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嘉
摘 要:义山诗歌的朦胧和难解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本文试以《锦瑟》为例,从“用典”和“留白”两个角度出发,剖析造就义山独特诗风的深层原因。
关键词:朦胧;用典;意象;留白
若是问唐代诗家中哪位堪当魁首,这样的问题似难有定论,但若是说哪家的诗最迷离恍惚、曲折唯美,却是非义山莫属。
一、亦真亦幻的《锦瑟》
黄叔琳《李义山诗集笺注序》有曰:“汉魏六朝三唐之诗,其中有不易解者累累而是,世人率以粗心读之,则以为无不可解耳。盖诗者志之所之也,志深者言深。乍而求之,得其浅矣,或未得其深,故曰`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而得其志其难也,昔之君子犹亦病诸?以吾观于唐人李义山之诗,抑何寓意深而兴远也!往往一篇之中,猝求其指归所在而不得,奥隐幽艳,于诗家别开一洞天。”
义山之诗向来以难解著称,虽然后世笺注者不少,但钩沉索隐,穿凿附会,反倒让诗意更为晦涩难懂。黄叔琳所言却是一语中的,求其旨归而不得,是为难解。不论如何引经据典,也不过是些推测罢了。而意义到底是什么呢?这成了义山诗中最扑朔迷离的东西,最典型的就是《锦瑟》。
王士祯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中曾说“一篇《锦瑟》解人难”,说明即使到了清朝,《锦瑟》的意义仍然是未解之谜。从传统的诗词角度来分析,《锦瑟》确实难解,尤其像“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样的句子倒是有几分西方意象派的影子。
其实中国的古典诗歌讲究意境,本身就很有意象派的风格,除李商隐之外,温庭筠也写过富于意象派风格的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完全是名词的组合。而在义山这里,《锦瑟》则是把几个看似不想关的意象直接连用。为了表现内心复杂、矛盾、怅惘莫名的情绪,义山把内心朦胧的画面都凝结为了诗歌中迷离恍惚的意象。不同于绝大多数存在逻辑关系的诗歌,义山之诗中,意象间所具有的某种共通的象征意义成为了联结诗歌句与句之间唯一的纽带。
读《锦瑟》,仿佛神游于太虚幻境,风景虽好,但亦真亦幻。除首尾两联隐隐暗示追念往日情怀,其余并无清晰所指。喻体本身的朦胧性加上主体的缺失,共同构成了义山诗中多层次的朦胧境界。
诗歌意义的不确定会给诗歌阅读带来困难,但这仅仅是针对诗歌意义的追寻。义山之诗朦胧而不晦涩,对于《锦瑟》,其思想内容虽然难以有定论,但凄迷唯美的意象却有很强的感染力。“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出自李商隐《重过圣女祠》,描写圣女“上清沦谪得归迟”的凄凉处境,意境幽微朦胧,吕本中在《紫薇诗话》中称其“有不尽之意”。细雨与灵风,一个飘飘扬扬,一个似有似无,虚无缥缈的意境给人极强的带入感。
李商隐诗歌虽然朦胧难懂,但并不是拒人千里之外,恰恰相反,义山之诗往往亲切可感。义山的诗歌成就是多方面的,除了《锦瑟》《无题》这样的“朦胧诗”之外,政治诗也是李商隐颇为引人注目的领域。他的政治诗,细致的反映了晚唐政坛上的风云变幻,忠实的记录了大唐王朝日趋走向衰落的历史脚步。王安石曾经认为李商隐的身上甚至继承了老杜的传统,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但相比之下,广于传颂的仍然是义山的所谓“朦胧诗”。由此看来,诗歌的写作并不一定以意义的表达为目的,更多的是一种情感的传达和共鸣,对于读者来说,读诗也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一种精神上的体验。
二、“朦胧”诗风成因
(一)主观化的用典
以《锦瑟》为例,李商隐诗歌的朦胧美在其中体现的淋漓尽致,究其原因,全诗八句之中有四句都由用典而来。义山之诗偏爱大量用典,其组织结构的严密堪称独步。他往往把想要传达的含义完完全全通过数个典故连用来加以呈现。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宋初西昆派简单的把典故加以罗列,让整首诗晦涩难懂,味如嚼蜡。义山之诗的用典好比聚沙成塔,形成了一个完整且和谐的整体。除《锦瑟》之外,这一点在他的《隋师东》中亦有体现。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
但须鸑鷟巢阿阁,岂假鸱鴞在泮林。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此诗大致作于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年)至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横海镇节度使李全略病死,其子李同捷称留后,朝廷经年不问。大和元年(827年),朝廷发兵征讨,由于军政腐败,战事日久,直到大和三年(829年)四月才初步平定,耗尽国家大量资财,百姓也死伤无数。诗歌的中间四句类似于《锦瑟》,也是一句一典。本来无甚關联的几个典故经过李商隐的组织,彼此之间形成了内在联系。其中“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分别选用了诸葛亮为守军纪挥泪斩马谡,以及王浚虚报战功后被戳破这两个典故,用“未闻”和“惟是”两个词相串联,一正一反之间,形象的反映了晚唐时期的官兵是如何军纪松弛,只顾着追名逐利。
反观《锦瑟》,同样是运用典故来传情达意,《隋师东》作为咏史诗诗意尚且明晰,《锦瑟》则朦胧难懂,“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全诗萦绕着哀婉、美丽、朦胧而又深不可测的情绪。值得一提的是,别家写愁爱用“凄风”“苦雨”这样色调沉闷的词语,李商隐写愁却独爱用绮丽精致的意象。譬如“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用艳丽、雕琢的词汇来描摹苦情带给读者一种别样的审美体验。
由此可以发现,李商隐用典除了典故本身的含义之外,诗人还会对典故的含义进行发散和改造。譬如“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原典意在借此阐发物与我之间的辩证关系,而“迷”一字则完全是作者根据自己的内心体验添加进去的。与此类似,“望帝春心托杜鹃”一句中的“春”字同样是诗人带有自我色彩的发散和改造。义山之用典,并不是借典以明理,更多的则是注重情绪和情感的传达。而情绪是感性的,由情绪引发的联想、思考也是因人而异的,因而李商隐的诗之所以难解,就难在典故的大量运用以及诗人极富于个人色彩的改造和发散上。
(二)“留白”铸就的别样诗风
义山诗在当时评价并不高,一直到清朝才逐步受到关注,建国之后,李商隐研究又遭遇了近三十年的冷遇。原因在于义山诗大多凄婉哀怨,多儿女情长,写作风格又太过特别。李商隐一生坎坷,虽也曾向往过“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当句有对》)的宫廷生活,但一生无成,既没能兼济天下,也没能独善己身。发妻的早逝让他对爱情的渴望化为了泡影,与女道士的倾心相恋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残酷的现实逼迫李商隐转向了对自我精神世界的挖掘,但这并不能将他与现实隔绝开来,当心灵受到外界的触动,复杂而矛盾的情绪涌上心头,诗歌中表现出意象之间跨度极大的跳跃转换。而意象与意象之间巨大的“留白”则成为了阅读者自由发挥和填补的空间。譬如《无题》: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这首诗若是作叙事诗来看,实在是难明其意,但如果看作诗人心理情绪的变化,则似有可解,“云浆未饮结成冰”是求而未果,“更在瑶台十二层”是遥不可及,至于何事求而未果,何物遥不可及则无从可知。
李商隐的另一些诗虽点明在何时何事有感而写,但其着墨最多的仍在于心境的描写,情绪的传达,这种精神上的共通早已远远超出了具体一时一事本身的意义。《锦瑟》如此,《无题》也如此,诗人表现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诗境中浓厚的迷茫、惆怅、凄婉、迷离都说明这种愁緒并不是一时一事引发的,而是千情万绪的纠缠,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或许连作者本人都难以说清,是以“无题”二字命名众诗,倒也能够说通了。
宋人杨亿曾赞李商隐“富于才调,兼极雅丽,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虽然未对义山诗之“本事”加以追索,但杨亿以及南宋的吕本中等人都曾模仿作无题诗。这说明义山之诗抛开“本事”不谈,仅凭意象与典故间情感的传达,其审美体验就足以让人味之无极,闻之动心。是而义山之诗难解,却也正是难解铸就了义山之诗。(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参考文献:
[1] 罗锡诗.论李商隐的爱情诗及其朦胧美[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01:125-131.
[2] 梁佛根.义山诗的用典心理动因与中国传统诗歌用典的文化内因浅说[J].河池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