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晨
摘 要:汉代是时间较长,且经济、文化均达到空前高度的大一统时代,多重文化因素共同构筑了汉代色彩观念。色彩作为绘画的重要构成要素,在汉代更具重要地位、作用及内涵,其在汉墓壁画中亦是如此,也是其力证。色彩的表达及使用绝非任意而为之,也不仅为审美诉求,其包涵了传统阴阳五行、儒家思想、原始道教、楚文化因素等多元文化汇集。
关键词:汉墓壁画;色彩;观念
汉代人对色彩的认识及使用,并非出于简单的审美诉求,其中包含了很多文化因素,诸如传统阴阳五行观念、儒家思想、原始道教、楚文化传承等因素。
从古代文献中,我们不难发现,无论色彩受何种文化因素影响,其均体现了汉代人对色彩的重视,可谓是推行“重色主义”。正是文化、经济强盛的大一统的汉代,给多种思想的汇集与碰撞提供了良好的契机。可以这么说,汉代既良好地继承了传统的五行思想,又融入了汉人大气、烂漫的审美情愫,加之汉人大力推崇以“礼”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使汉代色彩体系形成了既完美地继承了传统,又以色彩为“礼”政、“仁”政的治国手段,并且传承了楚文化浓烈的审美特征。色彩在汉代诸多文化交汇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正是由于汉代之后道家思想的蓬勃发展,直至宋代文人画的兴起,“墨分五色”等思想观念的形成,色彩的地位发生了转变,色彩概念以另一种形式、内涵被大力发掘。因此,汉代色彩观念在中国色彩学体系中是不可忽略的重要篇章,是重色乃至赋予色彩神话地位的重要时代,其在中国色彩学发展中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
因此,文化的多重性就是构成了汉代复杂的色彩观念。不难想象,這种色彩观念对绘制壁画的工匠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换句话说,壁画色彩的使用、呈现应完整体现了汉人多种文化交汇下审美的追求,符合其审美特质。
汉代历史文化背景促就了色彩观念的形成,而色彩观念在汉墓壁画中究竟起到如何重大的作用。故用汉墓壁画的实例来说明这一问题,从而通过实际出土壁画的实例探究汉代色彩观念与汉墓壁画色彩的关系。
1 壁画色彩与传统阴阳“五行”、“五色”观念
1.1 “五色”与主体色彩
传统阴阳五行观念根深蒂固,影响甚深,在汉代同样如此。在实际出现的汉代墓室壁画当中就能看到“五色”的崇高地位,红色、黄色、青色、白色、黑色成为构成汉墓壁画色彩主要表达的重要因素,其他色彩的地位明显处于从属地位。因此,“五色”作为汉墓壁画构成的主体色彩,正是传统阴阳五行观念的驱使。
图1 陕西定边郝滩东汉壁画墓[1]
正如陕西定边郝滩的西王母宴饮图(图1),使用了浓烈的红色、黑色、青色、白色等,虽然没有出现黄色,但是对纯正的正色使用的喜好已经非常明显,少量间色仅仅作为搭配。画面中出现了,西王母、天门、升仙、青龙、蟾蜍、瑞兽、祥云等多个复杂形象,但是绘制者仅用几个正色就能使整幅画面呈现出跳跃纷呈、丰富绚丽、变化多样的色彩效果,且画面气氛的营造完全符合西王母宴饮及墓主人升仙等奇幻主题。可以看到,“五色”中的仅几个浓烈色彩,扮演了构成、营造整幅画面色彩的主体,这也就是汉人崇尚五正色,将其置于极高的地位的现实表现。
1.2 “五行”对应的色彩方位
另外,“五色”不只是色彩的概念,在传统的阴阳五行观念里,“五色”被赋予了太多的文化内涵,譬如“五行”、“五方”、“五帝”、“五时”等等,古人的这种特有的思维模式同样影响着汉墓壁画色彩的表达,尤其赋予了色彩方位的概念,即“方色”。正如在西安理工大学出现的腾蛇形象就用黄色来表达(图2),这也就是符合了五行观念中腾蛇与方位“中”及与“五色”中“黄色”的对应。
图2 腾蛇 陕西西安理工大学西汉壁画墓[2]
图3 勾芒图 河南洛阳卜千秋西汉壁画墓[3]
在河南洛阳卜千秋西汉壁画墓中的勾芒形象的色彩也说明了这一问题(图3)。勾芒,又称句芒,是古老的神话人物。据说他是伏羲四个孩子重、该、修、羲中的长子。伏羲氏将其任命为东方而来主持、观测木星,东方属木,故又称木官,也叫作春官。可以看到,五行观念下,勾芒与“东方”、“木”、“春季”相对应,自然属五色中“青”。在卜千秋墓勾芒的身体色彩就用青紫色绘制。因此,在传统五行色彩观念里,方位与色彩有着密切的联系,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例如,“四神”中的朱雀形象,其性属南,从火,故均用浓烈的朱色表达,在此就不一一列举了。
1.3 色彩内涵的驱使
还值得注意的是,“五色”除了对应方位之外,在传统五行观念中色彩还赋予了类似于西方色彩心理学的内容,即色彩所彰显的情感内涵与意义。正如《蔡元培日记》中说到有关美国画师对色彩心理的文字,“《颜色与人生幸福之关系》(译《大陆报》):曼娜德白女士,美国画师,研究颜色与心理之关系,谓黄、紫、绿三色为人类良友,红色最无天良,青莲色亦为人类公敌云。”[4]
我们以青色为例,东汉经学家刘熙《释名》中所载:“青,生也,象物生时之色也。”[5]青色此时已不单单指色彩本身,其对应“木”,也就是植物,同时属“东方”,象征着希望与开始。在定边郝滩东汉壁画墓中就以稀释后青绿色为背景,并出现大量青色描绘飞禽走兽,使整个画面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希望墓主人虽死但以另一种形式开始新的生活,寄予如青色般永生的希望。将“青”的含义进一步深化的是在《说文解字》有言:“静,从青争声。审也”。[6]王筠注曰:“采色详审得其宜谓之静。”可见,静的涵义也是从对青色的审美体验而来。[7]
2 儒家思想观念与原始道教认知
2.1 礼制下的色彩规制
汉武帝对儒家思想的大力推行,使得汉代无论统治阶级还是平民百姓的礼制观念深入人心。人们对色彩的使用不是随意而为之,应该与其身份、地位、男女阶层相对应,达到符合传统礼制的得体,这样才是人们所赞许的“德”性的体现。这也就自然而然的赋予了色彩严格的等级观念。这点体现在汉墓壁画色彩的诸多方面,在服饰色彩的表达上更为明显。譬如在山东东平县物资局1号东汉壁画墓出土的人物图像中,男性人物均着黑色服饰(图4),正如《汉书·萧望之传》曾记:“敞备皂衣二十余年,尝闻罪人赎矣,未闻盗贼起也。”颜师古曰:“虽有五时服,至朝皆著皂衣(黑衣)”。[8]男性出席正式场合常常着“皂衣”,符合庄重之礼仪,也与其身份相合。反观女性服饰色彩(图5),可以看到,出现了浓烈的蓝色、青绿色、灰色等间色,正是符合儒家思想指导下的封建礼制诉求。
图4 人物图 山东东平县物资局1号东汉壁画墓[1]
图5 人物图 山东东平县物资局1号东汉壁画墓[1]
可以看到,在儒家礼制思想的影响下,色彩的表达与使用,有着严格等级区分的功用,汉墓壁画中车马出行图像用色实例亦能印证此观点。《汉书·景帝纪》载:“令长吏两千石车朱两轓,千石至六百石朱左轓。”[9]河南荥阳苌村东汉壁画墓中就绘制了墓主人生平经过。当墓主人任“北陵令”时,其乘坐的车左轓为红色,右轓为黑色(图6)。根据《汉官·百官公卿表》上记载:“县……万户以上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10]这与壁画出现的“朱左轓”之车,及与墓主人身份完全相符。当墓主人升迁为“巴郡太守”的时候,[11]他所乘坐的车就成“朱两轓”了[12](图7)。通过这个例子可以看到,正色中的红色是汉代地位较高的色彩,在严格礼制观念下色彩的使用正是其等级功用的体现。
图6 河南荥阳苌村东汉壁画墓[1]
图7 河南荥阳苌村东汉壁画墓[1]
2.2 原始道教色彩图像认知
虽然儒家思想观念为统治者所推崇的官方思想,但原始道教内容中诸多方面在汉代也是广泛流行,其对色彩的认知同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汉代墓室壁画中尤其在西汉时期,就出现大量伏羲女娲、西王母、升仙、羽人、导引术、天门等原始道教的内容,正是原始的神仙信仰、方术等发展而来。此类图像在汉墓壁画中比比皆是,因为此类内容在现实中不复存在,其色彩的使用更是依赖人们对其内容理解与思想认知的统一。
例如,在洛阳卜千秋壁画墓中的墓主人升仙图像中,墓主人乘赤色凤鸟,立于其上,手持黑色三足金乌。此色彩使用正体现了人们在原始升仙信仰下的色彩认知,即凤鸟为红色,为西王母运长生不老药的三足金乌,与日中金乌一样均为黑色。还有在定边郝滩壁画墓、靖边杨桥畔壁画墓中均出现天门图像,其用色模式极为相近,天门内部用代表祥瑞的红色等暖色,下侧飘带均为白色。可以看到,正是由于人们受原始道教内容潜移默化的影响,使色彩在使用中呈现出较为统一的色彩认知。
3 壁画色彩与楚文化
3.1 红黑主体色彩样式
楚文化的代表艺术形式中漆器就是用红色、黑色作为主要色彩造型表达模式。正如在《韩非子·十过》中就这样描述:“禹作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画其内。”[13]这种色彩造型模式同样对汉墓壁画的色彩产生重要影响,如河南洛阳卜千秋西汉壁画墓中的神人形象,就用红色作为画面的主要色彩,黑色勾勒搭配表达主体形象。红黑色彩作为汉墓壁画色彩主要色彩造型方式非常常见,可以看到,汉代人对红色、黑色的偏好。与漆器的相比较,在使用中红黑二色的使用方法还是有细微的差别。漆器中红色为底色黑色用来造型、黑色为底色后勾勒红色花纹,两种方式均有出现。而在汉墓壁画中黑色主要用于造型的勾勒与塑造,红色常常作为重要色彩进行涂染,以突出主体图像,使图像色彩强烈、鲜明、突出。在河南洛阳浅井头西汉壁画墓中也可看出此特点(图8),黑色作为主体造型线条,流畅的勾勒出诸多形象,再用红色错落有致的画出朱雀、羽人、祥云等形象,红色大小面积考究,分布丰富均衡,色彩艳丽,形象突出。
图8 河南洛阳浅井头西汉壁画墓[1]
3.2 暖色对比表现
楚文化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崇尚暖色的搭配,使整体画面色调统一、和谐。同时,注重色彩的对比,使统一和谐的暖色调中色彩变化极为丰富、多样,且形象凸显。这种楚文化的暖色对比审美特点影响了汉墓壁画的色彩取向,尤其在中原区域更为明顯。譬如在河南洛阳烧沟61号西汉壁画墓的大傩图中就有体现(图9),该图像位于前堂后室隔梁前壁,绘于一块方形和两块三角形组成的梯形镂空空心砖上。正中为方相氏,其面如怪兽,着黄衣红裙,作推拿状。其上应为大傩的指挥者黄门。两则三角形中各有二穿熊皮衣神人,一前一后争夺玉璧。整幅画面色调极为统一,为暖色调。且出现红色、黄色、橙色、褐色、棕色等多个暖色色彩,色彩格外丰富,仅用少量绿色进行搭配。
图9 大傩图 河南洛阳烧沟61号西汉壁画墓[1]
图10 朱地彩绘漆棺头档 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 湖南省博物馆藏
图11 户内燕居图 河南新密县后士郭1号东汉壁画墓[1]
以上例子在中原区域还有很多,楚文化这一用色特征影响了汉代多种美术形式的审美取向。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的朱地彩绘漆棺也完好地继承了楚美术的特点(图10),该漆棺头档是以菱形云纹为边框,中间主题纹饰,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仙山,仙山两侧,仙鹿凌穿腾云,仙境祥瑞气氛极为浓厚。黑色作为边框主体色彩,鲜艳红底色上,用褐色、黄色、棕色等暖色系色彩绘制仙鹿、祥云、菱形云纹等图像,楚美术风格浓厚。
3.3 装饰性表达
楚美术在色彩及形式的表达上仍体现出些许装饰性。正是由于楚美术的代表遗存多为诸如漆器、织物、雕刻等艺术门类,其在现代美术概念的划分下多属于工艺美术的范畴,工艺美术与绘画等艺术形式相比,就是其除却审美价值,仍然包含着人们的实用价值。因此,在满足多种价值诉求下形成了一定的装饰风格倾向,色彩在表达以上内容时也产生了独特的色彩搭配。河南新密县后士郭1号东汉壁画墓的户内燕居图就可以发现这种特点(图11),该图位于中室北壁中部,画面为一方形菱格窗,用红、青二色绘制,四框饰黑色云纹。左右各一人,斜视两鸡相斗。除造型上出现菱形、云纹等装饰性纹饰。色彩上出现以黑色为底,浓烈红色、青色强烈对比,使画面色彩装饰意味强烈。这种装饰性色彩搭配,与楚文化遗存荆州天星观2号墓出土漆器惊人相似(图12),凤鸟莲花豆由莲花豆盘、鸟首、鸟爪与蛇身分件制成。盘外壁上部浮雕14瓣莲花,凤鸟立于蛇身之上。器表髹黑漆为地,用浓烈红色、青绿色、黄色描绘龙纹、凤纹、蛇纹、蟾蜍纹和鸟羽纹,色彩对比强烈、绚丽斑斓,色彩装饰意味与户内燕居图如出一辙。
图12 凤鸟莲花豆 荆州天星观2号墓出土 荆州博物馆藏
图13 藻井日象图 河南洛阳金谷园新莽壁画墓[1]
同样,在河南洛阳金谷园新莽壁画墓中,其藻井日象图(图13),也可看到此种影响。图像正中为红色日图像,中有黑色三足金乌,日由两正方形交错相扣,四边配有红色云纹。整幅画面色彩种类虽不多,但仍然能感到楚美术风格的意味。
4 小结
汉代色彩观念与汉墓壁画色彩的关系可以粗略归纳为三点:第一,传统五行、五色思想继承下,汉墓壁画色彩使用中仍将五正色处于重要地位,在不同壁画中扮演主要构成色彩,以及方色的对应,如壁画中四神等图像遵循色彩与方位的统一。第二,汉代对儒家思想的大力推崇,使壁画色彩在使用中同样符合现实礼教下严格的色彩等级观念,如重正色,仅搭配间色,以及不同正色使用中的等级概念,这点在壁画人物服饰色彩与车马出行等图像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第三,在楚文化的影响下,汉墓壁画色彩使用中继承了以红、黑为构成画面的主体色彩,且符合楚文化色彩浓烈、重色彩对比、装饰意味等审美特点。
参考文献:
[1] 徐光冀.中国出土壁画全集[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
[2] 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西安理工大学西汉壁画墓[M].西安: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2004.
[3] 贺西林,李清泉.中国墓室壁画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4] 王世儒.蔡元培日记(上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43.
[5] 王国珍.《释名》语源疏证[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151.
[6] 許慎(东汉).说文解字[M].北京:中国书店,1989.
[7] 马麟春.传统文化视野下的青色审美文化略论[J].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11(2):113.
[8] 班固(汉).《汉书》卷七十八,《萧望之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5.
[9] 班固(东汉).《汉书》卷五,《景帝纪》第五[M].赵一生,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35.
[10] 班固(东汉).《汉书》卷十九,《百官公卿表》第七[M]. 赵一生,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276.
[11] 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河南荥阳苌村汉代壁画墓调查[J].文物,1996(3):18-27.
[12] 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14.
[13] 冯国超.韩非子[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68.
指导教师:罗宏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