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双
放弃打算
凌晨四点,我盯着头顶的吊瓶,一滴一滴,终于变空。我按了按呼叫铃,一会儿,值班的护士打着呵欠懒洋洋地从休息室出来,替我拔了针。
烧退了。我一只手用棉签按着另一只手的针口,步履蹒跚地走出医院大门。街道寂静,初夏的下半夜竟有一丝凉意。
手机又嘀了一下,还是杨子扬的短信息:“周沅,为什么?”
人说万籁俱寂的夜晚,人的感情最浓郁,思想也最纷杂活跃。我无可奈何地想起了前天跟他说分手时,他激烈的反应和眼泪横流地问我为什么不爱他时的模样。
现在想来,是有一点愧疚的。可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答案呢?如果我直说我是嫌弃他脸太大和寡然无味,岂不是更伤他的心?
所以,面对他孜孜不倦的一个个追问,我还是选择了继续沉默。可他啰啰唆唆地一次次追问,一副烦人的样子,让我在那一刻甚至有放弃在以后的岁月里会偶尔想起他的打算。
大盆菜
杨子扬是我尝试打折出售的第一步。可交往了两个礼拜,我就罢工了。
老妈此刻半躺在病床上,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我。我和她对视了半秒,立刻躲开了,赶快低下头装作认真削苹果,心里却暗暗窃喜:眼睛那么有神,看来她的身体康复得不错呢。
几个星期前,我妈和她新认识的一个广场舞伙伴对上眼了,那阿姨硬要把她“为人好得不得了”的外甥介绍给我妈那个“年过三十还没有着落存心要气死俺”的女儿。我态度跟以前一样,绝不让步。可几天后妈妈在家里摔了跤,住院时还检查出了胆总管结石,需要手术治疗。老妈像影后上身,借题发挥,死活不肯做手术。说实话,她的声泪俱下在某一刻实在感动了我,于是我同意了和那位“外甥”见见面。我妈说:“如果没什么异议,就得开始交往。”
见了面之后,我终于明白了阿姨为什么总是翻来覆去对我妈强调她外甥“为人好”而只字不提外貌了。那天我们去吃的是潮汕大盆菜,装满香喷喷肉菜的大铁盆和杨子扬的大饼脸相得益彰,一上一下毫不违和。
“幸好吃的是大盆菜,如果跟你吃的是寿司,唉,我可吃不下……”我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一边低头吃一边在心里嘀咕,丝毫不理会他的热情与两眼发光。
第二次见面,杨子扬提着一大堆补品先斩后奏地上医院探望我术后的老妈。我妈的口水几乎垂到地上了,一腔热泪地认定了他就是自己的女婿。
现在,阿姨投诉是我把人家莫名其妙给甩了,我老妈能不生气么?老妈的词汇量丰富又新潮,她用手指戳着我的鼻头,大骂:“矫情,我看你就是矫情!你不是贱人,你是大龄青年,你矫情个啥?”
爸爸来接手后,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离开了医院。
大龄青年怎么了,大龄青年就不能矫情了?我在电梯里发了一个字给闺蜜小颐——唉!
无师自通这茬事
很快到了月底,奶奶80岁寿宴,家族聚会。所有的家族成员都来了,包括堂弟堂弟妇,表妹表妹夫,哄哄闹闹五围桌。但尴尬的只是老妈,不包括我。
坐在我旁边的三表妹和老公闹起了别扭,因为上菜的小妹像极了表妹夫的前女友。三表妹瞪起凤眼说:“你干吗老是瞟人家,你想起了那谁?你说,你到底爱我还是爱那谁?”表妹夫支支吾吾说是又说不是,让三表妹更加恼火。
我忍不住笑起来了。同桌的兄弟姐妹都在小声劝架,我作为大姐却不识时务地笑了,大家有点不爽地看着我。
我对表妹夫说:“嘿,你以后得记住,这种情况下,女人不是要听真话,也不是要听假话,而是要听令她觉得舒服的话。‘那服务员虽然像那谁,但没你漂亮,我最爱的当然是你,这种漂亮话你不会说呀?”
一桌人笑起来。有人说“大姐,你真是深谙男女之道哇”。表弟甚至问我是否纵横情场很多年,表示:“要当咱们姐夫的人,得多有能耐啊。”我不置可否,拿起“百年糊涂”跟大家齐刷刷干杯。可能关于感情,也有无师自通这茬事吧。
酒落入胃,灼烧难忍。我哈哈哈地笑,跟难得聚在一起的弟妹喝了一杯又一杯,像个不知死活的女汉子。只有自己知道,我哪里有正儿八经拍过一次拖呀。我不算拔尖但也不丑,不算招蜂惹蝶也不是没人追,可31岁偏偏被剩了下来,呜呜呜。
不作不死
11点聚会散后,三表妹和表妹夫要送我,说是送完我顺路去看午夜场。我心里本能地想说不,正寻思找什么借口,手机适时响了。是小颐,醉醺醺的鼻音。于是我跟他们告别,朝路边走去。
“何飞宇那个大混蛋……今晚见他拉着隔壁办公室陈莉的手……”小颐哭哭啼啼。
她单位有个从邻市调职过来的何飞宇,总是对她献殷勤。小颐虽然跟我同龄,可样貌还很少艾。小颐暗暗调查了他一番,综合评估为“笋盘”。她说:“谁见过渔夫会给上了钩的鱼儿投喂饵料?我得抓紧时机,嘿嘿嘿……”
可正所谓不作不死。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小颐在电话里喃喃地说:“我以为我这次能找到真心的人陪了……他就这么不能等么?又走了一个……我想有人陪我吃早饭,送我上班,晚上陪着我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半夜有人给我盖被子……周沅,我老了!我真的害怕了!”她竟然像孩子一样哽咽起来。
“混蛋,三更半夜还喝什么酒!谁老了?那种贱人谁要谁拿去!滚回床上睡觉去,赶快睡觉去!”我抹了抹脸庞,大声吼她。
她还在电话里没完没了低低地哭。
我靠着闪光的广告墙,有气无力蹲了下来。新买的高跟鞋把我的脚硌得生疼,我三下两下脱下来放在一边。我承认小颐说的是对的,我们在岁月面前认输了。
其实我也是怕天黑的,我也是怕冷的,我也是怕穿着高跟鞋一个人走在寂静的楼梯里,我也是怕跟任何人没有一点关系,一不小心就老了。
小颐的低泣演变成号啕大哭。
我握着手机蹲在深夜的路边,眼泪纷纷扬扬。
一辆行驶速度挺快的小车在我旁边的空地上飞快地倒了一下车,然后朝原路急速开走。它倒车时差点撞上我,我吓得立马站起来后退几步。我朝着转眼就消失了的小车狠狠啐了一口,这才发现脚板生疼。
有个黑影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着急地问:“有没有事,撞到没?”
我定睛一看,是大饼脸。我没好气地问:“你跟踪我?”
“才没空跟踪你。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喝了很多……我早到了,在对面。你哭成这样子,也不想让我看到吧。我就想着,等你发泄完再……”
又一辆车从路边经过。借着强劲的车灯,我提起生疼的左脚——我和他不约而同看到了,附近地上有很多啤酒瓶碎片。
“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脚板。
“流了不就有那么多了。”他没好气地说,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弯下腰扎好马步,“去诊所吧。”
我犹豫了一下,极不情愿地趴上了他的后背。想不到他的后背跟他的脸一样,宽。不过,我觉得挺舒服。
“我妈叫你过来就过来,你是乘机又来问我干吗要甩掉你吧?”
“不是。你不说我就不问了,我们做不成恋人还可以做朋友。”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我倒没有话要接下去了。
大脸做披萨,哨牙当刀叉
唉!小心地挪动着包扎成一个粽子的左脚,我在床上数到第2001个喜羊羊还没有睡意,眼前就晃动着一个宽宽的大饼脸。
正如安祖莲娜说的“哪个少女不多情,哪个女人不虚荣”,我也只是平凡人一个。我为什么要跟他“分手”?因为我和他“恋爱”时最后一次去餐厅,见到了在大学时各方面跟我明争暗斗的下铺室友张茜茜。
我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她站在包间门口,带着胜利的姿态,指了指远远的因一张大脸而在人群里分辨率极高的杨子扬,讪笑着问:“你男朋友?”她身后,是她英俊挺拔的老公和一对漂亮可爱的双胞胎女儿。我装作没听到向前走,她在背后轻轻地笑。
小颐在电话里数落了我一千遍,问我为什么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幸福不幸福,不是别人看到啥就是啥,是你自己说了算。
白天,杨子扬再次来我的单身公寓帮我做饭和拖地的时候,我抱着抱枕躺在沙发上,理直气壮地说:“我嫌你脸大。”
“脸大有什么不好,在家做披萨就有参照物了。你不也是哨牙嘛,可我就觉得挺好的。哨牙可以刨西瓜,吃饭可以当刀叉,下雨可以遮下巴,饮茶可以隔茶渣,打架还可以挡两下……”他眉飞色舞地做动作,被我飞身扑过去摁住嘴巴。
我盯着那张像脸盆一样宽的脸,其实看久了就有种免疫的感觉,而且啊,那张脸凑过来吻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拒绝,甚至还有一点点甜蜜,嘻嘻。
唉,今晚我又睡不着了。
编辑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