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幽花无数生

潘文大

该庆幸，我们有窗外的风景，生活中更有无数风景可看。

窗外风景的内容如此丰富，犹如一个梦幻的展台，展示着动感的丰硕。而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因为有着时时可以观看的窗外风景，即便在钢铁铸造的森林中闷久，也不会神思倦怠。每天看几眼窗外风景，在鲜活的画面中感受天地之间的创意；在从容自得中享受一丝返璞归真的自在，实是人生一种不可多得的乐趣。

一

欧·亨利笔下那个发生在深秋的凄美故事《最后一片落叶》，相信很多人都读过，并且没齿难忘。

少女琼珊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那棵依附在松动残缺砖墙上的常春藤。常春藤已经老得不能再老，寒风吹得它瑟瑟发抖，叶子一片又一片被吹落下来。三天前，藤叶差不多还有100多片，可现在只剩下4片。

“等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我就要死了。”琼珊悲伤地想着。

一颗准备走上神秘而遥远的死亡之路的心，寂寞而悲凉。此刻的琼珊与尘世和亲情之间的联系，全寄托在这几篇残留的叶子上了。她一片一片地数，一片一片地等。终于，天黑了，风雨来了。风怒吼着，仿佛要掀翻房子，也揪扯枯藤上那最后一片叶子。虽然夜色太黑琼珊看不见，但她不死心，她一定要等叶子全落光再离开这个世界。风雨如此之大，那最后一片叶子无论如何也等不到天亮。

“明天一早，叶子全落光了，我就死了。”琼珊这样想着。

令琼珊万万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那最后一片叶子依旧在枯枝上傲然高悬。琼珊刹那间被感动：勇敢的叶子尚能挺过风雨，它能，我也能。叶子不落，我就不死！

奇迹就这样出现：最后一片叶子一直没落，琼珊的病却一天天好起来。当她恢复健康走过院墙时，才发现那片叶子竟然是墙上的一幅画！这时，朋友告诉她，是那个老画家邻居贝尔曼得知她在数着落叶等死，就在那个狂风暴雨的深夜，站在梯子上，紧挨着枯藤画了一片永远不落的叶子。叶子挽救了琼珊，可贝尔曼却因那晚着凉患了肺炎死了……

凄美的故事曾感动得我数度落泪，也便在那以后，窗外的风景开始引起我浓厚的兴趣。

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比得上中国人更在意窗外的风景，且不说以景观登峰造极、风靡世界的江南园林，仅从现存的古典诗词中就可以得到充分的佐证。比如：唐代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上官仪的“戏蝶流莺聚窗外 ”、宋代陆游的“窗外树寒无鸟宿”、刘克庄的“窗外茶梅几树斜”、李冠的“月斜窗外风敲竹”、万俟咏的“窗外芭蕉窗里灯 ”、李重元的“窗外梅花瘦影横”、曾觌的“窗外休惊绿满林”、释如珙的“日影每从窗外过”、韩元吉的“窗外幽花无数生”、梁意娘的“晓莺窗外啼杨柳”、白玉蟾的“月移花影来窗外”、元代王冕的“窗外疏篁脱故枝”、近代王国维的“窗外绿阴添几许”，等等。

而现代著名文人墨客，同样有此偏爱。

如王统照《山雨》一文关于窗外风景的描述：“天气是醉人的温暖，恰好是樱花落尽的时季。细沙的行人道上满是狼藉的粉色花片，有些便沾挂在平铺的碧草上。几树梨花还点缀着嫩白的残瓣。北面与西面小山上全罩着淡蓝色的衣校，小燕子来回在林中穿跳。在这里正是一年好景的残春，到处有媚丽的光景使人流连。”

再如郁达夫《烟影》中舷窗外风景的描写：“一江秋水，依旧是澄蓝澈底。两岸的秋山，依旧在袅娜迎人。苍江几曲，就有九簇苇丛，几弯村落，在那里点缀。你坐在轮船舱里，只须抬一抬头，劈面就有江岸乌桕树的红叶和去天不远的青山向你招呼……”

“四山的幽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四月中的细雨，忽晴忽落，把空气洗得怪清凉的。嫩树叶儿依然很小，可是处处有些绿意。含羞的春阳只轻轻的，从薄云里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线，地上的人影，树影都显得很微淡的。野桃花开得最早，淡淡的粉色在风雨里摆动，好像媚弱的小村女，打扮得简单而秀美。”

而把窗外的风景和自己的情感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又当属当代青年女作家迟子建了。

“有一天我站在窗前，望见爱人从小路上归家。他的身后是起伏的白雾，而他就像雾中的一棵柳树。那一瞬间，我有一股莫名的恐慌感，觉得这幻象一样的雾似乎把爱人也虚幻化了，他在雾中仿佛已不存在。现在想来，死亡就像上帝撒向人间的迷雾，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它能劫走爱人的身影，但它奈何不了这巍峨的雪山。有雪山在，我的目光仍然有可注视的地方，我的灵魂也依然有可依托的地方。我感谢这个失眠的长夜，它又给予了我看风景的勇气。凌晨的天空有如盛筵已散，星星悄然隐去了，天空只有一星一月遥遥相伴。那月半残着，但它姿态袅娜，就像跃出水面的一条金鱼。而那颗明亮的启明星，是上帝摆在我们头顶的黑夜尽头的最后一盏灯。即使它最后熄灭了，也是熄灭在光明中。”

三十年代诗人卞之琳的《断章》，更是意境深远，令几代人折服玩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可以说，每一副窗外的风景，都如人的想象，好长，好远，没有尽头。

尽管人们多与自然比邻而居，身处风景之中，常看风景，但无论古代的隐者，还是在钢筋丛林中穿行的现代都市人，仍然个个为其着迷，甚至人人崇尚。

二

所谓风景，词典这样解释：在一定的条件之中，以山水景物，以及某些自然和人文现象所构成的足以引起人们审美与欣赏的景象。而景物、景感和条件则是构成风景的三类基本要素。

解释虽然简单，但现实中再优秀的艺术家，即便曾经创作出世界名画的大师，也设计不出窗外的景色。因为窗外的景色，属于流动的艺术。可能是连绵细雨淅沥淅沥的轻轻奏响，也可能是微风拂面吹起杨柳的徐徐之舞。万物静观皆自得，同一幅风景，不同的人绝不会感悟到相同的蕴涵于万物之中的美妙。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是洞察万物、舍我其谁的气势；曾巩高呼“好在西湖波上月，酒醒还对纸窗明”，则是醉景更醉心的怡然自得。开窗赏景，全在有心，没有推窗邀月的情怀，没有把酒临风的洒脱，纵然身处天涯海角，有明月织光，依然是多情反被无情恼。

客观地说，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渴望有一片窗外的世界。从少小对课堂的厌恶，到后来对自由的向往，再到后来对人事的厌倦，时时希望窗外是另一片净土，一片自己想要的世界。而身居都市，若想在钢筋铸造的水泥之城中感受一丝自然清新与怡然自得，基本只有通过楼房的窗户。但城市的窗外依然是城市，不可能成为森林原野。更多时候，人们打开的只是心灵的窗户，一扇自己的心窗，眺望曾经的过往。

即便这样的窗外风景，也能把人们有限的视野扩大到无限的美的遐想，以及对人生的无限思考。正如范仲淹登岳阳楼，“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大观引发了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慨，而“先忧后乐”更成为后世有识之士严格要求自己的一面旗帜；欧阳修登临醉翁亭，赏“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的山间四时美景时，将个人之乐上升为与民同乐，让后人看到了一个无拘无束的生命精灵在宇宙间舞动的倩影；苏轼游赤壁，舷窗外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如画江山，让他顿生“才命两相妨”的喟叹……

这些奇妙的感觉，多来自于自然之美的启迪。饱经沧桑、阅尽人世的哲人们无一不是从自然风景中得到慰藉，并思考之后升华到人生的境界。荣辱、得失、名利都在风景中消失殆尽，生命、自由、博雅在风景中高蹈、飞扬。

正所谓看的是有限的风景，得到的是无限的阅尽社会炎凉尘世沧桑后的淡然一笑。

三

喜欢窗外的风景，更应该学会欣赏风景。我个人的体会是，须有一颗闲暇且不带功利的心，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因为只有减少自己的欲望，才能静心凝神，享受美景之乐；才能看夕阳在山，晚霞笑靥，小溪潺潺，涛声阵阵，风吹山涧，疏雨梧桐，松果落林，想三五知己，清茶淡酒，寒夜围炉，畅谈人生和理想……

最懂得个中奥妙的，当属唐代大诗人李白，他那：“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以浪漫主义手法，将敬亭山人格化、个性化。尽管鸟飞云去，诗人仍没有回去，也不想回去，他久久地凝望着幽静秀丽的敬亭山，觉得敬亭山似乎也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自己。他们之间不必说什么话，已经完全达到了感情上的交流。表面看来，这两句诗是写诗人与敬亭山相对而视，脉脉含情。实际上，诗人愈是写山的“有情”，愈是表现出人的“无情”，他那横遭冷遇、寂寞凄凉的处境与无奈情感，愈在这静谧的场面中透露出来。

再比如现在的我，眼前就时常浮现这样一幅窗外的风景：楼前空地上花丛茂密，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花荫中穿来跳去，空旷的天空里燕子箭一般地掠过，花荫旁的小路上，老人牵着小狗在散步，小狗欢快地围着老人跑前跑后。阳光沐浴着一份份欣喜，滋润着一缕缕甜甜的微笑。

正是这条暗香盈径的小路，春天里安静的发芽，夏日里火热地成长，秋季里灿然地成熟。风雨后，花还在开，染了秋凉，还不肯离去，芬芳，艳美，迷醉。守着这样的日子，心便不会太孤单，人更不会寂寞。生命不易，还有那么多的好风景没来的及欣赏，还有那么多人要我陪着慢慢地走。

有人说：“人生苦短，要多看看路上的风景。”也有人说：“人生如隙，千万不要被路上的风景所迷惑。”不错，人生是一条漫长的路，不会一眨眼就逝去，但是，许多人都走得那么快，快到在每一岔路口来不及思考就得上路。因此，我们总是放弃自己路上的风景，寻求野外的视觉，然后感叹、忏悔、懊恼自己没有选择那一条路。

生活中，心灵窗口的风景往往就是自己所选之路的朝向。有的人选择了一条平坦得一望到底的路，然后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假装拒绝被路上的风景所迷惑。其实，他们只是害怕，倘若向两旁的道路看去，会看到更美的鲜花摇曳。他们承受不了这个结果。因而，他们不但错过了道路两旁的风景，同时也错过了路上温存的香气。

诚然，生命中没有恒久不变的风景，只要一颗心永远朝着太阳，每一个清晨，窗外都会为我们展现一番美景，等着我们去欣赏——这个世界总会带给我们新的希望。

有人说，经常看窗外的风景容易触景生情、多愁善感，以致郁闷纠结。其实，这些都由自身性格而决定。生性忧愁的人，透过窗外看到的都是悲伤的风景，生性乐观的人，总容易找到快乐美好的一面。常看窗外的风景，究竟能使人忧伤还是快乐，悲凉还是美好，一切全在于自己。

作者系《乐居》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