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袁凌的新作《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打开了一代人的记忆。那些苍白而无力的挣扎,每一个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都曾遭遇过。
袁凌的哥哥,吃了一种叫马桑莓的野果子,吃多了,中了毒,母亲便给哥哥灌大粪,那多臭啊,袁凌的哥哥受不了,就吐了起来。将胃里的果肉全吐掉了,也就活了。而袁凌的亲戚玉娃子就没有活过来。也是给他灌大粪(猪大便)的,可是他就是不吐,肚皮变得越来越乌,直到嘴唇发乌,脸也发乌,命就没了。袁凌这样写玉娃子的死:“人家说大概杨家坪的娃子,成天在猪圈里混,也不觉得猪粪有好臭。”这自然是一种比喻,但刺骨般的让人辛酸。
袁凌两岁的时候害了一个不知名的病,说是犯三煞,差点就死了。他的姨爹用桃木弓箭射了一个三寸大小的小人,才救了他。为了防止他以后再犯病,还让他拜河里一块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做干爸。
这传奇的事在乡村已经是一种文化了,迷信,有时候不是愚昧,是对自然的一种妥协。这样的文化,在我的乡村记忆里也比比皆是,比如小伙伴的小名叫做臭蛋、粪坑什么的,表示名字越贱越容易活命。那时候医疗条件差,不少孩子在幼年时得一场病就死掉了。又或者谁家的孩子得了病,吃药也不见效,母亲就会拿一个茄子在小学校门口站着,让放学的孩子一人往茄子上扎一针,等那只茄子到处是针眼,再拿回家里煮给孩子吃了,有时候就治好了病。在那旧年月里,村民对自然的敬畏无处不在,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调适内心。
然而,这位给袁凌治好了疾病的姨爹,却最终因為镇压了村子里好多的鬼而生出精神上的疾病,他每天都在床上看到好多鬼。姨爹的死更是充满了象征意味,那些鬼成为姨爹死后村民们谈论的对象。姨爹的样子也成为乡村巫术的一个切面。
低智商的乡村社会,所遇到的意外几乎都是相同的。比如袁凌笔下殉情的人。那个时候,自由恋爱在乡村还是异数,两个自由恋爱的男女,女方变了心。男方纠缠无果,就威胁女方说,你不和我好,我就和你一起死。女方不怕。于是男方就买了炸药包,绑在自己身上,抱着女孩一起死了。
这种死几乎是谋杀,照理说算不得殉情。因为女方不同意一起死啊。可是在乡村的观念来看,就是殉情。因为感情死的嘛。
这样一种惨烈的死亡方式,在乡村并没有获得同情,而是起到了这样的效果。袁凌在文章的最后写的内容,几乎戳破了中国的半部历史。他这样写的。“不准自由恋爱的人有了话说:‘这就是闹恋爱的下场!”
袁凌的大姨和姨爹是中国最底层的一对夫妻。两个人一起喝农药自杀的原因是:他们两个只有一口棺材。
县城街上的那个疯子,没有疯之前,原本是一个老师,因为带着学生爬山时吟了一首诗,诗里有“餐太阳”的字样被举报,太阳是毛主席,餐太阳,自然是想吃掉毛主席,这就被抓了。在监狱里两年后他疯了,然后就被放了出来,每天在县城里流浪,嘴里只念着他的诗。终于在一个冬天冻死了。
还有一个嫖客,是个小职员,和朋友一起去喝酒,耍了一次小姐,结果染了病。本来这是隐私的事,可是,在那个年代。这几乎瞬间便被传开了,先是去看医生,叫人看见了。然后,从医院传开了,再然后,传到了他自己的单位上,没有办法去上班了,再然后传到了老婆耳朵里,老婆要闹离婚,再然后,传到了女儿的学校里,女儿也很恨他,不再理他。他不敢上街,上街就会被指指点点,也不敢去单位,单位处罚了他。他在家里待了两天,内心的煎熬让他绝望极了,在家里上吊死了。
比起这些个死亡的乡村切片,袁凌在医院里的经历更是拷问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
因为父亲的职业是医生,有很长一段时间,袁凌住在一个医院宿舍里。他最害怕的是上医院的公共厕所。因为,每一次上厕所,他都会看到那个粪沟里飘着流产的死婴。尤其是计划生育每年一次运动,每次运动,都会下乡捉回好多孕妇,有的孩子已经成形了,被直接引产,这些孩子中,有的还活着,直接就扔到了厕所里。
这让袁凌很害怕在卫生院上厕所。
计划生育,竟然和一个孩子上厕所扯上了关系。更骇人听闻的是,袁凌父亲和同事们,还专门用一个刚成形的婴儿当作肥料,将南瓜籽种在死婴的脑子里,然后埋在地里。后来,那一年的南瓜长得有小桌子那么大,但却没有人敢吃。
(赵瑜/文,摘自《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