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融融的春天慢慢走远,炎炎的夏天渐渐走近的时候,我便时常想起曾经教过我的两位老师。
佩佩老师
思绪回到上世纪70年代初。
农村的夏季,是最忙碌的时候。父亲常从秧田里铲下一块块秧皮,然后咯吱咯吱地挑到水稻田边;而母亲,则将一小把一小把的秧苗插到水田里。他们常从月明星稀的清晨,忙到蚊虫飞舞的傍晚。我们一群无事可做的娃娃,便喜欢聚集到村头的晒谷场躲猫猫。“来找我呀,来找我呀”,然后便闪在柴垛后面,从一个柴垛躲到另一个柴垛。
一天中午,我们的游戏正在进行中,突然黑云翻墨,雷声阵阵。眼看着大雨即将倾泻而下,我们急忙冲向谷场旁边的小屋。几棵大树的空隙间有一间小房子,这是供村里值班守稻谷用的。我们背靠着小门,焦急地等着瓢泼大雨快点结束。
突然,我身后的小门轻轻打开了。一位年轻漂亮的阿姨站在我们的面前。
漂亮阿姨招呼我们说:“进来玩呀。”我们怯生生地走进那间小屋。小屋里的一切是那么新奇:香香的肥皂,粉粉的毛巾……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漂亮阿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拿起桌角的香皂,用刀切成几份,说:“这块肥皂就分给你们吧,等我回城,有机会再给每人带块新的。”
后来,漂亮阿姨和我们说起了她插队的趣事。从她那儿,我知道了“高山”这个概念。她向我们描叙她第一次见到山的情形时,睁大着眼睛,脸因兴奋而发红,两只白而丰润的手张开来。“哇,山竟有这么大啊!”
现在想想,漂亮阿姨的行为就像个孩子。但也正因此,我们都没有了任何拘谨。我小小的心灵里,感受到了她的热情率真。而这热情中,有一种格外的亲切、信任和安全感,使人无法抵御地便接受了她。
暑假结束,这位漂亮阿姨成了我们的老师。后来,我听父亲说,她是上海人,大人们叫她佩佩,前几年插队到山东后,不能立刻调回上海,于是便暂时来到了我们村小教书。
佩佩老师的普通话特别好听,歌也唱得好。六一节前,佩佩老师在整个村小挑选了20个同学,组成一支小小的合唱团,参加乡里20多所小学的六一汇演。最后一次彩排后,佩佩老师嘱咐我们:要把家里最漂亮的衣服穿来,参加演出。
回家后,看着柜子里几件补了又补的衣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忙完农活回家的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打开一口锁着的箱子,从箱子底抽出一件大红色的外套。母亲说,这是她的嫁衣,明天这么难得的演出,就穿上它吧。
第二天,我穿着那件足足垂到脚背的“嫁衣”来到学校。佩佩老师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微微一笑,说:“薄伟英呀,你这件衣服真漂亮,只是太长了,小心走路摔倒。我把自己穿不下的衬衫带来了,你换上我这件吧。”
佩佩老师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取出了一件果绿色的衬衫,温柔地给我换上,再用一根布带往腰里打上蝴蝶结,袖管往上折几折,一件大人的衬衫瞬间变成了一条美美的连衣裙。
佩佩老师只教了我一年,后来便因政策照顾回了上海。后来,我做了老师,有了薪水,买的第一件衬衫就是果绿色的。衣柜里的衣服,几乎都是绿色的:草绿,蓝绿,松柏绿,翡翠绿……同事们说我是“绿色控”,尽穿绿色的衣服。后来我明白了,当时母亲的嫁衣虽然漂亮,但穿在一个小女孩身上,看起来一定有点可笑,可佩佩老师却以她的细心、亲切和热情,让我的忧虑、无助消弭于无形之中。每每想起此事,我的眼睛里熠熠闪光,清晰记忆荡起心海波澜,那张神采飞扬的面孔,那些温馨温暖的场景瞬间浮上心头。
感谢那一片特殊的时空,与佩佩老师相遇。佩佩老师这个名字和她所感染给我的温情,是注定要伴我一生了。
李良老师
四年后的一个夏季,我从村小毕业,到更远的一所农村初中上学。我所在的农村中学那时是片中,又叫“戴帽子”初中,只有初一和初二两个年级。走进我们班英语课堂的,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的帅气男老师。
他叫李良,是代课老师。
学校离小镇足有10多公里。上世纪70年代初的农村,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从镇上到那所农村初中,只有一条一米多宽的泥路,一边是农田,另一边就是一条小河。没有一个英语专业的正式老师愿意去穷乡僻壤。
李老師因为酷爱英语,在小镇上颇有名气,于是原来并非教师的他,来到了我们中间。
李老师的英语课上得生动、丰富、充实而有激情,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使我们这些从未接触过英文的农村娃娃们,每每觉得那下课铃响得总不是时候。哪一天课程表上没有英语课,那一天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我有幸做了英语课代表。每天的早读、收发本子,井井有条。李老师说:“薄伟英,你倒还挺像一个小老师呀!将来去上个师范,你一定会是个能干的老师。”
“老师?我?”我的心砰然一动,佩佩老师的形象在眼前一闪而过。
初二下学期,我的视力严重下降。李老师让我回家和父母讲,赶紧上医院检查视力。终日面朝泥土背朝天的父母,总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我的桌位从倒数第二排,慢慢往前调,最后坐到了第一排,还得眯起眼睛,才能模糊地认出黑板上的字母。李老师急了,他推推鼻子上厚厚的眼镜,说:“薄伟英,你再不上医院检查,要像我一样,鼻子上戴个‘厚玻璃瓶底啦!”
那时候的镜片,都是玻璃的,度数越深,镜片越厚。李老师是高度近视,我们从侧面看他的眼镜,就像是鼻子上架了两个厚玻璃瓶底,偶尔取下眼镜,鼻梁上立刻出现两个深深的印痕。
星期天,李老师骑着一辆咯吱咯吱响的自行车,带着我从阳澄湖边的小村庄,沿着崎岖不平的泥路,一直骑到现在的苏州市中心观前街。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感受到的是,不是父爱却胜似父爱的师爱。
李老师用他微薄的代课工资给我配了一副眼镜,红色的边框,黑色的支架。每天上学时,我小心翼翼地戴上,睡觉时,又小心翼翼地取下,生怕眼镜有一点点的损坏。
“当老师!像佩佩老师一样,像李良老师一样!”正是这个时候,一颗梦想的种子,悄悄落地。
30多年过去,我搬了很多家,丢了很多东西,唯独这副磨损已十分严重的眼镜,却一直躺在我的梳妆盒里。那是老师的爱,我不会轻易丢弃。
老师为何而来
佩佩老师和李良老师,现在看来,都不是“正式”的老师。他们在特殊的年代,只是做了一份特殊的、短暂的工作。因为一两年之后,他们回城的回城,换工作的换工作,都离开了教师岗位。但是,他们给我留下的,却是至深至远的影响。在那个只有“黑白灰”的年代,他们让我在小小的年纪,感受到了“红蓝绿”的“爱”。也是他们,把教师梦的种子埋在懵懂无知的我的心里,使我在人生的重要关口脱颖而出,完成了华丽的转身。
初三,所有片中的孩子都集中到了镇上的完中。
听老师说,师范、中专是第一志愿录取的。那时,成绩出类拔萃的学生,才敢填报。而师范生全镇只有一个名额,硬碰硬,看的就是中考成绩。
“考上师范,成为一位老师!”那颗梦想的种子,在我心里静静发芽。
但是,进入初三的第一次单元考试,我才真正领略到何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四个平行班里,卧虎藏龙。
困难像一座远方的大山,横亘在我的面前。我知道,唯有走近它,才能翻越它。
那些令我砰然心动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耳际:“薄伟英,你倒还挺像一个小老师呀!将来去上师范,你一定会是个能干的老师。”“当老师!像佩佩老师一样,像李良老师一样!”
于是,在学校围墙边,在同学们的嬉闹中,我手捧书本默默跋涉。
于是,在宿舍被窝里,在同学们的鼾声中,我打开电筒悄悄求知。
激情和信念永远是冬末那催醒嫩绿的春日,只要有熏风的召唤,它就會欣欣然引领我跨越一切障碍。
初三下学期,我的成绩在全校遥遥领先。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师范学校,拿到了全镇唯一的定向普通师范生的名额。师范面试时,我唱的就是佩佩老师当年教我们的《金色的童年》这首歌。一颗梦想的种子,终于抽枝长叶……
美国作家迈克尔雷(Michael Ray)写的《此生为何而来》一书,成为斯坦福大学最受欢迎的创意人生课。书中写道,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一个至高诉求,当你与之连结时,万物将只为你存在,你拥有无穷力量、莫大的价值,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遇到困境时,永远不会绝望。
我知道,很多人,都像我这样满怀着教育的激情和信念,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无法逃避的事情会接踵而至,诸如职称评定、评优评先、提拔升职等,困惑着老师们,焦灼着老师们。此刻,我们是不是该不断拷问自己:此生为何而来?
忆起佩佩老师和李良老师的一言一语,我坚定地告诉自己:老师是为了爱学生而来的。
(作者单位:江苏苏州工业园区第二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