唯有通过由外部強制性植入的革命手段,建立独立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才有可能使维持上千年的宗法制逐渐走向瓦解,最终实现中国的现代化。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白鹿原上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主要是一个由于民族国家兴起、国家与宗族关系转型引致的政治、社会、文化整体性的变革过程,所谓宗法文化道德传统的衰落只是这一过程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宗法社会形态终结的原因。”[2]因此,尽管在白鹿原上阶级之间的搏斗白热化之时, 朱先生与白嘉轩的言谈中多次把革命形象地比喻成烙煎饼的“鏊子”,来说明白鹿原上政权的频繁更替和农民的困苦处境,甚至许多评论者认为这种判断表现了陈忠实对于革命暴力的批判否定立场,但笔者却认为这是对“鏊子说”的误读和对作者误解。

革命充满着暴力、残酷与血腥,这是现代社会阶级分化与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鏊子说”恰恰是传统乡土中国在现代性追求过程中的象征。而浸润着深厚儒家文化传统的朱先生与白嘉轩,不可能认清现代意义上的革命的性质与作用,只能简单地把这场不同于以往历史上的革命看成了历代王朝更迭的闹剧。同样,对于国共之争,朱先生一番看似不经之论:“我观‘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大同小异,一家主张‘天下为公,一家昌扬‘天下为共,既然两家都以救国扶民为宗旨,合起来不就是‘天下为公共吗?为啥合不到一块反倒弄得自相戕杀?”[3]306表面上看是他不介入政治纷争的超然自居,实际上是他因信守儒家“仁义”思想而对国共党争采取的排斥态度,也是作者从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把握上做出的表述。显然,作者并不是全然放弃了阶级斗争的观念,也并没有任何否定社会革命之意,而是从家族的命运变迁与革命的交错并行中,站在时代的、民族的、文化的思想制高点上来观照历史,实现了对党派之争、阶级斗争视角的超越。

其次,《白鹿原》对于革命的描述,突破了以往革命历史生活表现的狭隘和局限,既指出了实现社会巨大变革的历史必然过程,也不回避中国革命前进中曾经陷入的“误区”,力求从文化深度上开掘出革命所遗留的代价,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中国构建新的现代民族国家、迈向现代化过程中的艰难与曲折。正如评论家雷达所说:“即使写阶级斗争,也尽可能多地浸淫浓重的文化色调,把原先被纯净化、绝对化了的'阶级斗争还原到它本来的混沌样相,还原到最大限度的历史真实。”[4]小说中白、鹿两家的年青一代,在接受了所谓三民主义或者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之后,他们背弃了根深蒂固的宗法文化传统,离开白鹿原投入到了革命的滚滚洪流之中。白灵与鹿兆海以掷硬币的方式来选择加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虽然显得天真幼稚、盲目单纯,但在国共两党合作的北伐时期,对于追求进步的广大青年来说两党的目标是一致的。然而,加入共产党的白灵,却最终在根据地的肃反浪潮中被诬陷冤死;加入了国民党的鹿兆海,受命抗击日寇不畏牺牲,却在国共冲突中被红军射杀。他死后白鹿原的人们举行追悼会,把他看作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而作为长工鹿三儿子的黑娃(鹿兆谦),这位天生具有反叛性格的社会底层劳动者,在革命浪潮的冲击下,先是成了农运的带头人,革命失败后成为土匪,后来受招安当上国民党营长,接着拜朱先生为师“学为好人”;解放战争胜利前夕率部起义,成为新政府的副县长,最后却被投机革命、狡诈阴险成为革命功臣的县长白孝文,借用“革命”的名义处死,成为政客阴谋的牺牲品。陈忠实秉笔直书,力求揭示出历史的复杂性、革命的艰巨性、斗争的残酷性,既生动说明了极左错误给革命带来的挫折与伤害,更表现出新的现代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的悲壮,值得我们重新审视与反思那段充满必然与偶然的历史。有学者指出:“陈忠实放胆写了白灵蒙冤、黑娃屈死、白孝文得逞,把宗法制下小生产者为主要构成因子的革命所带来的历史局限,作为历史的真实活脱脱地呈现给作为读者的后来人,令其品味昨日,审度今朝,透析明天。”[5]

二、家国分离的文化维系与衰落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以血缘关系、家族本位为基础的宗法社会。家国同构是宗法社会最鲜明的结构特征,也就是说家族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国家是家族的延伸和扩大, 家族权力和国家权力互为表里,在民间社会家族权力成了国家权力的代理者和执行者。正如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古德在其《家庭》一书中所说:“在中华帝国统治下,行政机构的管理还没有渗透到乡村一级,而宗族特有的势力却维护着乡村的安定和秩序。”[6]166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就是一个典型的“以儒学观念为主导,以封建宗法制为主体”的乡土中国农业文明的缩影,小说全面真实地描写了皇权制度下的白鹿原的社会形态、权力结构和运作机制。在以白、鹿两姓为主聚族而居的白鹿原上,世世代代同宗同族的乡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生活,维持着的一种和谐自然而又稳固自治的生活秩序,形成了以农耕文明为根基的淳厚、古朴的关中民风。即使发生邻里间的纠纷,也主要依据家法、族规,由族长出面调解,在内部寻求解决,尽可能不求助官府。可以说,“缓慢的历史演进中,封建思想封建文化封建道德衍化成为乡约族规家法民俗,渗透到每一个乡社每一个村庄每一个家族,渗透进一代又一代平民的血液,形成一方地域上的人的特有的文化心理结构。”[7]

然而,白鹿原上这种长期以来形成的稳定和谐的宗法社会生活秩序,却因遭遇了“几千年之未有之变局”之后开始被打破。推翻封建帝制的辛亥革命,不再是皇权社会下的改朝换代,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启动,而且带来了一种现代政治制度和理念、一种新的国家行政体制。“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3]87这既是民族国家实现民主政治的重要基石,更是新的国家政权对基层社会控制的强行植入。白鹿原上的统治权除族长之外,还出现了由官方任命的乡约和总乡约等行政官员。鹿子霖“脱下了长袍马褂,穿上了新制服”,从封建遗老一下子成了民主乡约,取代了作为族长的白嘉轩,他与总乡约田福贤成了白鹿原上国家政权的代表。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彻底改变了家族宗法制在白鹿原上的地位和乡村社会的权力结构,“国家”与宗族之间逸出“家国同构”的传统框架,旧有的乡村结构和生活秩序在现代化的残酷剥离中不断走向崩溃。

面对这样历史性的社会体制大变革,昔日经验丰富的族長白嘉轩感到忧心忡忡,疑问迭起:“没有了皇帝日子怎么过?皇粮还纳不纳?是不是还按清家测定的‘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纳粮?剪了辫子的男人成什么样子?长着两只大肥脚片的女人还不恶心人?”[3]83过惯了自给自足的安稳日子的村民,所表现出的更是一种惶恐和无措。没有了皇帝,“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成了白鹿原村民最大最难的问题。于是,朱先生为白鹿原上的民众编写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这就是把儒家文化条理化且通俗化了的《乡约》。其实类似这样的《乡约》千百年来一直为白鹿原每个人所遵奉,有着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地位,其精髓渗入到了每个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但朱先生加工编写的这部《乡约》,从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等条文进行了逐字逐句地详细规定,更加具有现实作用和令人信服的力量。白嘉轩还让石匠将《乡约》全文镌刻在青石板碑、镶嵌在白鹿原祠堂正门两侧。从此,这部“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的《乡约》,便成了朱先生、白嘉轩在推翻帝制后的动荡社会中规训乡民、推行“仁义”的乡土法典。一时间“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了庄稼汉们粗浑的读《乡约》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3]85。

在朱先生的影响下,作为封建家族族长的白嘉轩,通过白鹿两家争买李家寡妇六分水地事件,逐渐意识到“仁义”的重要性,便自觉而坚定地依照《乡约》,维持着白鹿原的和谐安定,捍卫着宗法文化的神圣。每当白鹿原出现天灾或人祸,他总是恪尽职守,挺身而出,希望依靠强大的宗族力量将族人的心凝聚在一起;他严厉地惩治一个又一个族规逾越者,亲手制造了黑娃和田小娥的爱情悲剧,目的是想用传统的儒家文化在白鹿原上建立一个“仁义”的理想王国。然而,新兴国家行政力量对家族权力挤压,使得白嘉轩的“耕读传家”“学为好人”的“仁义”理想在急剧动荡的现实面前处处碰壁,宗法家族制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冲突日益加剧。

面对民国政府不断加重的赋税压榨,“民国政府在白鹿原上征收的十余种捐税的名目创造了历史之最”,出于不满“苛政”的传统道义,白嘉轩依据传统政治理念,以“鸡毛传帖”的方式,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抵制新政府收缴印章税的“交农”事件。这次行动虽然罢免了县长,免除了印章税,但当白嘉轩为搭救因交农事件被抓的七个人,主动到县政府投案被拒、再去法院自首又被视作闹事时,他才发现自己与现代政治之间的鸿沟:“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结社游行示威……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不犯法的。”[3]97大多数评论者都认为白嘉轩对政治有一种天然的疏远,如滋水县新上任的何县长登门聘请他出任本县参议员时,他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等。实际上,作为族长的白嘉轩并不是不热衷于政治,而是新的政治形态发生了根本改变,他无法理解和适应,愈来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最后成为现代政治的落伍者或局外人。农协运动失败后,依附于现代国家制度的田福贤回到乡里,不再依靠礼法,而是用枪杆在白鹿原肆意妄为、争夺自己的管辖空间,并与鹿子霖一起惩治参加过农协的村民,进行疯狂的报复。白嘉轩则依旧背负着族长教化民众的责任,鞠躬下跪代他们向田总乡约和鹿乡约赔情受过。这不仅是宗法伦理于现代国家在现实境遇中引起的观念冲突,更重要的是新政府不断侵蚀着白嘉轩原本拥有的权力,最终使他愈来愈陷入无所作为的境地,直至他完全无能为力。

正是基于此,我们才能理解白嘉轩与任何政权、政治集团都保持疏离那傲然态度背后的复杂况味。他坚持祭祀先祖、续修家谱,坚守伦理规范、践行仁义精神,但面对白鹿原上颠来倒去的政治斗争和世事变迁,他不再有挺直腰杆的傲岸自信。他最疼爱的女儿白灵和兆鹏受新思想影响而自觉叛逆使他徒叹奈何,潜在对手鹿子霖违背《乡约》精神和黑娃的“风搅雪”等使他难以容忍,他最器重的儿子白孝文的彻底堕落对他伤害最重。始终怀抱着“仁义”信念的白嘉轩,真正感到坚守祠堂、固守《乡约》只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梦。他一次又一次陷入痛苦的绝境,直至在临近解放的壮丁大逃亡中不得不发出无奈的喟叹:“各位父老兄弟,从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先之外,任啥事都甭寻孝武也甭寻我了。道理不必解说,目下这兵荒马乱的世事,我无力回天,诸位好自为之……”[3]567面对祠堂围墙之外复杂、冷漠的现代社会制度,他除了“气血蒙目”之外,再也做不出什么了。白嘉轩“无力回天”的命运悲剧,不仅仅是他个人难以抗拒的悲剧,而是社会转型过程中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同时,白嘉轩的悲剧还表明,在民族国家现代性冲击下,置身于“国家”之外处于自治状态的宗法家族,根本无力因应变局,完全丧失了强大的精神统治力量,而以封建宗族为精神纽带的儒家传统文化最终必然走向衰落。

三、白鹿精魂的文化探寻与构筑

“白鹿”是《白鹿原》的中心意象,贯穿了整部故事的始终。小说开篇就从白鹿书院、白鹿原的由来两个方面,描绘了白鹿原上流传已久的有关白鹿的神话传说。“一只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疠廓清,毒虫灭绝,万家乐康,那是怎样的太平盛世! 这样的白鹿一旦在人刚能解知人言的时候进入心间,便永远也无法忘记”[2]25。如同神话传说根植于远古时代一样,作者笔下的白鹿传说,展现的是白鹿原的祖先们曾经历过白鹿出现所带来的美好生活。所以白鹿原上的“人们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复咀嚼着这个白鹿, 尤其在战乱灾荒瘟疫和饥馑带来不堪忍受的痛苦里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现,而结果自然是永远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人们仍然继续兴味十足地咀嚼着”[3]25。

作者曾解释“白鹿”是儒家思想所孕育出的精灵。所以白鹿以及它所承载的精魂,不仅具有神奇的力量,而且被赋予了善良、幸福、美好等终极意义。它既是农耕文明孕育的乡民最美好的愿景,更是以仁义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象征。它不仅出现在人们向往的神话传说中,而且还以多种形态蕴含在现实生活中,如刻在石碑上被打碎又得以复原的《乡约》、白鹿村民仁义正直、以德报怨的淳朴民风等。作者正是通过白鹿精魂的探寻与阐释,重新认定与构筑了传统儒家文化的精魂,为民族国家的现代化进程提供了值得借鉴的精神资源。在小说中,白鹿精魂主要通过白嘉轩、朱先生和白灵这三个人物体现出来。

白嘉轩是白鹿精魂的具体承载者,民族文化精神的化身。他既是白鹿原白姓一家的家长,又是白鹿两姓家族的一族之长。他一生秉持与践行着中国儒家文化的信仰,他的身上包容了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全部的价值。作为家长,他一生娶过七房女人,以续家族香火、传宗接代;他勤于农事,克俭精明,巧夺风水地,种植罂粟,以实现人财两旺;他重视子女教育,送他们上学堂,晓之以仁义,唯恐“耕读传家”失传;他对儿子管教严格,一旦触犯家规,决不姑息严厉惩罚;他对穷人乐善好施,对长工鹿三情同手足平等相待。作为族长,他严格奉守儒家的道德伦理观念,自觉承担起维护家族宗族的重任:修祠堂、建私塾、立乡约、惩恶习、正民风,策动“交农事件”反抗政府征税,祭神祈雨甘愿自残以救百姓,力排众议修塔以镇“妖邪”。就个人品质而言,他傲然正气、刚直不阿,如同他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杆,即使佝偻着腰也仰面看人;他守己本分、修身自律,“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3]534。达到了儒家提倡的最高境界“慎独”;他宽厚仁慈、以德报怨,黑娃率众砸宗祠,打折了他的腰杆,却仍以仁义为怀,与鹿子霖明争暗斗却不计前仇去搭救。这一切无不散发着以“仁义”思想为本的传统人格魅力。

白嘉轩是民族文化土层孕育出来的一棵苍郁挺拔的劲松,是几千年中国宗法封建文化造就的一个人格典型,他以自己的行为与思想构筑了一座精神的、道德的大厦。正是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使他在封建帝制向现代社会转型的时期,在各种政治权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旗号变幻中,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仰不动摇,成为支撑白鹿原、支撑家族制度的脊梁。正如有研究者所说:“中国封建社会之所以持续了两千多年, 使人们不能不对像白嘉轩这样的脊梁, 在文化、伦理、道德、人格等方面所支撑起来的“大厦”进行更深层的思考”[8]。的确,白嘉轩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种文化的存在,“我确实写了白嘉轩精神世界里的美好品质,我是着力去这样写这个人物的”,尽管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清醒地看到封建传统文化的顽疾,但“我们不能把集中在白嘉轩身上优秀的东西全部都看成旧的观念。不是我留恋那些旧的东西,而是我从我们民族精神世界里头陶冶出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的美好的东西”[9]。由此可见,白嘉轩这一人物形象,寄寓了作者在民族國家现代化进程中执着寻求的民族文化的希望。白嘉轩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优秀品质和人格魅力,正是我们中华民族不可或缺的,也是当今社会正在失去的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

如果说白嘉轩是白鹿精魂的承载者,那么朱先生则是白鹿精魂的人格化身。他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了几千年的最后一个传人,是作者怀着对儒家文化最诚挚的敬意塑造出来的具有理想人格的传统知识分子代表。朱先生集圣人、智者、预言家于一身,既是关中理学的集大成者,又是白鹿原家族社会儒家文化精神的引领者,人们心目中真正的精神教父。他饱学儒雅、修身养性,将儒家思想中的“慎独”“正己”,视为学人修身之基本、人生之第一要义。正如朱先生对黑娃所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3]581他反对迷信、崇尚知识,办学堂、撰乡约、编县志,传道授业,将儒家精神传授于后人教化民众。他淡泊名利、不为物役、无意仕途,追求的是一种布衣青衫、粗茶淡饭式的简朴生活。他博古通今,与人为善,能预知吉凶,为乡民邻里化解矛盾、排忧解难。他虽处斗室之中,置身党派之外,但民族危亡、百姓苦难并未使他远离红尘、明哲保身。他忧国忧民,心系天下,敢于擔当。当原上众人疯狂种植鸦片时,他查禁烟苗亲手扶犁毁掉罂粟;国民革命时,他勇敢地退却十万入陕清兵,使百姓免遭生灵涂炭;灾荒饥饿之年,他参与赈济灾民分放“舍饭”;倭寇进犯白鹿原时,他义结八君子欲投笔从戎抗日杀敌;面对国共两党的争斗混战,他痛心疾首,捶胸顿足。朱先生以他的民本思想、仁义之心、正直人格赢得了白鹿原所有人的普遍敬仰,成为了支撑白鹿原的精神支柱。而从某种意义上说,白鹿原乡民认同与敬重的是朱先生他身上所体现出来深厚的传统儒家文化精神。

然而面对国家命运和民族危机,面对动荡变化的历史进程,朱先生治国平天下的志向和满腔热忱的努力,在生命的痛苦中渐渐消弭,在现实的无奈中收效甚微。晚年的他只能退隐在白鹿书院这一方净土静心修编县志,以圣人的睿智洞察世事变化,并在死后对世人留下了“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的真诚劝诫、为历史留下了“折腾到何日为止”的生命叹息。这来自某种神性的预言,是朱先生对民族历史基于个体生命体验生发的灵魂体认,也是作者对传统儒家文化在民族国家现代转型中的断裂与失落而发出的心灵呼唤。难怪作者借白嘉轩之口慨叹:“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3]592朱先生去世后,他的灵魂化作一只掠过房檐飘过屋顶的白鹿消失在白鹿原上。他是白鹿原上真正的白鹿精魂,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魂。所以李扬认为:“朱先生可以看作民族文化的精魂。这个形象的塑造,既表达了陈忠实对‘传统中国的认同,也表达出陈忠实对‘现代中国的批判——与其说是批判,不如说是困惑与不解。”[10]的确,小说通过对修身齐家的族长白嘉轩和治国平天下的关中大儒朱先生的塑造, 不仅体现了作者对民族人格理想和民族生存内在精神的确认,而且表达了作者对民族文化精神重建的呼吁,以及对民族国家未来命运的深切关注。

作者通过白嘉轩、朱先生固守传统文化精粹的形象,分别从社会现实、精神本体层面重铸了白鹿精魂,而在白鹿原新一代革命者白灵等人的身上,则赋予了白鹿精魂新的丰富的内涵,体现了传统文化在历史发展中求新求变、延续传承的特征。白灵作为白鹿精魂的直接化身,是一个自觉的具有文化反叛精神的现代女性,作者从她出生开始就赋予了她一种神秘色彩。她伴随着百灵鸟叫声而呱呱落地,注定了她来到人世间的不同凡响。她虽然出自宗法森严的家族,却从小就有着反叛的意识、自由的个性,显示出与不同常人的聪灵和倔强,以至于他父亲白嘉轩很早就感觉到她身上具有“形似白鹿”的“天性”。她死不缠脚,是白鹿原村里第一个进私塾读书的女孩子;后来又以死相逼,进城读书,学习新知识,接受新思想。在她姑父朱先生看来,白灵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3]377。她第一次在教会女子学校听到上帝的名字时,就同时想起了白鹿,认为“上帝其实就是白鹿,奶奶的白鹿”[3]384,当她加入了共产党后,她觉得共产主义就是“白鹿”。这样她就将白鹿精魂与自己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理想,融于为争取民族国家解放的革命斗争之中,丰富了白鹿精魂的寓意。所以在白灵遇难的晚上,她的灵魂从活埋她的泥土中飘逸而出,化作白鹿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她的三位亲人的梦中。

与白灵相似的新一代革命者鹿兆海在出师中条山抗击日寇之前,朱先生为其题字:“白鹿精魂”,当他战死在中条山、尸体被运回原上时,白鹿原的父老乡亲把他当作抗日杀敌的民族英雄、作为“白鹿精魂”举行了最隆重的祭奠;鹿兆鹏,作为白鹿原上第一个共产党员,更是白鹿原上为民族国家解放而出生入死的革命先锋。他们投身革命、脱离家庭,给家人带来无尽的哀伤,但都曾从“白鹿”身上汲取精神力量,具有白鹿精魂的特质,同时又都具有中华民族对正义事业矢志不渝的理想追求与敢于牺牲的献身精神,共同体现了为现代民族国家而奋斗的崇高品质,这种精神无疑是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而白灵、鹿兆海和鹿兆鹏他们三人的悲剧结局, 恰恰表明儒家文化在现代民族国家构建中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艰难与曲折,寄托了作者对未来现代中国的文化走向的期待和构想。

总之,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全球化和全球文化形成的过程中,各民族、国家都在弘扬传统文化、夯实认同基础,以增强民族国家的凝聚力”[11]。正是在全球一体化进程加快、民族国家文化认同与归属遭遇严重挑战,以及社会转型民族传统文化、人文精神陷入贬值危机的时代语境下,《白鹿原》试图潜入民族历史和精神的深处,从革命现代性的文化反思、家国分离的文化维系、白鹿精魂的文化探寻三个方面,通过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与建构,来展示中华民族从衰败走向复兴复壮过程的必然。尽管“陈忠实《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4],但它不同于现代家族小说那样对传统家族文化和封建家族制度的彻底抨击,而是既揭露批判,又着眼于拯救重建;既审视历史,又着眼于现实未来,重构了一个以传统文化之精魂为生长点的民族国家形象,开辟了90年代家族小说民族国家想象的新途径。尤其是作者从我们民族历史命运的演变中所挖掘出来的优秀民族文化资源,以及几千年来生存处世、治家律己和自强不息的传统民族精神,至今仍然具有内在的强大生命活力, 不仅为当下重新激活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提供了重要参照,而且应该成为民族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历史财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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