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源俊 任庆运
摘要 “西学东渐”乃形容西方学问传到中国逐渐被消化吸收的过程,可分为三个时期。在这一过程中,有些重要的贻误、遗珠与遗憾,一直影响至今。时至今日,中国的应用技术与前沿科技或已迎头赶上西方,但在基础科学——特别是理论方面——仍然落后,是为憾事!本文尝试举出“西学东渐”过程的三项贻误、六项遗珠与六点遗憾,并一一作简要的说明。本文最后引申讲述发展中华文化与吸纳融会西学之道:必须在固有文化的基础上,一方面对中华文化去芜存菁,另方面对西方文化择优去劣,才能走上健康的道路。
关键词 西学东渐 中华文化 科学 民主
“西学东渐”这一词首见于中国第一位留学生容闳的自传《西学东渐记》,后来人们用来形容西方学问传到中国逐渐被消化吸收的过程。中国与西方的学问相比较,在17世纪之前基本上是互有优劣的;但是到了17世纪之后,西方学问突飞猛进,中国则逐渐大幅落后。其中原因颇多,可从历史、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来考察,学界已有颇多论述。本文旨在指出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有些重要的贻误、遗珠与遗憾,且一直影响至今,乃至虽然中国(海峡两岸)在某些方面——如应用技术与高科技已经迎头赶上西方,但在学问——特别是理论方面——仍然瞠乎其后,乃为憾事!
过去一百多年中华文化的发展,一方面轻率扬弃固有的珍宝,如中、和、仁、礼这些儒家精髓,另方面又不了解西方文化的真正长处,结果抄袭学得了各式各样的渣滓,却贻误或遗漏了许多重要的精华。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明明有些西方宝贝如加以改造或利用则可以提升中华文化的,偏偏或是鄙弃不识好货,或是引进不加消化又拼凑不得其法,以致文化变得支离破杂。
20世纪的大学问家、《新大英百科全书》的主编艾德勒(Mortimer J.Adler)指出,西方文化里有六大重要观念:truth,goodness,beauty, liberty, equality, justice。这些观念在中国其实都有——例如与之相当的有:实事求是、利用厚生、和谐愉悦、开放自在、一视同仁、正谊明道等等。但为何中华文化却在17世纪开始明显落后了?关键应该不是在缺乏观念,而是在于中国缺乏实践这些观念的方法与工具。
一百多年来,学界为辩论中西文化的优劣,所发表的文字可谓汗牛充栋,众说纷纭。其中,胡秋原指出:“论中西文化之差异者,恒不免于皮相之类推。如以‘物质‘精神来划分,……。还有所谓西洋重进取,东方重保守;西方重法治,东方重人治;西方征服自然,东方调和自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指出,物质文明精神文化不可分,中国落后始于工业革命,而工业革命的根本在“理性精神”。这样说,其实还是比较抽象,我们应该进一步注重实践理性精神的方法与工具。
爱因斯坦曾在一封信中提到:西方科学的发展乃基于两大成就,一是希腊时期发明(形学)形式推理体系,一是(文艺复兴时期)发现系统实验方法可能找出因果关系。而西方此两发展系属偶然,可惜中国未有机会。此一说法甚是精辟,可谓一针见血!
另举一例,关心中华文化发展而真有深刻认识又付诸实践的孙文,不只不用“民主”一词来翻译西文democracy而代之以“民权”,更认为《民权初步》(会议规范)是实践“民权”的基础。换言之,孙文不只强调“思想、信仰”,更注意到方法,这就是他比绝大部分崇尚空谈的学者高明之处。
以下先说西学东渐的贻误、遗珠与遗憾,再申言中华文化发展之道。
一 西学东渐的分期
西学东渐可以大别为三波。第一波是在明末清初(17世纪期间)。当时少数士大夫如徐光启、李之藻、方以智、黄宗羲等人开始注意到西方学问。但西学受重视的不外是天文历法、测量以及所谓的“西洋奇器”等,这些对于中国学术本身的影响冲击不大。当时常见的一种说法,便是“西学源出中国”,显然他们对西方认识浅薄。他们对西方的知识主要来自天主教的传教士,其中最为大家熟知的是16、17世纪之交来到中国的利玛窦。到18世纪初,西学东渐几乎中断,始于耶稣会奉教皇教令,改变传教方针,不准信徒敬拜祖先,朝野愤怒,清圣祖令监禁教皇所派代表。
西学东渐的第二波是晚清到民国初年时期(19世纪初到20世纪初)。在晚清道光咸丰之交,大多数中国人根本不重视甚至排拒西学,仅有少数有识之士如林则徐、魏源等人开始注意到西学的优越之处,但基本上不把西学看作是与中学对等的学术文化。魏源的名言“师夷长技以制夷”显示,西学只能算是“夷学”,其中“技术”虽有可取之处,但其地位远不及中国学术思想。
在洋务运动早期,大多数人仍存有这种类似的看法。但随着与西方接触的增加,“西学”一词逐渐取代了“夷学”,许多官员及知识分子开始正视西学,视之为可与中学对等的学术思想,并开始探讨应当如何融合二者的优、缺点来帮助中国富强。洋务运动以来,以张之洞为代表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是晚清新式知识分子们最典型的西学观点,认为西学在器物上胜过中学,但在基本的思想、道德、人心和制度方面则不如中国。这种观点在清末最后十多年已开始受到挑战。1893年,郑观应出版《盛世危言》,其中有“西学”一章,他认为“西学不重,则奇才不出”。他提倡实业救国,同时指出国弱民穷的根源在于专制政治,建议仿照西方国家法律,设立议院,实行君主立宪,将西学作为改造中国的指导思想。
第三波是在20世纪。满清末年丧权辱国民生凋敝,辛亥革命成功民国成立,这一连串的政治变革,引发国人对西方文化的重视。中国留学生开始大增,学校开始大量讲授西方学问。于是更多人开始视西学为“新学”,认为西学高于中学,乃有“新文化运动”,乃有“全盘西化论”、“俄化论”与“传统论”之间的论战;接着导致中国内战,于是台湾海峡的两方分道扬镳,迄今未艾。
综观中国17世纪之后落败的原因有三大方面:德性衰败、学问封闭、技术落后。因而提倡复兴中华文化,当重视三大项事:一、利用厚生。二、尊德性。三、道问学。就第一项而言,经一百多年迄今的努力,海峡两岸在技术层面多已迎头赶上西方,经济民生方面大有跃进。就第二项而言,孙文早就在《民族主义》里强调要“恢复固有道德”,后因知识界思想分歧、内战、抗战与国际共产运动而欲振乏力;1960年代在台湾有“中华文化复兴运动”,近年来则因政治纷扰与认同混淆,乃至中心思想空乏,德性逐渐败坏;1990年代起,大陆开始重视中华文化的复兴,期望摆脱“文化大革命”制造的混乱,尚在努力中。至于第三项,在做学问方面,则海峡两岸的成绩却仍然瞠乎西方其后!
西方文化因天文学、算学、物理学的昌明而崛起,到现今仍然在这些方面大幅领先。影响所及,现今中国在学问的各方面,都不如人。何以致之?检讨起来,一方面固要怪自己不珍惜固有的宝贝,另一方面也实在要怪我们在学西方学问时,有重要的贻误、遗珠与遗憾。以下尝试略为探讨。
二 西学东渐的贻误
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有几桩重要的“贻误”,以下略述三件事:
一、西学东渐始于明万历年间,以天文历算为主。虽然也有傅泛际、李之藻所译阐述亚里士多德理则学的《名理探》,但是耶稣会士来华主旨本在传教。中国士大夫始于钦慕耶稣圣教,从而重视西学从事翻译。西方经典的汉译以徐光启的《几何原本》最为著名,另有李之藻《浑盖通宪图说》、熊三拔《简平仪说》等,还有宣传旧教的《天主实义》《圣母行实》《万物真原》等,甚至有袭用“小学”之名弘扬耶稣“救世之教”“新旧诏书”的《小学正宗》。
当时欧洲虽已有哥白尼与伽利略的天文新说(日心说),但是对于奉教廷之命传教的耶稣会士而言,这些都是异端邪说。因此耶稣会士传来的是托勒密天文学(Ptolemy astronomy,地心说),虽比我国传统历算之术精密,但就科学学术价值而言,远不如引发尔后克卜勒行星运动律及牛顿力学的哥白尼日新说。这是西学东渐的第一重贻误——“天时”之误:伽利略与牛顿之大放异彩适在耶稣会士来华之后。
二、明清鼎革之际,传教士挟其天文历算之长,再加上清圣祖玄烨勤奋好学、喜慕新知,乃得以供奉内廷。中国天文学自始即如《史记·天官书》所谓“与政事俯仰,最近天人之符”,因此星官推步目的在于预测日月之蚀与五星凌犯等。预测是否准确,即成为传统历算之术与欧公历算之术孰优孰劣的试金石。
康熙初年,杨光先与传教士汤若望、南怀仁有天象预测之争;传教士先是在康熙三年逢牢狱之灾,后蒙清圣祖以严谨实测的验判,而于康熙八年得平反,并从此获得重用。其后若干年,因为清圣祖的提倡,西学的输入极一时之盛。但到了康熙四十三年(1707),耶稣会突奉教皇教令改变传教方针,违反我国祭祖习俗,朝野愤怒,于是西学的输入中绝。
这一事件,名义上被传教士说成“礼仪之争”,冲突的源起在于天象的预测,其实真正的本质是“文化之争”。最主要的关键,是以杨光先为代表的学者“学问不如人”。这次西学的输人中绝,是第二重也是最严重的贻误。
三、所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西学东渐之际,也正是欧洲在启蒙主义之后学术勃兴的年代,主要的文化大国纷纷成立各自的学会、学院等学术社团。意大利有伽利略两大弟子于1657年在佛罗伦萨建立“齐门托学院”(Accademia del Cimento);不列颠有追随培根(Francis Bacon)而于1645年起始的民间社团,后来发展成为皇家学会(Royal Society);法国的“法兰西科学院”(Academie des sciences)起源于17世纪中叶巴黎哲学家与数学家的非正式聚会;德国也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由莱布尼兹鼓吹规划成立“柏林学院”。
中国在此同时,虽宋有著作《梦溪笔谈》的沈存中,明有著作《天工开物》的宋应星,清有特邀圣祖眷宠的布衣畴人梅文鼎,都只是个人零星的努力,却没有发挥集思广益机制的学会。原先中国在宋元时期的学术还不算落后,可惜在西方学问突飞猛进之际,我们又适逢闭关自守;外无学问新知的滋养,内无学社研讨的砥砺,学问不如人的景况遂江河日下。
三 西学东渐的遗珠
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有些西方的宝贝,我们没能学好,可称“遗珠”。以下举出“严谨的推理体系”、“系统实验、抽象思惟及结合两者的方法”、“符号与算式”、“哲学”、“外国语文的读与写”与“会议规范”六点:
一、欧几里得的Elements of Geometry(《形学要旨》,即《几何原本》)是早期西方建构理论的范本,其从定义(definitions)与公设(axioms)出发,逐步推得定理(theorems),因而建构理论的模式,后来的西方算学都奉为圭臬——注重“言必有据,行必循序”;我们看阿基米得、牛顿的巨作,便知梗概。其后的理论物理学也都大抵依循其模式,只不过公设改称假设(postulates),定理改为律(laws)。
引进外来学术,首要在于重要经典的翻译。例如印度佛教于东汉之际始人中国,但佛学的勃兴须归功于晋之鸠摩罗什与唐之玄奘,原因即在于重要佛典的汉译。以西学东渐之译事而言,明际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的欧几里得《形学要旨》洵为算学之经典,清末严复之诸多译作也都是当行经典,影响自然深远。
然而,徐光启与利玛窦在1607年只完成翻译了《形学要旨》的前六卷,后七卷是到了1866年李善兰才完成的;一般人对“形学”并没多大概念。西方科学(乃至学术)最重要的著作一一牛顿的Philosophic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仅有李善兰未译完的《数理格致》本,其遗稿直至近年才被发现,因此国人对牛顿学问的认识,并非来自其著作原典,主要来自专长为天文而非物理学的赫歇尔(Sir John F.W. Herschel,1792-1871)原著、英国人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17)译的《谈天》(Outlines of Astronomy)。即使以天文学论,此书之原著也只是为一般大众撰写刊于百科全书之专章,而非赫歇尔的天文学专门著作Treatise on Astronomy。
二、伽利略是“系统实验”与“想象实验”方法的原始建构者,所以被尊称为“物理之父”。然而利玛窦来到中国时是16、17世纪之交,伽利略在物理学上的主要著作出现于1638年,利玛窦当然是不知道的。等到19世纪,中国人开始从东洋学到物理学时,牛顿力学已经成熟,因此顶多重视牛顿,而忽略伽利略。伽利略的著作一直到近年才译为中文,恐怕也没太多人好好读过。
伽利略与牛顿是西方“科学”(sclence,“学验思”)的代表人物——各自代表“系统实验”与“抽象思惟”两方面,其实他俩各自在另一方面也有同等杰出的贡献。这两方面在西方各有绵延不绝的大传统——从系统实验所得的结果,藉由归纳法而“为天地立律”;再以所立之律为假设,藉由演绎法建构理论。除了实际操作实验,伽利略又构建“想象实验”(thought experiments),把抽象思惟与系统实验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既可继续建构理论,又可预作实际实验的张本。西方科学在此绵延不绝的大传统之中吸引一辈又一辈的学人,以至于有今日的耀眼成就。与此相较,我们真瞠乎其后了!
三、中文与欧西文字最大的差异在“象形”与“字母”。单就文字本身而言,以象形表意的中文其实优于以字母拼写的文字;这一层已有学术研究证明。但是用以拼写字词的字母却有另一项中文所没有的优点,就是:本身没意义的符号可以建构许多抽象系统。使用符号系统而使学术长足进步的实例,就是西方的理则学、算学、物理学与化学。中文字的笔划不能像字母一样作为抽象符号使用;只有天干、地支勉强类似本身无义的符号,但是它们的笔划太多,使用起来不方便。唐朝因为与西域外族接触而有音韵字母,但因为字母本身为有意义的文字,与全无实义的欧西字母仍大不相同。这或许是中国人长久以来,不谙也不习惯算学符号的缘故。
另外,横书也是西方算学公式得以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为了适应中文直书,梅文鼎的算学著作可以用直式表示算式,而不用横书。即使如此,也仅能用于小学程度的算术,到了中学代数以上的算学,乃至物理学、理则学等,直书的欠缺不足就更为显著。中国是直到近年,才逐渐将罗马及希腊字母吸收成为文字的构成部分。
四、从晚清提倡西学,从魏源的“师夷长技”到张之洞的“中体西用”,甚至到民初仍普遍常见的“中国精神文明优于西洋物质文明”的说法,都可见国人对西方文化之浅薄无知。王国维对于京师高等学堂建议之“应学西方哲学”,虽未为张之洞所采纳,由今观之,却是少数极深极远的卓识。从西方文化发展看,哲学是一切学问的根源——若不探得骊珠,所见都是皮相。西方从十六、七世纪乃至今日,不仅在自然科学快速进步,社会科学与各种文艺也都持续不断推陈出新,其背后莫不各有其哲学思想为指引与评判。从晚清到民初,坚船利炮之不如“蛮夷”可谓人尽皆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哲学之不如“蛮夷”处就比较不为人知。
至今仍广受漠视的,还有音乐、美术、文学与戏剧——当年康有为避难至欧洲,才看到西方歌剧而钦羡赞扬不止。晚清的西学东渐是迫于军事外交;当时救亡图存之不遑,当无暇及于文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此与隋唐时期中国吸纳西域文化而造就高度文明,实不可同日而语。
五、不论是盛唐的援夷人夏,或是晚清的西学东渐,中国人不重视外国语言的读与写则如出一辙。六朝隋唐的汉译佛经后保留大量佛教经典,却完全没有留下梵文原典,此处姑且不论。由于国人不重视外国语文,精通者极少,欲学西学就只能藉助于翻译;若无翻译就一无所知。前述对伽利略与牛顿之无知即是明显例证。清末民初汉译西方经典时,译者都是一时俊彦,固然精审典雅,可是当时还是习惯使用文言文,现在一般读者重读旧译不免有隔阂。此后西方学术之发展,用“倍蓰增长”都不足以描述其增长之快速。更严重的是,近几十年的中国人对西方著作的翻译质量大不如前,误译、劣译比比皆是。从名词翻译到文意表达都错误百出,对西方学术的了解怎会无严重偏差?
反观外国学者,从汤若望到狄考文,从高本汉到高佩罗、李约瑟,治汉学必从通汉语开始,皆可不仰赖翻译,而直接研读原始文件。如佛教研究,我们虽自诩大乘,有浩如烟海的经藏,可是近代西洋东洋学者治佛教,皆合中译而直接由梵文、巴利文、藏文入;我们若再仅自矜于汉文旧译,佛教研究势必瞠乎“夷人”之后矣。“东夷西蛮”夸称“炖煌学不在炖煌”,陈寅恪有“炖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之叹!若再不重视外国语文,东西夷之夸,陈寅恪之叹,恐怕还要继续。
六、如同科学实验之于科学理论,会议规范是实践西方“民主”(democracy,“集谋共和制”)政治的基本方法。自严复以来,国人翻译引进西方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的若干经典,却并不重视建立会议规范——这是集谋与共和的基础。在诸多现代政治人物中,孙文显得极为突出,因为他除了在《三民主义》及《建国大纲》等著作中发表不少创见理论之外,还特别为国人编写《民权初步》这一美国最通用的会议规范(Roberts Rules of Order)的简译本,可见他深知政治理论与其实践同样重要。
没有会议规范的民主政治,正如同没有系统实验的物理学!即使时至今日,国人关于会议规范的著作与实作,仍极少有人问津、留意。
四 西学东渐的遗憾
上文所述西学东渐的“贻误”指的是在引进时间上的延宕,“遗珠”指一些西方的宝贝未受重视;但还有些事物或观念虽然是引进了,却有认识盲点或误区,乃属“遗憾”,以下举出六点:
一、有许多名词遭误译。明末清初引进西学时,国人几乎完全不通外文,只能通过传教士翻译。同治年间,清廷先后在北京设京师同文馆,在上海设江南制造局,由国人参与翻译西学,在福州成立船政学堂,选派学生赴英法留学。而日本革新有成,也比较近,也有许多赴日留学;影响所及,引进西学却往往假道东洋。日本维新在先,引进西学使用的许多名词也就顺道输入。现今常用的名词原出日译得非常多,如“机关”、“经济”、“哲学”、“科学”等等。许多日译名词辞不达意,甚至扭曲原意,对国人正确理解西方思想造成阻碍,影响深远。许多国人自己的翻译,也常因辞害义,乃至误解。
二、有许多误会与误解。例如将law误译为“定律”,是名词之误会;将“科学精神”误以为是“求真”,是观念之误会;最严重的是,误以为中医“不科学”,则是对整个学科的误会。
西方从罗马帝国瓦解,欧洲民族国家兴起,因为竞合关系,社会发展的需要,需要精密的名词系统,因而也发展出非常严谨的学说理论——正如中国先秦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到明末清初西学东渐的时候,西方的社会与学术所发展出的名词系统,已经非常精密繁复,要找到适切的翻译绝非易事。以law也一样词为例,从罗马法典到十七至十九世纪,指用来规范人的“法律”,进而衍申到指从实验归纳所得之描绘天地事物的“天律”(natural laws)。规范人的法律固然不容擅改,并非“定律”,有需要则可修改之。推而及描绘天地事物的“天律”:若与实验或观测不合,也就必须修改,因此没有甚么“天律”是“一定”而绝不能改的。
国人不察,把牛顿力学描述运动现象的表述称为“定律”之后,科学就难创新发展了。牛顿力学确实了不起,历经三百年而成为“典范”,但当然不是“一定”的“律”,否则何以会在二十世纪初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超越?其他许许多多科学上的laws,都也只是“不定”的“律”。
关于“科学求真”的误解也类似。“求是”(求得一套说得通的道理)原是好的讲法(古书里“是”的意思是“理”、“则”;讲得通为“是”,讲不通为“非”),但传教士却假借中国古文中之“真”一字变其本意,创用“真理”一词。查古文中“真”字的用法,与英文的innocent相近,指“本原”或“非人为”,“理”则是人为的东西;将“真”与“理”合为“真理”一词,实不知所云。“真”与truth本扯不上关系,可是时至今日,将truth译为“真理”已成普遍的错误,这着实影响中国人对“科学”的认知。将science译为“科学”,则又是日人的另一拙作,而国人到处沿袭又习焉不察。
三、中国闭关自守时期之后,迫于列强武力而输入西学,整个民族面临之处境及局面难堪而复杂;于是前倨傲而一味拒斥,后卑屈而盲目崇拜——姿态虽然有异,其根源则同出于无知。西方哲学传统悠久而深厚,内涵丰富而精微,应当尊崇,国人因倨傲而拒斥;而在国人完全慑服于“科学”之后,历史不及百年的现代西方医学也以其亦属“科学之列”而被国人崇仰膜拜,中医乃被斥为“不科学”!
“中医不科学”的误解一来自于对西方医学传统的无知,二来自长期以来“学问不如人”产生的国人自卑心理,是“前倨傲后崇拜”最不幸的实例。然而现代西医的根本依托于化约主义,凭借精密仪器,量得看似不容置疑的数字,于是掩饰其与物质科学之显著差异,其实是把生命乃至心灵化约为物理现象与生化反应,生命的尊贵本质则摧残殆尽。更令人担忧的是,掌握医学“正统”的现代西医,更已与药物生产与医疗器材结合成庞大的工商集团,与军火工商集团共同成为西方强权垄断全球资源的手段。
中医历经数千年,枝蔓芜杂之弊固亦在所难免,琼芝奇葩之珍实更不应漠视。相对于西医之化约支解,中医将人与天地四时通贯统摄之整体观,从《黄帝内经》以降乃至《医宗金鉴》,一脉相承,始终不绝。中医西医之别,借用库恩(ThomasKuhn)的术语,实为两个在根本上即完全不同之“典范”(paradigm)。
四、西学东渐以来,国人因为对西方传统文化的无知而产生的另一重大误解,是误以为科学与人文互不兼容,敌体对立,甚至以为科学凌驾于人文之上。其实西方自从文艺复兴以来,理性(reason)是人文主义(humanism)的重要成分,“科学”(science)本来隶属“人文”(liberal arts)。19世纪至20世纪初或许因为自然科学快速勃兴,一度曾有“两种文化”之说;但现在即使自然科学脱离人文而自成一系,科学凌驾人文的所谓科学主义已经不再被普遍接受。以现代眼光看待西学,务须有“文理一家亲”的认识,才不至于有所偏颇。
五、在西学东渐阶段,中国对西方传统文化的无知,国人的倨傲拒斥固然是主要因素,传播西学的传教士亦难辞其咎。第一波挟西学来华的传教士皆是教廷派出的硕学之士,例如能传译亚里士多德的理则学,其哲学素养必有相当水平。此后的西学断绝,国人过去素以我方的“闭关自守”为唯一原因,近年已有学者从耶稣会的史料,发掘出已往所不知的另一层缘由:耶稣会本身改变传教策略,同时该会海外宣教能力大不如前,因而改变传教士的派遣。
第二波西学东渐来华的传教士以英美人士为主,其宗教热诚或不逊于耶稣会士,论学养则似不如第一波的耶稣会士。狄考文所传译的《代微积拾级》还算是当时大学通用的课本,至于中国科学启蒙居功厥伟的傅兰雅(John Freyer,1839-1928),其学养约仅止于传译《大英百科》辞条,及介绍“田大里”(John Tyndall,1820-1893)之通俗讲演的程度。这时期接受西学的王季同(1875-1948),早在20世纪初已经能够精通当时属于“尖端学术”的四元数(quaternion),且能撰文刊载于爱尔兰的算学学报。但在物理学领域,即使精通仅属通俗知识之《谈天》,若对伽利略与牛顿一无所知,当不可能获致与四元数同等程度的成就。毋怪乎,物理学在东渐西学里的“成绩”远不如算学。
六、中国一般民间对西学的态度,一向注重实用不重视学问。清末“师夷长技”时期固是如此,1920年代开始广设大学时期如此,到现代亦复如是。举例而言,1930年代(上海)交通大学在原有电机、机械、土木、管理四学院之外,新设科学学院,但最优秀的学生都选择工科而看轻理科。
学习理科的学生又多重视实验,轻忽学理。举例而言,中国在1930年前,一共有25人在欧美名校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其中有20人是在1921到1930年间),但其中只有两位学习的是理论物理,第一位是王守竞(1928,量子力学),第二位是周培源(1928,相对论)。
发展科学,必须实验、理论、应用三方面兼重,方能期其成效。只重实用或实验而忽略理论,无乃如鼎失其足乎!
五 吸纳融会西学之道
最后申论中华文化发展之道。首先我们要肯定中华文化的价值与长处,但不可讳言的是,中华文化里也有许多缺失与黑暗。“文化”顾名思义,是“化成”的,自不能移植,不宜接枝,必须经演化而发明。因此我们发展中华文化必须在固有文化的基础上,一方面对中华文化去芜存菁,另方面对西方文化择优去劣,才能走上健康的道路。
在此,且举国人近年进餐文化的演化作例子说明:在强势西洋文化入侵之际,中国人虽然偶而在西餐场合使用刀叉,终究保留筷子文化作为主流。但另一方面,中国本用方桌进餐,欧美人用圆桌开会,长方桌进餐;中国人在输入西方文化之际,巧妙的将方桌改造为圆桌来进餐,更进一步发展出桌上转盘——甚而大圆桌及电动转盘,于是提升了进餐文化的高度。
在此提出“古学今化,西学中化”这一说法,倡议以中文思考表达,做现代中华学问,再以英文传播世界。且以物理学为例说明之。学问当从名词订定做起——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学难成。物理学这门自然科学里最重要的学科原来自泰西。经多少人一世纪的努力,现今中国已建立“中文物理学”,与英文、俄文鼎足而三,不能不说获得了重大的成就。然而中译物理名词里有许多原文名词错误、中文错译、辞不达意或不合时宜之处,许多讲法使得初学者误会或裹足不前,加上国人臣服西方的心态,中文物理学终究只是用中文撰述的物理学!未来吾人当毋故步自封,进一步共同努力建构,从名词系统、思惟模式、表达方式、理论都超越西方的“中华物理学”。
进一步言,现代中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不过是效法西方而建立。但西方多元,中国抄袭得西方各形各色体制与管理、评鉴模式,往往食洋不化而流于拼凑。未来吾人当结合大中华地区的大学,致力建立“中华高等教育”体系。
至于现代学问架构,亦有需要重建“中华学问”。例如,不再拘泥于沿袭西方而来的“理则学”、“算学”、“人文学与史学”、“科学”与“哲学”的分野,重新建构“范言之学”、“算学”、“人文化成之学”、“验实明理之学”与“穷本究原之学”等——而“验实明理之学”又大分为“即物穷理诸学”、“利用厚生诸学”、“经世诸学”、“中华生命医学”等。不在此赘述。
结语本文两句话:学问中西思融贯,密察文理欲会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