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钝
摘要 “李约瑟问题”是一个启发式的主题论纲,借助它不仅可以展开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宏大叙事,还能引导人们对科学革命、现代化的途径、以及文化多样性与科学普适性间的张力等议题进行深入思考。李约瑟1964年出版的《文明的滴定》已经为其《中国科学技术史》之结论做了铺垫,并藉此奠立了他作为国际跨文化研究先驱的地位。2014年,两位美国历史学家通过互联网发布《历史宣言》,由此在西方掀起一场有关历史学之功用的大辩论,我国史学界对此尚无积极的参与,而李约瑟的大问题和他的中国叙事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大历史”的意义。
关键词 李约瑟 “李约瑟问题” 《文明的滴定》 《历史宣言》 “大历史”
一
李约瑟在中国是个颇具知名度的人物,提起他来似乎每个有点文化的人都可以说上几句,但真正读过其名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人恐怕不会很多,包括一些申报课题、写大块文章的学者在内。这位英国绅士之所以出名,多半是因为那个被冠以其名的大问题;他的巨著之所以鲜有人问津,盖因那是一个卷帙浩繁却又显得不够严整的写作计划的产物,而这一计划至今还处于现在进行时(-ing)阶段。
《中国科学技术史》的英文原名是《中国的科学与文明》(Science andCivilisation in China),学界通常简称为SCC。这一计划酝酿于抗日战争后期,当时李约瑟正在中国主持中英科学合作馆,得以与大后方的诸多科学家和人文学者切磋交流。他在1944年10月25日的日记中写道:“下午在家工作,着手准备S&CiC(即SCC)一书的计划。”从1948年他与剑桥大学出版社的通信还可以证实,其初衷只是出版一本有关中国科学与文明的专著;然而随着研究和撰写工作的开展与国际合作团队的扩大,当初的一本书就变成了七大卷合计20多个分册的庞大计划。
看一看各卷、册的安排是有意思的。截止到2015年底,SCC系列共出版了25个分册,内容、执笔者或合作者,以及出版年份分列如下:
第1卷,导论,合作者王铃(Wang Ling),1954年出版。
第2卷,科学思想,合作者王铃,1956年出版。
第3卷,数学、天文学和地学,合作者王铃,1959年出版。
第4卷,物理及相关技术
第1分册,物理,合作者王铃、Kenneth Robinson,1962年出版。
第2分册,力学机械,合作者王铃,1965年出版。
第3分册,土木工程、水利与航海,合作者王铃、鲁桂珍(Lu Gwei-djen),1971年出版。
第5卷,化学与相关技术
第1分册,造纸与印刷,执笔钱存训(Tsien Tsuen-Hsuin),1985年出版。
第2分册,炼丹术源流,合作者鲁桂珍,1974年出版。
第3分册,外丹及早期历史,合作者何丙郁(Ho Peng-Yoke)、鲁桂珍,1976年出版
第4分册,炼丹术理论及中外比较,合作者鲁桂珍、Nathan Sivin,1980年出版。
第5分册,生理炼丹(内丹),合作者鲁桂珍,1983年出版。
第6分册,军事技术:火箭与攻防,合作者Robin Yates、Krzysztof Gawlikowski、Edward McEwen、王铃,1994年出版。
第7分册,军事技术:火药的史诗,合作者何丙郁、鲁桂珍、王铃,1987年出版。
第9分册,纺织技术,Dieter Kuhn执笔,1986年出版。
第11分册,钢铁冶金,Donald B.Wagner执笔,2008年出版。
第12分册,陶瓷技术,Rose Kerr,Nigel Wood执笔,合作者蔡玫芬(Ts'ai Mei-fen)、张福康(Zhang Fukang),2004年出版。
第13分册,矿业,Peter Golas执笔,1999年出版。
第6卷,生物及相关技术
第1分册,植物学及古代进化思想,合作者鲁桂珍、黄兴宗(?Huang Hsing-Tsung?),1986年出版。
第2分册,农业,Francesca Bray执笔,1984年出版。
第3分册, 农工与林业,Christian Daniels、Nicholas Menzies执笔,1996年出版。
第4分册,园艺与传统植物学,Georges Metailie执笔,2015年出版。
第5分册,发酵与食品科学,黄兴宗执笔,2000年出版。
第6分册,医学,合作者鲁桂珍,Nathan Sivin编辑,2000年出版。
第7卷,社会背景
第1分册,语言和逻辑,Christoph Harbsmeier执笔,1998年出版。
第2分册,50年的总结与沉思,Kenneth Robinson、Ray Huang、MarkElvin等编辑,2004年出版。另外还有关于有色金属和盐业的两个分册正在撰写中。
由此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在李约瑟率领和垂范下,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众多专家学者通力合作,或参与撰写(“合作者”)、或独立承担某一分册(“执笔”)、或整理加工李约瑟旧文(“编辑”),持续进行了半个多世纪的宏大文化工程,至今尚未毕其全功。李约瑟制定计划、规范体例、组织队伍,并参与诸多卷册的撰写,因此整部丛书由他总冠名是合乎情理的,也没听说哪位合作者提出过异议。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随着工作的开展,李约瑟不断地调整计划,SCC的整体面貌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个人的学术兴趣和行事风格有关,其明显缺点就是未能充分照顾学科间的平衡。举例来说,对于具有鲜明特色和突出成就的中国古代天算之学,SCC仅以半卷篇幅论述;而涉及他本人钟爱的炼丹术时,李约瑟则一连气地出了四册书。此外,像中国传统医学这一无论在历史上还是今天都有重要意义的题材,由于始终没能找到各方面均胜任的合作者,直到李约瑟去世五年以后,才由美国汉学家席文(Nathan Sivin)将李约瑟与鲁桂珍的几篇旧文集结起来,加上自己的一篇导言凑成一册出版。
就内容来说,SCC系列的绝大部分,即中间四卷20余个分册均属于学科史,这也是SCC经常被人理解成一部中国古代科学成就与技术发明功劳簿的原因。此外,李约瑟是在宽泛意义上使用“科学”这一词汇的,他眼中的古代科学包括了人类对自然现象因果性与规律性的探索,以及各种工程、工艺和技术发明在内,因此也常被人批评混淆了“科学”与“技术”。关于这一点本文不作更多的申论,以免纠缠在“中国古代有无科学”那种高度关联语境的争论之中。
二
1954年,李约瑟在SCC首卷的序言中,开宗明义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此即该序言第二段中八个问号对应的内容。10年之后,李约瑟在一篇名为《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的著名论文中,以更精炼和明晰的语言表达出来:
为什么现代科学没有在中国(或印度)文明中发展,而只在欧洲发展出来?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终于对中国的科学和社会有所了解,我渐渐认识到还有一个问题至少同样重要,那就是:为什么从公元前l世纪到公元15世纪,在把人类的自然知识应用于人的实际需要方面,中国文明要比西方文明有效得多?
这就是后来被人称为“李约瑟问题”的标准提法。
其实“李约瑟问题”并不始于李约瑟。在他之前,至少有五、六批人关注过诸如“中国何以落后”的问题,包括早期来华耶稣会士、欧洲启蒙思想家、清末特别是甲午战败后的一些新教传教士与受其影响的中国学者、新文化运动前后的中国知识领袖、上个世纪30年代秉持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剑桥左翼知识分子,以及1943 1946年间李约瑟在抗战大后方结识的诸多中国知识精英。
笔者曾经撰文指出:李约瑟工作的意义超出了“中国”和“科学与技术”的范畴,作为跨文化研究的先驱,他写作SCC的宏伟目标是促进人类不同文化间的相互理解,而中国古代的自然观与技术成就正是抵达这一目标的理想引桥。笔者也强调:“李约瑟问题”不是一个像数学中那样要求定解、多解或证明无解的问题,它只是一个高度凝练的、借以展开宏大叙事的启发式论纲。借助它,作者可以展开自己对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社会这一宏大主题的思考,而不必指望哪位权威人士或权威机构,能够对它提出一个世所公认的标准答案来。
关于“李约瑟问题”,学术界历来不乏质疑的声音,最深刻的批评就是他选取近代欧洲作为参照系来考察异质的中国文明。席文认为,对西方文化具有优越性的假设容易遭致误解,以致许多人想借助中国历史找到西方文化在近代科学演进过程中处于优越地位的证明;这种假设还意味着具有科学革命潜能的文明应当具备与欧洲文明曾经蕴含的同类因素,不过这种假设是无法证明的。他用一个直白的比喻说明李约瑟Why not问式的无意义:“既然人们知道不须浪费时间来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今天报纸的第三版上,那他们为什么还要问科学革命为什么没有在中国发生呢?”这大概可以作为“伪问题”之说的代表了。江晓原在与《南方周末》驻沪记者的访谈中也表达了大致类似的观点,不过他和席文一样,都肯定“李约瑟问题”具有启发性。
近来,透过新式媒体的推波助澜,“‘李约瑟问题是个伪问题”的说法得到广泛的流播,甚至在国内专门从事科学史研究的人群中也获得很多拥趸。
其实有关这一问题可能遭致的误解,李约瑟本人早就意识到了。他在1969年出版的《文明的滴定》的导言中写道:“我将这些文章集合成书,希望能对比较知识社会学中这个伟大而悖谬的主题(great and paradoxical theme in the comparative sociology of knowledge)做出阶段性说明。”这一被作者本人称作“伟大而悖谬的主题”,指的正是后人名之为“李约瑟问题”的东西。它的“伟大”出自宏观与长时段的视野,从而在李约瑟及其团队书写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社会长卷时扮演着提纲挈领的作用;它的“悖谬”在于丰富而深邃的内涵,众多后来的研究者视李约瑟的工作开辟了科学革命史中的跨文化比较研究,就是因为这一主题中蕴涵着科学革命、现代化途径、以及文化多样性与科学普适性之间的张力等富有挑战性的大问题,对这些大问题的讨论也应该成为我国当代科学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2002年,我们在选编出版有关“李约瑟问题”的历史文献时,也特意凸显这一主题与科学革命和中国现代化的关联,并将这一点心愿通过该文集的书名透露给读者。
至于李约瑟在西方主流科学史家眼中的地位,笔者愿意援引《爱雪斯》(ISIS)现任主编、以研究科学革命这一题材闻名的荷兰科学史家科恩(H. Floris Cohen)的若干论断。他称李约瑟为“跨文化科学史的先驱”,并在自己的力作《科学革命的编史学研究》中,用很大篇幅处理了由李约瑟著作引发的诸多议题。关于李约瑟Why not式问题的意义,科恩辩护道:
在非西方科学史的研究领域之内和之外,有许多学者的确断然否认以否定方式表述为“为什么不”的“大问题”具有意义。对于这种否认,一种最初的、纯粹实用主义的回应是,倘若没有人费心提出这个问题,无论它最终是否“有意义”,我们对于非西方科学内容的实际了解将会远远少于过去40多年里所取得的成果。毕竟,无论是起源还是将其各卷整合在一起的指导线索,李约瑟的《中国的科学与文明》都源于自信地期待能够对这一问题给出合理的回答。
关于李约瑟工作的意义及其宏大问题在SCC计划中的作用,科恩写道: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可以有把握地说,在20世纪的学术史上,鲜有这样一个朴素的问题能够引出如此壮观的成果。
的确,几乎所有尝试评价李约瑟毕生工作的某一部分的学者,都表达出对李约瑟成就的深深尊重。他不仅为我们揭示出一个庞大的、激动人心的学术领域(在他之前,该领域的存在性要么被否认,要么被忽视,至多仅以高度专业化的小片段得到研究),率众发掘关于该主题的大量事实,而且还着手综合这些事实,把它们当作组成部分纳入一种全面的历史理解模式,从而为其赋予意义。《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一旦完成,我们将拥有一部关于从远古直至现代化冲击时期中国科学、技术和医学的历史,他也始终结合社会和一般文化背景来讨论这三者的发展和表现。就此而言,我们尚未拥有关于欧洲或其他文明的同类历史。所有这些被慷慨地视为合作研究的成果,而合作者们越来越多的独立贡献虽然提高了专业化程度,却并没有使原初的计划支离破碎。虽然李约瑟强调,“要是没有与中国朋友们的平等合作,任何事情都是不可能的”,但他自始至终都在为整项工作打上自己的印记。
李约瑟本人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SCC中涉及专业学科或技术门类的众多卷册虽不能说全无涉及,但是不可能也的确没有做出清晰的表述。相应的,有关“李约瑟问题”的陈述和初步讨论,可见于SCC的前两卷,而他对此问题的系统看法——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本应由最后一卷给出。不过令人多少有些失望的是,这一卷的两册书都是在李约瑟去世后出版的。其中之一的“语言和逻辑”,作为“社会背景”显得有些勉强,实际上放在整个系列的“导论”部分可能会更为合适;而作为压轴之作的第7卷第2分册,甫经问世就引起专家学者的特别关注。该册书由李约瑟的老友与早期合作者罗宾森(K.Robinson)领衔、会同另外两位学者一道编辑,于2004年出版,此时距SCC首卷出版恰好半个世纪,因此编辑者们称之为“50年的总结与沉思”。这个排在整个计划的最后一册书的主体,实由李约瑟生前发表或写成未发表的五篇论文组成,位列首篇的正是上文提到的《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
三
这篇文章的重要性还可以从另一事实得到印证:李约瑟不但把它收入自己最重要的论文集,而且还将此文的标题作为该文集的副标题。
文集原名The Grand Titration.Science and Societv in East and West,其主题旧译“大滴定”,日译本和新的中译本作《文明的滴定》,似乎更明晰地表达出了作者的意图。“滴定”一词来自李约瑟的老本行生物化学,书名指向他所提倡的一种跨文化历史研究方法,即依赖观察与分析异质文明混成过程中各自成分的变化来展开叙事,对此他在导言中写道:
“滴定”是指用已知强度的化合物溶液来测定某溶液中化合物的量,前者将后者完全转变为第三种化合物,转变的终点由颜色变化等方式来确定。这就是所谓的“容量分析”或“滴定分析”,它的发明时间要比我们认为的更晚。1782年,居顿‘德莫沃(Guyton de Morveau)最先使用了这一方法,但约翰·道尔顿(John Dalton)将该技巧完全系统化,并且在1819年的一篇论文中对其进行了描述。不过,当时这个名字并未出现,因为直到1864年,titration -词才第一次被使用一一它无疑源自法文词titre,很久以前试金者(assayist)用这个词来表示合金中的黄金纯度。我和我的合作者们在研究中国和其他文化的发现发明史时,总是试图确定年代——中国的第一座运河水闸出现在公元984年,亚述的第一条灌溉渠出现在公元前690年,中国的第一条运河出现在公元前219年,意大利的第一副眼镜出现在公元1286年,等等。这样便可以将各大文明相互“滴定”,查明之后当赞许则赞许,所以我们也必须对各大文明在社会或思想上的种种成分加以分析,以了解为什么一种组合在中世纪遥遥领先,另一种组合却后来居上并产生了现代科学。
在为台湾译本所写的序言中,李约瑟进一步阐述了他借用“滴定”来开展跨文化比较科学史研究的深意:
在我还是实际的科学工作者时,我做过许多滴定试验。后来我从一名生物化学家,摇身变为科学史家与东方学家。当时我似乎觉得,在与其他文 明之人民较量下,若想确定某人最先做某事或了解某事的时刻,其过程颇类似滴定实验。但此滴定却是一种大滴定,涵盖了许多世纪的人类史。也许由于这是我们意外遇到的一种新经验,因此大家都认为有滴定东方与西方文明之必要。长久以来,中国一直被视为勤劳的农民所组成的大国,处于农民头上的则是占少数的文人阶层,他们只对古典文学及官场上的狡诈感兴趣。位居最伟大之列的一位现代中国哲学家甚至还以“何以中国无科学”为题,写了一篇论文。假如他说的是“无现代科学”,那么我们可以说他已经击中要点。然而事实上,在西方世界科学革命前的十四个世纪间,中国在发现真实的自然知识方面,以及将之应用人人类的利益方面,却远比上古与中古时代任何西方地区都来得有效率。
《文明的滴定》由李约瑟1944至1966年间陆续发表的八篇论文组成,它们分别是:《中国科学传统的不足与成就》(1963)、《科学和中国对世界的影响》(1964)、《科学与社会变迁》(1946)、《中国古代的科学与社会》(1960)、《论中国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1953)、《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1964)、《时间与东方人》(1966),以及<人法与自然法则》(1967)。实际上,李约瑟中年以后有关中国古代科学、技术与社会的讨论主要集中在这本文集里;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生前有关“李约瑟问题”的最完整表述,也在1969年结集出版的这本文集之中。
作为秉承欧洲启蒙运动理想并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学者,李约瑟是“科学进步论”的信奉者,而决定“进步”、“停滞”或“落后”的因素——在他看来,主要应在经济基础与政治制度方面寻找:农业社会与农民对土地的依附、大型水利工程的兴建及作用、中央集权政治、非世袭的文官制度、缓慢的生活节奏、重要资源的“国有化”、商人的地位、知识分子的角色等,都是他重点关注的议题。而作为经济决定论之补偿的中国传统思想、特别是道家和儒家对于自然与知识的态度,以及时间控制者及神圣立法者观念的缺失等,这本文集也都有所涉猎。《文明的滴定》出版不久,学术界的评论接踵而来,既有尖锐的批评也有热情的褒扬,如同十多年前SCC前两卷出版后的境遇一样。
1970年1月,芝加哥大学历史系的麦克内尔(William McNeill)在《科学》杂志发表书评,题为《中国成就》。他称李约瑟的主要工作(指SCC)“引起了西方对中国科学与技术成就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关注,内中充满有趣的例子和论断。但是对于初入门径者,可能会被这一多卷本的巨著吓住,而这本论文集可以作为那些事实的有用导读。”不过麦克内尔的主要倾向是批评性的,他认为李约瑟“从化学语汇中借来的书名表明他怎样想通过揭示科学或技术思想的发现或发明权,来‘滴定中国的成就以对抗欧洲。但是麻烦在于,这样一种竞争性的取向,对于确立真实的等价物是困难的。”他以李约瑟宣称《逍遥游》中“无用之用”隐含着自然选择思想为例,说明这种优先权的宣示是荒唐的。在批评了李约瑟的历史决定论倾向之后,内尔认为后两篇论文(即《时间与东方人》和《人法与自然法》)的入选,“显示了从一种在1944年还是幼稚的马克思主义决定论,向一种更为宽容的有限自治思想演变的线索”。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汉学家葛瑞汉(Angus Graham)则高度评价这一文集,1971年他在《亚洲专刊》上发表长文《中国、欧洲和近代科学的起源:李约瑟的(大滴定)》,称“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为李约瑟博士写作巨著《中国的科学与文明》提供了很多动力,在现汇编成一卷的八篇文章中他反复地论及这个问题。这些文章中的每一篇都是他那过人能力的缩影,即组织大量材料来为明晰地论述一个问题服务的本领,他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可以向前追溯二十年。”葛瑞汉显然同情李约瑟对“科学”的宽泛理解,认为“如果我们愿意使用‘原型科学这个词汇的话,我们就必须包含中国和欧洲两者在内”。他也提到“虽然他(李约瑟)主要对社会的和经济的因素感兴趣,但在《时间与东方人》和《人法与自然法》两文中,他也以一种多少有点同情的态度考虑了近代科学起源需要线性时间观以及一个神圣立法者的可能性。”
同年席文在《亚洲研究》上发表书评,他称这部文集与李约瑟的SCC直接相关,也显示了作者在该研究领域的继续发展。他对每篇文章都做了评论,在对中间四篇涉及科学与社会的文章进行分析之后,席文还将李约瑟的工作与科学革命的议题联系起来,为此他写道:“就社会因素的重要性而言,由于我与李约瑟持相同意见,因而盼望在SCC的第7卷中看到对古代不同阶层的中国人所持的思想做更严格的比较和更有效的分析。李约瑟开始思考托马斯·库恩及其他人关于科学演变之社会动力的工作意义重大,正如库恩开始用中国科学所提供的比较性观点一样。”最后席文说:“总之,将这些文章配上精致的插图和索引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它肯定将成为李约瑟著作中读者最多的一种”。
除了不同的英文版外,《文明的滴定》也被译成多种其他文字。据笔者有限的了解,能够搜到的就有法文本(Eugene Simion等译,Paris:Editions du Seuil,1973)、意大利文本(Mario Baccianini译,Bologna: il Mulino,1973),日文本(桥本敬造译,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74)、西班牙文本(Rosa Silvestre等译,Madrid:Alianza Editorial,1977)、 波兰文本(lrena Kaluzynska译,Warsaw: Panstwowy Instytun Wydawnicz,1984)、 克罗地亚文本(Branka Zoda译,Zagreb:Skolska knjiga,1984).台湾出版的繁体字中文译本(范庭育译,台北:帕米尔书店,1984)。
《文明的滴定》中的一些文章,过去曾被中国大陆学者译成中文,译文水平参差不齐,又散见于不同的文集和期刊之中,但是至今还没有一个足以反映李约瑟初衷的全译本。最近,具有扎实科学史功底并翻译过多种涉及科学革命与现代性起源经典的张卜天将全书重新译过,不久我们就可以读到这个质量优胜的中文全本了。
四
2014年10月3日,两位美国历史学家古尔迪(Joanna Guldi)和阿米蒂奇(DavidArmitage),通过剑桥大学出版社在互联网上发布了一份题为《历史宣言》(The Historv Manifesto)的文档,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宣言”,而是一本厚达165页的编史学专著。其核心思想是批评当前史学界的短视与碎片化倾向,呼唤长时段“大历史”(long-term history)的回归,提倡历史学家在政治决策与公共领域发挥积极作用。他们警告说,历史学科正在逐渐失去对普通公众的吸引力,它往昔在政治决策者那里的优越位置也被经济学所代替。
根据古尔迪和阿米蒂奇的分析,“大历史”的消褪产生了两个互相关联的后果:其一是无论在公共机构还是在私人企业那里,都缺乏对国家与社会整体之未来的可持续的长时段计划;其二是对正在削弱的大学、特别是其中的人文学科的能力带来更多的危机。关于前一点,只要看看美国的金融政策和对全球气候变化的应对就一目了然了。他们指出,在这个争斗不息和迅速得到投资回报的压力时刻存在的时代,政治决策和市场战略乐于听命于短视的建言。对于后一点,他们补充道,随着现代研究型大学的兴起,诸如物理学、经济学和神经科学等显学(star disciplines)将会逐渐统驭整个知识王国,而这一过程也会随着近期出现在许多国家学术教育领域的新自由主义重新配置(neoliberal reconfiguration)而加速。最终,那种通过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经验的整理与追索,去发现“存在之由”(raison detre)的“大历史”传统正在迅速变成灭绝物种。
除了分析与警告,古尔迪和阿米蒂奇也提出了一些正面的建议,号召历史学家利用大数据时代到来的契机,重新唤回公众对历史的兴趣,积极介入政府决策和社会生活,重回年鉴学派所开辟的长时段(longue duree)传统,以期迎来一个光明的“历史的公共未来”(the public future of the past)。
全书分为四章,连同导言和结论,先后是
导言:人文学科的篝火?
第一章鉴往前行:大历史的兴起
第二章短暂的过去:或,大历史的消褪
第三章长与短:气候变化,治理,以及1970年代以来的不平等
第四章大问题,大数据
结论:历史的公共未来
按照作者们的说法,这本书是他们近年来通过不同的讲堂、讨论班与众多同行讨论的结果。书成之后,他们决定仿效某些数学家的做法,把全书完整地发布到互联网上,以期引起更多的学术界人士对历史学的未来、以及历史学家在公共文化中的作用等议题的关注。剑桥大学出版社在推介这本书的广告中写道:
历史学家应该怎样向掌权者讲出真情——以及为什么此事关系重大?为什么500年的规划视野比5个月或5年的更好?为什么历史——特别是长时段的大历史——对于理解导致我们充满冲突的今天的多重经历是必要的?《历史宣言》是对历史学家和每一个对历史在当代社会中的作用感兴趣的人的动员令。置身前沿的历史学家古尔迪和阿米蒂奇认为,随着近几十年来专业化趋势的增长,宏大历史的叙事现在发生了一个退潮的转向,这一现象对于历史学科的未来是至关重要的,他们也分析了产生这一变化的原因。这本富有刺激性和经过深思熟虑的著作,在数字化时代历史的作用与人文学科之间的辩论中扮演了重要的协调作用。它将在政治决策者、活动家、企业家、乃至普通听众、观众、读者、学生和教师中间激起讨论。
应该说,作者们的策略是相当成功的。一年以来,《历史宣言》在西方史学界引起了热烈的回应与辩论。该书上网还不到三个星期,英国广播公司(BBC)就组织了一场广播辩论会,三位到场的嘉宾包括作者之一的阿米蒂奇,以及一位身为保守党下院议员的历史学家和一位名为“历史与政策”组织的负责人。后两人并不完全赞同《历史宣言》中的观点,特别是书中对经济学家过多影响政府而导致当今政策短视的指控,以及对大数据时代史学方法与对象的变迁等。
不过学术界的多数回应是积极肯定的。巴黎政治学院的皮凯蒂(Thomas Piketty)认为“这是一本非常重要和令人耳目一新的书”,“呼吁以更全球化的、长时段的和跨学科的方法探索包括气候变化、不平等根源和资本主义的未来等大问题。他们的书将成为这一方向的重要里程碑。”纽约大学的本德(Thomas Bender)说:“这本精心撰写的、机智的、经过深入而广泛研究的书,是对当代编史学的一个令人振奋的挑战。……两位作者认为,历史学已经失去了其大部分公共意义和效用。阿米蒂奇和古尔蒂完成了这一丰富的学科史,作为给我们公民生活带来更多、更大、更好历史之呼吁的基础。”伦敦政经学院的卡尔霍恩(Craig Calhoun)评论道:“当今所有那些公共政策和公共辩论,所缺乏的视角中最重要的大概就是历史学了。阿米蒂奇和古尔蒂通过《历史宣言》发出了响亮的呼声,不仅要求对过去的更多认识,而且集中于对公共知识自身历史的深刻而广泛的理解。”弗吉尼亚大学的诺维斯基(Bethany Nowviskie)赞道:“大问题遇到大数据,这是一个在公共领域作长时段思考的令人叹服的案例。古尔蒂和阿米蒂奇不仅为历史学科开辟了一条新航路,而且向公众说明了跨学科历史的用途。我深信,大历史的回归在理论上是充分的、技术上是可行的、政治上是势在必行的。”
国际科学史界人士也关注“大历史”的讨论,《爱雪斯》杂志正在组织一个有关《历史宣言》的“观点”(viewpoint)专栏,邀请世界各地的科学史家就此发表意见。
五
中国是个具有悠久编史传统的国家,太史公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被认为是史家的最高境界,也被当代科学史工作者借来作为在学术共同体内安身立命的护符。长时段的“大历史”研究在当代中国不但可行而且是必需的,即使在我们这个经济发展压倒一切的时代。2015年11月,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李伯重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为何经济学需要历史》的小文,内中提到“过去已多次出现经济表现和经济政策的重大非连续性问题,未来有可能再次发生。……今天经济学遇到危机的一个原因是许多经济学家未能重视经济史”。他又以改革开放后中国不同地区的经济表现为例,指出19世纪初中国最富庶的地区今天仍然是富裕的地区;而当时中国的贫困地区,今天大多数仍未脱贫,内中的原因不可能从最近的38年里找到,深刻的根源需要追究到200年多前的“大分流”。
笔者愚钝,直到不久前才读到《历史宣言》及相应的评论,然而几乎与两位美国教授著书同时,笔者也曾思考着类似的问题,并将相当肤浅的想法诉诸文字,以《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祛魅和启蒙》为题发表在本刊上。针对中国经济发展与文化建设的不同步,笔者一贯主张大力提倡与开展科学文化研究与实践,而这一诉求的核心是理性启蒙和对反智(anti-intellectualism)思潮的“祛魅”。
近代科学、科学革命、以及启蒙运动等相关的历史变故都没有发生在中国本土,到了晚清“西学东渐”大潮高涨的时代,西方已经走过了300多年的路程,而对理性与价值关系的思索可以追究到更久远的希腊文明与希伯来文明。如果对这些历史的来龙去脉缺乏必要的了解,弘扬科学精神与提倡科学发展就成了空中楼阁。中国人——无论是单位领导还是政治权威,都面临着学习、思考与行动的选择,中国知识分子也多了一份启蒙的责任。至于反智思潮,在文革中的全民造神运动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当今社会,反智思潮似有回流的苗头,它滋育了群氓和奴才生长的土壤,对国民精神造成的创伤远比战乱和灾荒更为持久和更难治愈。追究反智思潮的根源,文革十年的历史远远不够。这是一个植根于传统文化的数千年痼疾,至少要从我们引以为豪的“百家争鸣”时代谈起。唯此我们才能发现自己的“存在之由”,才能避免重蹈覆辙,不再盲目地崇拜形形色色的神仙皇帝。
那篇小文也提到了“李约瑟问题”,伸张它作为宏大叙事论纲的意义,提出这一论纲内蕴的诸多议题应该成为当代科学文化建设的题中之义。就此而言,可以说是与古尔蒂们对“大历史”的呼吁遥相呼应了。下面是小文的最后两段文字,摘抄下来作为这一急就章的结尾:
回应李约瑟问题,首先要洞悉旧世界与新世界的区别,其次要明了什么是近代科学以及相应的科学文化,同时还要重新认识传统,最后要认清那些阻碍中国科学发展的现实,这一切都对当今的科学史工作者提出了富有挑战性的要求。随着科学史学科的发展壮大,其研究的题材也愈加宽泛和呈现多样性,舟车弓弩的制作工艺都可以成为研究的对象,如同汉儒那样皓首而穷一经的研究同样值得尊敬,但是那些都不应该也不会成为当代科学史研究的主流。随着国家对科研投入的逐年增加,扩充队伍和引进人才无可厚非,但是不管来者是什么背景和出身,对科学革命及一系列相关历史事件的初步了解,应该成为从业者的准入证。
大胸怀才有大格局与大气象。当代中国科学史工作者的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推进新文化的建设,这种文化应该是与全球化和信息化的国际趋势协调、与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国情一致的。特别地,我们应该把16-19世纪在西方发生的那些围绕着科学革命与近代科学的诞生而出现的事件,那些导致人们不再盲目相信天启和权威的缘由、变故和动力,那些有益于新世界诞生的思想和制度,尽可能忠实地展现给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