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们谱写出极具日本民族精神的传奇的一生,而他们的作品,也一样浸润着日本民族独有的美学观念。同时,川端和三岛无论是在日常私交,还是文学创作上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和交流,因此,在他们的美学理念中,既存在着彼此不兼容的元素,同时也保持着美妙的重叠之处。
关键词: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美学观;审美方程
一、三岛由纪夫与川端康成的审美观念之异
(一)三岛由纪夫的审美观念=暴烈之血+纯粹之死
“我拼命地舍弃当时的现实,在文学方面,我已经同别人断绝来往,可以认为正在尽量沉醉于微小而孤独的美的趣味中。......远处大城市的空袭是壮美的。火焰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像是在黑夜里遥看高座郡平原那边,死亡和毁灭的盛宴所发出的的篝火的光亮。在这些日子里,我大概确实是幸福的。”
以上段落出自三岛由纪夫《我的周游时代》,从这只字片语中,我们可以从中窥视出三岛独特审美观:熏陶于日本式的古典主义(以《叶隐》中的“武士道”精神为代表)与希腊式的古典主义(以《圣·塞巴斯蒂昂》中的英雄主义与男性肉体美为代表)中的他对于战乱中的暴烈有着狂热的追求与向往,在这样的一种殉教式的审美狂热的鼓噪下,三岛透过其作品,表达了主人公及作家本人在目睹惨然之死的自虐中,所寻求的异样的精神饱食感和血淋淋的毁灭之美。
在小说《奔马》中,三岛创造了其自身武士道精神与殉教式美学的化身——主人公饭沼勋。少年勋的人生理想便是模仿《神风连史话》中的战士一样,集合志同道合之士,爆发动乱,以使政府发动戒严令而树立维新新政府的权威。这一点源于三岛本人秉持的“文武两道”审美观——“我认为,归根结底,文学的原理仍然是一种生存的原理,死亡的原理应在文学之外。我所说的死亡的原理,是指斩首之类的死......但我绝不愿死于文笔......所谓英雄,是与文人相对的”——笔者认为,正是基于以上因素,才是得三岛审美理念中浸透着暴烈的血腥味。
而在其作品中与“暴烈之血”一同组成三岛审美观念方程式的,是“纯粹的”死亡意识。之所以三岛的审美理念中包涵着“纯粹”因素,笔者认为这与三岛深受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日本古典文学的影响有关,比如其小说《春雪》便是三岛在传统民间故事《滨松中纳言物语》的灵感激发下所创造的“梦与转生轮回”的物语,因此,主人公松枝清显和凌仓聪子搭乘人力车于细雪中赏景幽会的场景,寫得古雅隽永,幽玄脉脉,颇有古典韵味。纯粹之精神以白雪为载体,蔓延出一派古典烂漫的和式美感,而松枝清显本人也正是“纯粹之死”的代表。
值得注意的是,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纯粹”一词的内涵与外延得到了重新塑造,它突破了传统的定义范畴,被灌入了独特的“残酷美”的美学观念,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三岛式“纯粹”。在小说《晓寺》中,三岛借由第二主人公本多繁邦之口,向读者传递出“想起来,民族的最纯粹的要素,必定有血腥气味,必定有野蛮的影子”这样的“纯粹/暴烈”转换机制:表面上,“纯粹之死”是作为独立于象征着“死”的“暴烈之血”的审美元素,然而,在隐性层面上,“纯粹的死”是与“暴烈之血”同义的,换句话说,存在的客体必须历经“暴烈之血”才能达到“纯粹之死”这个更高的层次。
(二)川端康成的审美观念=无垢之青春+永恒之生
以“暴烈”与“死亡”的三岛审美观不同,川端康成的审美世界中更多的是“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的纯美元素。川端擅长刻画女性,在其小说《雪国》之中,女性人物驹子和叶子成了川端审美理念的落脚点,诠释了川端式“无垢”。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的群山的缘故......”(驹子的“无垢”)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是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晃动......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叶子的“无垢”)
叶子和驹子这两个女性人物分别代表着“雪国”的“灵与肉”两个维度,其中叶子是“雪国”传统的、灵性的、精神的一面;而驹子是“雪国”现世的、官能的、情欲的一面。但不论是其分属一个侧面,都是以如同“雪国”一样的洁净的无垢精髓作为其性格的底色,体现的是川端审美理念的一个方面。
而由“无垢”所派生出的“永恒之生”则是另一方面。而最能代表“永恒之生”这个审美元素的载体就是叶子了,在《雪国》的最后火灾场面,川端设置了叶子在突如其来的大火中毁灭的经典情节,并巧借岛村的感受表达了作者本人对此的感受,即“内在生命在变形”。
川端康成在《新作家的新倾向解说》中谈道,“因为有自我,天地万物才存在,自我之内有天地万物,以这种心情看待事物,是强调主观的力量,信仰主观的绝对性。”因此,在结局处故意设置“火”这个意向,并非有意凸显残酷,而是借由“火”这个自然之物,暗示主体脱离肉体,灵魂如涅槃一般,重又得到了洗礼与净化,最终与大自然,与无边的宇宙合二为一,实现了自我的“永恒之生”。
二、三岛由纪夫与川端康成的审美观念之通
(一)“暴烈之血”见证“无垢之青春”
在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能同时体现“暴烈之血”与“无垢之青春”这两个审美元素的当属《奔马》。小说顺着《春雪》的未完之事而展开,讲述本多繁邦在瀑布下偶遇清显转世——饭沼勋的故事,而这次相遇也暗合了清显“在瀑布下相遇”的临终遗言以及《梦境日记》中的记录。饭沼勋身上那股洋溢着青春的激情与暴烈之血性的特质,如月光吸引潮汐一般,诱发着本多丧失殆尽的青春热情和回忆。与纯粹恋爱精神化身的清显不同的是,饭沼勋内心涌动的是武士道的纯粹信念,其在阅读完《神风连史话》后深受启迪,在故事精神的感召下,策划着暗杀政界“不洁”之人的活动,以期建立权威的新政府。
饭沼勋无疑是三岛由纪夫自身理想的化身,同时也承担着三岛式的殉教式美学理念。因此,当他最终构想出《奔马》的故事线索,塑造好饭沼勋的基本形象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将自身的审美理念带入作品中,赋予主人公以“暴烈的血液”去开启其“无垢的青春”,呼应了其所宣扬的“武士道归根结底是寻死”的叶隐精神:
“勋做了下深呼吸,用左手抚摸着肚皮,然后闭上眼睛,把右手的小刀刀刃压在那里,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力刺了进去。
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里面粲然升了起来。”
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即便三岛和川端都乐于创作“无垢(纯粹)的青春”,但两者审美体系中对“无垢(纯粹)”的定义不尽相同,三岛的“无垢”与其说是纯粹,不如说是建立在裹挟着血淋淋的事实基础之上的,近乎扭曲人性的、变态的、狭隘的“精神洁癖”。而川端的“无垢”是表里如一的“无垢”,小说(前中期)中处处流淌着清冽的形象美、人性美、自然美的泉水,在其所构筑的审美的“古都”当中,尽管有着“物之哀”般的点点忧郁悲戚,但没有任何血腥气息和尖锐的政治诉求,有的是包涵着极富日本古典气息的爱的悲喜之歌,用川端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贯穿全书的是对于人类生命的憧憬”。
(二)“纯粹之死”抵达“永恒之生”
在三岛由纪夫的绝大多数作品当中,主人公的经历虽然各有各的不同,但其命运大抵都逃不过死亡的阴影,可以说“死亡”是三岛作品的永恒主题,也是其支撑起审美观念的重要一员,三岛透过其作品表达了对死亡的特殊情结。
《金阁寺》取材于1950年京都鹿苑寺发生的一起纵火案件,但三岛对其多有改编。小说主要叙述名叫“沟口”的青年,由于生来口吃(这也是其与外界双向排斥与相互隔绝的象征),因而被贴上“丑恶”的标签,成了极为卑琐的生的存在。与之相对的,是象征着至高无上之美的金阁寺,在移情的作用下,沟口对金阁寺产生了狂热的痴迷和向往,然而,金阁寺绝美的张力最后却演变为对主人公沟口的精神桎梏,使其产生了“导致自己无力的总根源是金阁”的想法,最终沟口一把火烧毁了金阁寺。
“火”代表的是情欲,是生的本能与死的威胁的象征性符号;但在更上一層的概念中,“火”同样也是关于精神净化与永恒存在的符号。在小说当中,存在着两个既吸引又抵牾的核心主体,这两个主体均与“火”产生了关联,分别是象征着丑的主人公“沟口”(纵火),与象征着美的“金阁寺”(浴火),当主人公沟口一把火将其焚毁,浴火的金阁寺由“存在”转变为了“不在”,而金阁的“不在”恰恰又是其“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在更上一级的抽象的观念世界中,继续永恒地延续着自身的存在,即:“纯粹之死”→“不在”→“永恒之生”的三岛式审美逻辑。
尤为注意的是,尽管三岛作品中的人物和川端作品中的人物都在死亡的刹那间获得了永生之奥妙,但是两者在“纯粹之死”的对象与方式、在“永恒之生”所抵达的国度的选择上略有差异。具体而言,即以《忧国》为界,三岛后期的作品中的历经“纯粹之死”的多是不满甚至企图破坏现实,具有暴烈倾向的人物,他们所抵达的“永恒之生”的国度看似摒弃现实,实则仍与现实中的政治诉求与情欲本能相勾连;而川端康成的作品中的“纯粹”是与永恒之自然、宇宙相融合的概念,他所选择的对象是真正的纯美之人,她们所迈入的永生之国度是构筑于虚无思想之上的,万物如一的洁净精神的空间。
三岛由纪夫曾这样评价川端康成的作品:“川端氏的作品里,纤细连接着强韧,优雅与人性的深渊的意识互挽着手。在明晰之中,隐含着不见底里的悲哀,尽管属于现代,中世纪日本修道僧的孤独哲学却呼吸其间。”这种审美观念同样也适用于三岛由纪夫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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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尹威,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2014级研究生,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