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

2015-05-30 21:32马鹿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武林大会武林

马鹿

“我叫莫春,十八岁,从小的梦想是‘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耍最劲的功夫,上最美的女人。后来我发现,我是女的,没办法上女人,只得稍微做点修正,改成‘上最帅的男人啦!”第一次见面,莫春这样向云君颐阐述自己出现的理由。

云君颐目瞪口呆。

莫春于是自顾自地继续道:“人在江湖,自然要遵循道上的标准嘛!所谓‘帅,长得不好看当然不行,但只长得好看也不行:不会武功难免娘炮,武艺不精则显笨拙,家世不良便穷酸,家世良好又容易自负或油滑——至于老、幼、残疾更不在考虑范围。挑挑拣拣一圈,只有你还算符合要求。”

她一面说,一面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贪婪地在云君颐身上上下打量……直看得云君颐面热、耳红、脊背发毛,才龇牙咧嘴地露出狼一般两枚尖犬齿的笑容。

云君颐只觉全身不自在,却不知该怎么办。他虽已是名满江湖的少侠,但多半是家族的功劳,论经验只能算“初出茅庐”。加上从小接受“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与同龄女性相处的经验更趋近于零。而面前这女人,又实在太奔放太大胆。

正是深秋,天已渐凉,她昂扬地挺着胸,上身只穿……应该是绑着一件抹胸,坦然展示平坦光润的腹部;下身围着一条裙……或者不如说是许多彩色的拼布,静止时呈现“厚密”的假象,可只要稍微一动,便从布与布的缝隙间露出光洁有弹性的腿来。裸露在外的腿和小腹并不是时下流行的嫩白,而是蜜糖一般的小麦色,泛着闪亮的光泽,仿佛刚出炉的烤鸡一样带着诱人的气息。

云君颐只觉得血直往天灵盖冲,耳边“嗡”、“嗡”地响一阵停一阵,心乱跳,呼吸急促,可总没吸上气。脑中不断有个声音警告他:“不许看,不许看!”可视线却仿佛被磁力牵引的铁,不由自主地往那裸露的皮肤上瞟……

“喂,最帅的,不如赶紧躺下,让我上一下吧?”压低嗓音充满磁性的气声钻进云君颐耳蜗——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莫春已把他圈在墙角,嘴唇贴在他耳边,躯干与他紧密贴合,胸口处传来体温、玲珑曲线和心跳的节奏……

“啊!”云君颐大惊,一个旱地拔葱擦着天花板翻身而出落在房间正中,整衣正色道,“姑娘,在下是正经人。”

“我就喜欢正经人。”莫春笑吟吟,眨眼间又黏到云君颐身边——缥缈如风、迅捷如电。云君颐在江湖同辈中颇有“洞悉”之名,可他硬是没看清,更辨不出这是哪家哪门哪派的什么轻功,慌忙提气挪腾躲避:“姑娘请自重!”

江湖同辈中,论轻功,云君颐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素来自负身法灵动,自号“云三转”,意即无论什么情况,只要转三圈一定能甩脱敌人——可眼下,任他上蹿下跳左冲右突,莫春就如跗骨之蛆一般,紧紧黏在他身侧。

她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等等!云君颐心中又是一惊:明天就是武林大会,作为江湖三大家族之一“云氏”的代表,他下榻在大会主办方专门提供的“枕侠阁”中,防守严密自不必说,旁边更都是各大世家、门派、帮会的高手,无凭证不得进出,她为什么能……

走神间,莫春的脸猛地出现在他面前——还有两条张开的胳膊,眼看就要把他抱个满怀。

云君颐大惊失色,忙用力一点地,飞快向后退开,转念一想,生怕又被逼在墙角,只得生生地半途中急刹,收住脚转身立在房间的另一边,隔着房间正中的波斯地毯与莫春对峙——初入住时他还嫌这房间太大,不利保暖聚气,此刻不得不感谢这充足的面积。

各种问题像迁移的候鸟般拥挤着飞过他的脑际:如果她再扑上来怎么办?避?战?叫人?对方这样轻功,避不避得过?可避不过就打得过吗?周围都是其他家族、门派的人,呼救会不会使云家颜面扫地?让人看到有女人衣不蔽体在自己房中,会不会让自己清誉尽毁?普通的女人看到喜欢的人不该低头脸红弄衣带,低声细语怯懦懦吗?这家伙搞什么啊!

“跑什么嘛?”云君颐正自苦恼,莫春却没有如预想那样发起新一轮冲击,而是原地站定,扬起一边眉毛,“你又不吃亏。”

她的眉很细,眉峰很高,配上含笑的桃花眼,三分妩媚三分轻佻三分讥诮,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云君颐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这位姑娘,在下正人君子,决不做这般苟且之事。

“真不做?”

“不做。”

“那你后悔了就来找我。”莫春一抬手,一张纸片不疾不徐地飞落在云君颐肩头,“这是我的住址。”

“我不会后悔。”云君颐皱眉,把纸片抛回。

飞到半中一滞,又转回来重新落在他肩上:“留着吧,或许会有用的。”莫春说着对云君颐飞了个俏皮的媚眼,转身消失在窗外。

如果不是肩头还留着纸片,云君颐几乎要以为这是个奇诡的梦。

“莫春……吗?”他摸下那纸片,凑近灯下细看:是张古怪的名帖,用奔放的行草四仰八叉地写着“莫春,住东大街街角大榕树东边第二根枝丫”。

云君颐冷哼一声,随手把它抛进垃圾桶。片刻,又翻出来,放进贴身百宝囊——即便不理会笃定的语气,单是最后那个娇俏的媚眼,就足以说服一个青涩如云君颐的少年。

然而……等等!猛地,云君颐像被燎了毛的猫一般跳起来,一把撕开胸前的衣服拽出百宝囊,“哗啦”地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床上,慌乱地飞快摸索……没有,真的没有!

不见了!由云家保管的那枚“令誓印”——父亲和族中长辈们千叮万嘱必须万无一失的令誓印,不见了!

江湖中共有七枚令誓印:两枚“帮会印”,现由丐帮、十三连环坞保管;两枚“门派印”,目前归属五岳剑派和金刀门;两枚“世家印”,藏于云、楚两大世家中;最后一枚是代表武林盟主的“盟主宝印”。

如武林盟中有大事陷入僵局,便会召集持印人,以令誓印为记,一印一票,投票表决。

作为武林盟乃至整个江湖中——最大的盛事,武林大会开幕式中最重要的传统环节,是所有持印人和上代盟主共同在记录武林大事的《江湖策》上盖上属于自己势力的印章,见证大会的合法性。

明天,就是武林大会开幕的日子。

这个节骨眼上搞丢令誓印……

近则让当事人颜面扫地,大会无法顺利进行;远则让家族被剥夺令誓印的持有权,彻底远离武林盟的核心……家族会怎么对待捅了这么大娄子的人?想到内堂后那座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黑气的“鬼楼”,云君颐从骨髓里感到战栗。

身败名裂!恐怖的劫难!

云君颐脑中“嗡嗡”作响,把东西往百宝囊里胡乱一塞,纵身飞出窗外。

“不可能是别人。”他无声踏过细雪覆盖的屋顶, “这一路提心吊胆、万般仔细,只有刚刚……”思及此,不由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在包着薄冰壳的街道上摔了一跤——顾不上疼,他像一只被水冲出洞的负鼠,惊惶扭头四下瞧来望去,直到笃定周围确乎一片安静,阴影里也没有任何认识的人,才缓缓地支着腿爬起来。

融化的冰水浸透前襟,冷却了被紧张、忧虑与愤恨烧得火热的头脑,云君颐这才像被雷劈中一般想起——自己是路痴,夜间症状翻倍。

之前,但凡夜间行动,总有家中下人鞍前马后,探路指引。从未独自摸索过陌生的道路……一瞬间,他几乎要折回忠义堂招呼家中后援。但理智制止了习惯性的依赖:他不能暴露令誓印丢失的事实,便无法向人解释这名帖的由来,更无法解释何以必须找寻名帖上的地址。

——也许这就是试炼吧。

云君颐努力地鼓舞自己:作为内定的武林盟主继任者,在站上比武台之前,好歹应该像一个成熟的江湖人士那样,独自解决一点麻烦。

对于常年严格遵循“朝五晚九”作息、年轻而缺乏经验的云君颐,这份试炼有些太魔幻——许多年后想起这个晚上,他还时常怀疑是梦是真?

夜晚的武林盟属城,呈现出与白天完全不同的风貌,繁华缤纷、光怪陆离。

五彩炫目的灯笼一串连着一串,灯笼下映着风尘女子们浓妆如妖的面容,那面容勾引住咋咋呼呼的人群,在热气腾腾的宵夜之间拥挤、调笑、高声吆喝。一切白日里见不到的古灵精怪,这时,都从各种不知名的角落里钻出来,熙熙攘攘地摆满夜市,一时间仿佛有看不尽的色泽,听不尽的声响,嗅不尽的芬芳……

云君颐在其中穿梭,从光到暗,又从暗到光。

问路。有人说东,有人指西。他辨不出南北东西。

白皙细嫩的手臂从阴影里长出来,甜腻腻地缠住他的脖颈;粗胡子的大汉把酒碗抡在他面前,问他为啥不一起喝一杯是不是不给面子;不到膝盖高的孩子抱住他的腿,贪婪地死盯着金线浮织的腰带,把鼻涕和口水都擦在他的裤脚上。

幸而云君颐轻功好。待全城的墙角都留下代表“此处到过”的记号,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巨大的古树。

树冠大得像一个百年世家祖庙的屋顶。它孤独地矗立在离闹市一步之遥的地方,枝丫上琳琳琅琅地挂着锅碗瓢盆、换洗衣裳、座椅、吊床……

云君颐眯着眼,在参差的悬挂物中,找寻莫春的身影。

“哟!来啦!”

头顶上倒挂下一缕乌黑的长发。

云君颐“吓”地倒退三步,莫春已站在他面前,照例眯着眼,挂着甜甜的笑容:“我就说你会来吧!”

“我……你……啧!”云君颐张了张嘴,无话出口,眉间深锁,气莫春无赖,也气自己哑口无言,“我不是来找你的!”半晌,他终于咬牙切齿地说。

莫春乐开了花:“我知道呀。”她摊开手,小巧的白玉印章在云君颐眼前一晃,“是找这个吧?”

“还给我!”云君颐飞身去抢,扑了个空。

莫春鬼魅似的换到他身后:“现在不行呢!我有重要的人要见——虽然你也很重要,但人家是先约好的。江湖规矩,先来后到嘛。只好请你在旁边略等一等啦!”

“如果我说‘不呢?”云君颐平静的一字眉猛地斜挑起来。

“那我只好把你绑起来挂树上,等处理完那边,再来放你哟。”莫春说得理所当然。

“你敢!”云君颐的眉挑得更高。

“敢。”莫春用力点头。

片刻后,云君颐果然像一颗粽子一样,被挂树梢上,摇晃,再摇晃。

“不要乱动。我把你藏在树叶里,别人瞧不着,不跌份儿。”莫春拍拍他的头,“你一动,若有熟人经过看到,里子面子可就全没啦!”

“哼。”云君颐妄图把头别开,远离她的碰触。只得在心里否决她的好意,并对她竖中指一百遍。

他自以为喜怒不形于色,哪知脸上早开起染坊,逗得莫春“呵呵”地笑出声来:“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正人君子吧?”

云君颐拒绝回答。

“既是正人君子,记得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哦!”莫春一面说,一面飞身而下,不忘回过头,送给云君颐一个鲜活灵透的媚眼,“我现在要去见超大牌的人物,商谈影响武林命运的话题啦!”

那超大牌的人物戴着覆盖全脸的面具,穿着崭新的武林盟普通侍卫服,隐藏身份的企图昭然若揭——可除非那异常高大的身材、戳出面具下标志性的屁股下巴和在衣袖下紧绷着格外健硕的右臂真能掩饰得住。

“拿来。”莫春刚现身,大牌便说。语调阴冷,在“易声剂”影响下,浑浊而沙哑,像蒙着一层油纸,听不出本来的音色。

“什么?”莫春沉下脸。

“和当年一样,你的承诺,你的右手,或是你的命。”

云君颐并没有宣称中那么君子。

于是,莫春落回树梢时,发现云君颐把自己戳在一根直立的小枝上,垫着脚,用力向前抻长脖子——活像一条晾晒中的鱼干——直抻得额上满是细汗,颈侧青筋爆出。

“想看早说嘛。”莫春笑得牙不见眼,“早知有这么热忱的观众,我就把现场移近一点啦。”

云君颐大惊,“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背后的支撑应声而断,发出“咔嚓”的清响,他顿时成了狂风中悬挂的虫茧,摇得整个树枝“吱呀吱呀”直叫唤。即便这样,他依旧铁齿铜牙地咬定:“我没听,也没看。”昂然地仰头,五官用力扭出郑重其事的模样,憋得通红脸在第一抹晨光下闪闪发亮。

莫春只是笑着看他,不说话。

云君颐被看得发毛,别过头,愤愤然嘟嘟囔囔:“又是‘超大牌,又是‘影响武林命运,怎么让人……”越说声越小,脸也越红。

“我又没怪你,你别急嘛!”莫春忙笑着把他解开,安放在树干上,在他旁边坐下,“你有很多问题吧。”

云君颐不答,活动着被捆得酥麻的手,向腰间的佩剑爬去。

“问吧。”莫春说着从腰后摸出一根足有小臂长的烟斗,打个响指,指尖迸出一粒火星,不偏不倚正落在烟草膛里,转出袅袅青烟。

她倚着树干,深深地吸一口,细细地吐出来:“我会说真话,会回答的。”

云君颐犹豫片刻,终于拗不过好奇心:“那是楚盟主楚弃文前辈?”

“噗……”莫春一口烟全喷出来,眉间淡淡的阴影一扫而空,“你还真时刻礼仪严谨,夹紧尾巴小心做人啊。”

云君颐横她一眼,就要去抽剑。

莫春忙改口:“你尊重前辈发自真心!是他。”

云君颐微蹙眉:“他为什么来找你?”

“和你一样。”

“撒谎。”

“真的,确切地说,他来找我的原因,本该和你一样。”莫春一撩裙子,令誓印露出来,一串七个,纯白温润,彼此撞击着叮叮当当响,在蜜色的大腿衬托下,格外显眼。

云君颐霎时脸色通红,连忙别开头,片刻后,才“哗”地醒悟过来:“你……你竟然全都……”

“全都偷了。”

“你不怕死吗!”

“完全没人发现呢。”莫春耸耸肩,用烟斗轻轻点了一下云君颐的额头,“你除外。”

云君颐眼睛都要凸出来:“怎么可能!”

“嘿,持印人不是少年成名,就是江湖老道,各个以为‘我这样盖世武功、煊赫威势,不可能有人把主意动到我身上嘛!”莫春昂首挺胸,生硬地模仿着所谓“大侠”们的样子。

云君颐咬咬牙,没忍住,侧过脸,用手捂住不得不上扬的嘴角,眉头毛别成“ㄟ”字型:“撒、撒谎!”

“骗你干吗?”莫春的眼睛瞪得溜溜圆,郑重其事,“他们早习以为常,松懈大意得很,根本不用费心,全都一击得手。只有你,谨慎缜密滴水不漏,恨不得把它当老婆夜夜抱着睡,让我大费云章,算计六七次都不可得,只得卖卖色相……”

“吓!”云君颐大哗,“你竟然!我就觉有怪……你……我……”话未完便已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吐不出声音来——随即被一口烟罩进蒙眬,咳了几声睁开眼,莫春已贴在他面前,鼻子对鼻子,眼对眼:“怎么?失望吗?其实你挺想被上一下?”说着眉梢不断上下挑动着,似玩笑,又像挑衅。

“不。”云君颐微咬下唇,用力绷住脸,虽说没有藏住蓬勃的脸色,到底隐去了动荡的表情。

“生气啦?”莫春侧身抻长脖子探过头,从下巴以下斜窥他的脸。

云君颐长长地呼口气,解开眉间,作平和状开口:“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这般……”语气出卖了他——他显然从心底想要将莫春剥皮拆骨。

“这话不对。”莫春打断他。

“哎?”云君颐一愣。

莫春直起身,肃整容颜,在他面前正襟危坐:“你以前就认识我。不但认得,而且很熟。”

“不,这……你、我……”云君颐随即脱落,面上一片空白,嘴里吐出些无规则的音节,眼皮失控,眨巴得节奏紊乱。

“听到真名,你就能想起我。”莫春直视着云君颐的眼睛,从容而笃定,说罢嘴角飘过一丝笑容。

云君颐的心像是被一只极小的手轻轻揪了一下——不知为何,那笑容里似乎总有些凄凉。那一刻,他几乎要相信,在被遗忘的往昔,自己曾负心薄幸地在莫春的生命里写下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哀婉……

这时,莫春正色开口:“我的真名叫楚天一,楚弃文的楚,天下归一的天一。”

有整整五秒,云君颐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接着,他“啊——”地惊呼和天边初升的太阳一起,划破了武林盟属城静寂的夜空。

“楚天一”这名字,是整整一代武林人幼年的噩梦。

人人知道江湖险恶。可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最无情的不是刀剑,而是在所谓“侠义”的表面下涌动着的浓浓的权力欲与攀比心——几乎没有人能自始至终坚守“匡扶正义帮助弱者”的信条,正如几乎没有人能抵御立于“万人之上、掌握江湖命运、一句话定人生死”的诱惑。

角力随时随地或明或暗地进行着,没有人能逃脱献血与荣耀的漩涡。儿童也不能幸免:从三、四岁起,大家族的后裔和大门派的门徒们便在长辈们的威逼利诱下,开始参与各种比武活动——恰如成人们的较量,频繁地你来我往,彼此间互有输赢,形成微妙的制约与平衡。

楚天一打破了这种制衡。

从他出现的那天起,孩子们永远地告别了胜利的喜悦——是的,是“他”。

云君颐至今仍记得,那叫“楚天一”的臭小子,骑着没有别人能驾驭、脾气格外暴躁的高头白马,洋洋得意越过垂头丧气的对手们,或是快步跑过面色或红或白的成名长辈,或是小步溜向绣屏轻纱隔开的女眷观赏区,亦或是剑尖上挑着代表胜利的对手的剑穗,高声宣称:

“我就是楚天一,江湖未来的主人。”

——张扬跋扈、乖异跳脱,直白得令人生气。

在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完全不讲江湖礼仪的家伙——当然,在他之后也没有。作为他的手下败将,不但能感受到武艺上压倒性的差距,更能感受毁灭性的心理冲击。

十多年后,楚天一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用鼻孔说的那些刺人话语,仍不时盘旋在云君颐耳畔:

“为什么我总赢?因为我是天才啊!”

“一天就练五小时?这么怠惰,根本没有努力到可以和我拼天赋的程度嘛!”

“不要挣扎了,就算你再努力我也会赢。因为我是天才。”

就是这样坦诚。就是这样自信。就是这样把人打翻在地,还要蔑视地在碎成渣渣的心上用力踩一脚。

男生们对此咬牙切齿。

可女孩子们就吃这一套——谁家没有两个缠着兄弟要楚天一签名的姐妹呢?谁不曾在惨败之后面对姐妹“你这辈子都比不上他”的嘲讽,或者更糟的“没关系,那是楚天一,打成这样很好了”的安慰呢?哪个少年心中没有一个高不可攀的女神,又有哪个少年,看到女神在楚天一面前狂热崇拜的姿态后,没有在深夜里独自流泪呢。

江湖上几乎所有年龄差五岁之内的同辈人,在那几年中都不得不饱尝失败的痛苦,承受来自长辈的失望,来自亲人的质疑,和来自内心自我怀疑的煎熬。

共同的情绪让他们放下彼此的隔阂,像一群受伤的野兽般聚集在一起,彼此舔舐着伤口。对楚天一的不满在这样的群体中发酵着,酿成怨念,又萃出愤恨——渐渐,每次提起“楚天一”这个名字,都伴随臼齿研磨的“嘎吱嘎吱”声。一个大胆的计划,也随之从幻想浮上现实……

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楚天一被围在偏僻的小巷深处。

一炷香之后,他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

参与此次行动的人,绝大多数从此告别江湖。少数负担着家族门派未来的倒霉蛋,无法及时止损,只得硬着头皮,咬着牙苦挨下去。

云君颐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当然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漆黑的深夜,楚天一跃上墙头,居高临下,睥睨着小巷里你叠我我压你七扭八歪的人群。多言的他难得地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一双上挑的凤眼,冷冷地,在弦月下闪着青蓝的寒光。

那光像一把利刃贯穿云君颐的五脏,清冷的寒光照亮云君颐的肺腑,他一低头,清晰地直面自己体内的污秽。

不知是谁开始的第一声呜咽。很快像瘟疫一般扩散。整个小巷里弥漫着如丧考妣的悲伤。没有人能确切地陈述自己为何而哭。大概,在这个时候,只有眼泪能冲洗他们的无力、感伤与耻辱。云君颐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

他扯着嗓子,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号,直到眼睛酸疼、鼻孔栓塞、声音沙哑——懂事以来,他严格地遵循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准则,从未如此痛彻地哭过。

他战胜楚天一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产了。

而他心目中的女神——也是江湖中最受欢迎的姑娘之一——金刀门门主萧雄的女儿萧若初,对他说:“如果打不过楚天一,就不要和我说话了。”想到若初透过竹帘望向楚天一时,亮闪闪的眼睛和微微发红像绽开的玫瑰般的脸颊,再想到她面对自己时冷落冰霜的脸和决绝的语气,云君颐就心如刀割。

如果不是楚天一这小子出现,若初大概会和以前一样,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跟在他身后叫“君颐哥哥”吧。

或者不如说,如果不是楚天一,他根本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惨败”——在楚天一出现之前,云君颐在同辈中对阵胜率最高,无论轻功、内力、掌法……都颇为人称道,尤其是云家祖传的剑法,造诣惊人,在同龄人中鲜有敌手,常能和江湖中的成名高手一较高下,号称“百年一遇的剑法奇才”。加之为人谦逊、性格温雅,无论走到哪都受人喜爱,是武林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可这残酷的武林容不下“如果”。

就在那一天,云君颐以最黯然的方式陨落:楚天一用与他一模一样的招式,飞快地击败了他。

“身法那么慢,光会在手腕上耍花儿有什么用呢?何况花还耍得不好。”楚天一撩起衣摆:两腿被竹片固定,笔直地戳在地面,“我脚都还没动呢。”

犹如被扇巴掌般的羞辱,云君颐大怒:“解开!”

楚天一用手指拉下下眼睑,吐了吐舌头:“偏不!嘿嘿嘿!等你能打赢这样的我再说吧!”

那之后,云君颐简直成了一匹被沾过盐水的鞭子抽打的马。可直到楚天一死亡的消息传来,他仍没能让楚天一解下绑腿的竹片。

云君颐猛然醒悟:“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被围攻后的一个月,楚天一就走火入魔筋脉尽断,反出家门,坠下山崖了啊!

“我这样的天才,怎么会死?”莫春扬起一边眉毛,对传闻嗤之以鼻——那下颌高仰的线条、微微翘起棱角分明的嘴唇、斜飞的眼角……活脱脱地把云君颐逼进“楚天一”的噩梦里。

“还有……”云君颐更加迷惑,“你不是男的吗?”他偷偷瞄一眼莫春高耸的胸膛,迅速别开视线,连连摇头,“楚家没有女孩。”最后一句话是冲口而出的,遇到莫春后,他从未像此刻这样笃定。

楚家没有女孩。

在靠武力说话的江湖,男人——在共同的常识中——被认为是具有天然优势的。固然,随武器的改进、轻功的发展,分化出一些合适女子习练的武学分支。在公开场合,不再有人把“江湖,让女人走开”这类极端的口号挂在嘴上,然而女人似乎永远只是、也只能是点缀,是附庸与战利品。

门派虽也收些女徒,但只是为解决男弟子的“终生幸福”问题;各大世家中几乎都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更有像楚家这样固执的“传统守护者”,十几代以来,一直坚守着祖辈“洗女”的旧习:但凡出生的女婴都将被残忍的手法杀死,并抛撒于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受万人践踏,以此威吓妄图前来投胎的女鬼,减少“倒运”的女婴降生。没有女性存活到婚龄,没有人出嫁,便不会带走楚家的风水。

这个习俗令许多适婚女子望而生畏。然而,婚姻大事毕竟不能由她们自己决定;而楚家这样“名门”,根本不缺倒贴妆奁的亲家。何况,武林中的高门大户哪个家里没有几缕女婴灵的怨魂呢?

“我是特例。”莫春斜着眼,悠悠地说,“这件事,得从我娘说起。”

莫春的母亲林向南是被抬进楚家的。

那之前,她是江南一代小有名气的女侠,以美貌、矫健和泼辣著称于世。在花一般的十九岁,幸运或曰不幸地,遇见莫春的父亲——后来连任两届武林盟主的楚弃文。后者对她一见倾心,求婚不遂。林向南这样的姑娘,当然不会愿意嫁进以“洗女”为荣的家族。

但林家却迫不及待地想攀上楚家这样的高亲。

于是,在一个被反复算定的“黄道吉日”,林向南的母亲,莫春的外婆,把一碗亲手熬制的向南一贯最喜欢吃的八宝粥端到她房中。向南不知道粥里有安憩散,正如她不相信父亲当真会亲手将她的筋脉挑断、内力摧毁。

林向南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再是林家的女儿,而是楚家的媳妇——向她说明情况的只有一封父母留下的信:“我们这是为了你好……”那信很厚。向南没有往下看,她把信撕了。

她无数次想到死。可楚家这样用人命堆积名声的家族,自然有玩弄生死的方法。整整一年,她独自对抗整个家族的历史、如今与野望,终于不得不认清面前残酷的事实:她再也不是那个自由自在,决定自己命运的林向南;她是必须遵从家族规则,依附丈夫生活的楚夫人。

向南毕竟是聪明人。不久,她便融入新角色,周到得就像从小为此受训的妯娌婶子们。威震江湖的女侠一夜之间烟消云散。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欢欣喜乐地回到日常平静的轨道里。

没有人知道,宁静如夜的表面下,向南正孕育着一个阴谋。阴谋里生长着她夭折的女侠魂,那魂的名字,叫做“楚天一”。

清晨的露水里浮动着初冬的寒意,扭曲的人与人的距离。云君颐揉了揉眼,眼前的这张脸遥远而近切,熟悉又陌生:“所以,你出生就是女孩?”

“是。”

“一直都是?”

“废话。”

“怎么隐瞒的?”

“山人自有妙计。”莫春飞快地眨了眨眼皮。

“没被拆穿?”

“我娘时时小心、处处提防,如无必要,极少让我离开她身边。”

云君颐不答,微微蹙着眉,显然不很信服。

莫春嫣然一笑:“其实没那么繁琐,江湖总有无数让人安静的方法嘛。”

“比如?”

“买,或者杀啊。”

云君颐“嘶”地抽了口气——他是世家公子,从小被保护得妥帖,武艺虽高,手上的血腥却并不多。

“可我听闻……”片刻,云君颐低下头,吞吞吐吐地斟酌着字句。

莫春眉梢一扬:“听闻我娘很早就死了?”

云君颐犹豫着点头。

莫春仿佛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所以那之后,‘楚天一也死了。”

楚天一“死”在一个没有月的深夜。在离楚家五十里的密林深处。

正是暮秋,刚落下的黄叶下伸展着陈年累月的枯朽,柔软的、密厚的,带着特有阴森的甜香,伸出隐形的手将人向下拖拽——平衡感被拨乱,每一个步伐都深深陷入其中,身体与感知同样无法逃离……

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寒雨,滴在深深插入夜空的枝干上,落进层层叠叠的积腐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无数只蚕迅速咀嚼桑叶,飞快地啃噬着人心。

楚天一在雨中穿梭,任细密的雨丝钻进布料经纬间的缝隙,浸润本已冰凉的皮肤,一点点抽取仅存的体温——她很累,双脚酸胀,每走一步都是在挑战身体的极限。但她不能停。

周围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远处,星星点点闪耀着橘黄的火光,温暖诱人。楚天一觉得体内生长出一只鲜活的飞蛾,疯狂地想要向那光靠近——但理智告诉她不行:那是追捕她的楚家杀手。靠近就是死亡。

然而,远离就能生存吗?楚天一奔跑的脚步猛然停滞: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从崖底传来空洞的嗖嗖风声,向前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而身后,有人的脚步缓缓而来:“我动手,还是你自己动手?”是父亲楚弃文,撑着巨大的黑油伞,点一个玻璃玲珑灯,破雨而来。

楚天一转过身,背靠住悬崖边旁逸斜出的枯树——无论她自己还是枝干,都颤巍巍的:“如果我都不选呢?”

“最好选后者吧。若是他们发现了……”楚弃文说着,眼神飘向远处忽明忽暗的光,“生或者死,怎么死,就由不得你我了。”

他把灯笼放在地下,空出右手摁在腰间的佩剑上。灯光昏黄,在蒙眬的雨雾中忽明忽暗,像是三途川上引路的鬼火——天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飘忽不定的橙光连成一片,褪去幻想的温度,露出狰狞的肃杀之气。

“你让我死我就得死?”楚天一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吼叫,“凭什么?”

楚弃文的脸上没有表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放屁!”楚天一愤怒地咆哮,“我娘怀胎十月生我,哺乳十月养我,小心翼翼地陪伴十多年照管我——你做了什么?你倒好,什么“心怀天下”、什么“肩挑武林盟”,我出生时,你最后一刻才赶到,这样都好意思定我生死?做梦!”口齿渐渐不清,几乎语无伦次,水顺着她的眼角潺潺而下,不知是雨还是泪。

“身为大家公子……唔,大家后人。”楚弃文眉间几不可见地一蹙,“怎能如此狭隘?”

楚天一忍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狭隘?我倒想知道,连自己家都摆不平的人,怎么摆平天下事?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人,怎么能扛起整个武林?”

楚弃文微微偏过头:“你若不想死,便把右臂留下。我去与长老们交涉,放你一条生路。”他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的,像避讳或恐惧着什么人——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会相信,时任武林盟主,名满天下的楚大侠,竟也有这样藏头缩尾的时候。

楚天一飞眉一挑:“这又是为什么?”

“你右手练的是楚家祖传的右手剑,外人偷师者死。把它留下,就……”

“楚家的武功?”不等弃文说完,楚天一讥诮地高声打断他,“你怎么证明这是你楚家的?你叫它它会应吗?既然是楚家专有的武功,‘正经的楚家男人怎么练得还不如我像样?我现在打算改名不姓楚了,它怎么不赶紧跑走?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习得的武艺,怎么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话音吸引了鬣狗般追逐鲜血的楚家追捕人。

“发现了!”、“在这边!”

黄光们彼此招呼,聚成歪歪扭扭的口袋,向这边收拢。

楚弃文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地抽出剑来:“事到如今,我也别无他法……”

楚天一撑着树干站直,挺起胸膛,抬手一抹脸,不但抹去满脸水痕,也抹去原本蠢蠢欲动的慌乱与恐惧:“可我还有办法。”说着,倒退一步。

“阿一!”楚弃文惊呼,瞳孔陡然放大。

楚天一就在他的眸中,直挺挺地落进悬崖深处。

“啊?”半晌,云君颐才缓过神来,“跳崖真能原地重生的?”

“怎么可能!”莫春的烟管“咚”地落在他的头上,“那不是‘随便哪个山崖,那是‘被选定的山崖。我娘从我出生起,就积极探索楚家老宅附近方圆一百里之内的崖壁,以备不时之需。唯独这个崖地理条件最好,不但附近就有水源,而且在其下十米不到的地方,有覆满苔藓的隐蔽平台,跳下去之后不容易受伤。从我记事起,就开始在和她一起平台上垫草甸做防护、加树枝做伪装、挖洞穴装物资储备之类,早轻车熟路了!”

“你们还真是深谋远虑啊……”

“必须啊。”莫春丢给他一个志得意满的媚眼,“要不怎么能在这连出生都不许的世界里生存哟!”

不知为什么,云君颐觉得这媚眼不似之前那么灵巧欢快。他寻思片刻,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是女孩,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一切?”

“作为现任盟主,楚大侠自重身份,一般不见无名小辈,却专程匿名来见你。”云君颐唇角向下撇,鼻翼拉出两条难以言喻的漫长法令纹,“显然,他也知道铁桶一般的楚家不能容忍这样的违逆。作为事主,既然发现你还活着,就必须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事情解决为止。至于怎么解决……唔……‘和当年一样,你的承诺,你的右手,或是你的命。……”

“你果然全程偷听啊。”莫春横他一眼。

云君颐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咳,这个……承诺的意思是要你答应以后不能在江湖中露面?要你的右手,自然还是因为楚家的右手剑。至于要你的命,”云君颐顿了顿又说,“这我倒挺惊讶。楚家以杀手发家,历来能动手决不谈判,作为现任族长,居然屈尊来威胁你……对亲生女儿,果然网开一面。”

莫春冷笑:“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他喽?”

“唔,这我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云君颐又挠挠头,“坦白说,知道你死的时候,我一下就轻松了,觉得好开心——虽然也不甘心。”

“呃……也不用这么坦白。”莫春难得地露出落寞的神情。

“现在想想,你当年根本从未使出全力,哪有可能走火入魔——你无法独自掩饰性别?”

“那时我都十二岁,不再是幼童了。”莫春指指高耸的前胸,“发育这么好,即便母亲还在,估计也很难隐瞒下去了。”

云君颐连忙转移视线:“占了发育的便宜,自然难免要吃发育的亏。”

莫春疑惑地微偏过头:“此话怎讲?”

“五六七八岁,谁又天才到能精通武学呢?无非练个架子。胜负很大程度上由发育程度决定。”云君颐用手比画着身高和体型,“女孩比男孩发育早——你自然比所有人都占先手优势。”

“哈?”莫春哑然失笑,“这都能有关?说好的‘男人才是江湖的主角呢?”

“路遥知马力。要从长远和整体来看……”

“意思你现在打得过我?”莫春不等他说完便打断,挑起一边眉,语气里明显的不快。

云君颐“腾”地跃下树,转身举起手,手上叮叮当当一整串白玉的“令誓印”:“这些年,我一分一秒都没有闲着。”

莫春笑了,像春天里摇曳的桃花。

笑得云君颐的心怦怦直跳,脸也红了,呼吸也乱了,慌忙提气,回头便跑。没跑几步,被莫春一句话绊住脚步——

“你以为那些是真的?”

云君颐心道不好,掏出那串令誓印,凑着晨光一看——每枚印的角里都刻着一个小字,按照今年武林盟七执印座次,拼成一句话:“偷人东西无耻贼。”

他转回头。莫春高坐树梢,荡着二郎腿,龇牙咧嘴地笑着对他抬起手臂,手指间挂着白玉小印,随着她的身体摇来晃去:“你当我蠢啊?才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随便挂身上呢!这个是真的,你要拿去吗?”

云君颐纵身飞上树梢,伸手就抢。

“你就相信这是真的?”他的手刚碰到令誓印,莫春便问。云君颐的手果然顿住。

“扑哧” ,笑意像早春初融的小溪在莫春眼里生动地流淌:“这么容易被唬,你自己从不撒谎吗?这么不擅长忽悠,可怎么办哦?”

“什么意思?”纵然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断警告他“不要搭话,不要搭话”,云君颐还是忍不住问。

“其他的令誓印都被偷了,只有你的还在,其他家族门派的大佬们会怎么想?”莫春又问,眨巴着眼瞄他,眼睑承不住笑意几乎滴落下来,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

云君颐口不能答。

“如果他们卯起来审你,问你认不认识偷印的人,你怎么办呢?照实说?编故事?编了故事他们会信吗?”问题接二连三地从莫春的嘴里蹦出来。

云君颐握着令誓印的手渐渐松开,缓缓垂了下去。

“这就不要了哦?”莫春追问,举着令誓印的手一动不动,“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把所有的令誓印都偷了呢?你只瞥过一两眼,没细看我身上的究竟是不是赝品。如果只有你的印失窃,其他都是我伪造来虚张声势的,你现在不拿,到时又拿什么交差?”

云君颐的手便重新抬起来。

“拿呢,还是不拿呢?”莫春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其他令誓印,到底被我偷走没有呢?”

话音未落,云君颐脚下一点,转身贴近莫春,咬咬牙,伸手往她身上摸——

“哗啦——”令誓印掉了一地。有十个一串的,有四五个一串的,更有许多单个的,噼里啪啦地,蹦跳着、滚动着、彼此碰撞着,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中间有没有真的呢?”莫春一松手,指间那枚云君颐的“骨碌碌”地滚落,混进那一大堆印里,“啊,这下要怎么办呢?”浅褐色的眼珠顺着上挑的眼角滑过去,戏谑得令人生气,“你赢不了我的。当年不行,现在更别想啦!楚天一或许只是发育得比你早一点,但如今的我,可是饱经江湖摔打历练,和你这……”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办?找到真的就行了。”云君颐蹲下身,捻起其中一个,果断地回答。

莫春眉梢一震,笑容凝固在脸上。

“吃惊吗?终于轮到我让你吃惊了。”云君颐妄图学莫春的样子邪魅一笑,可笑得像个蒸豁嘴的馒头,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忙掩住嘴,揉了揉鼻子,“应对女人我不擅长,脑子会抽筋,”他指向太阳穴,“但对‘楚天一就不一样。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松懈。每时每刻都想怎么打败你,光研究你的小动作就写了七本笔记,天道酬勤,没道理我会输。”

“哈?这么执著?”这倒大出莫春的意料之外,“‘楚天一可都‘死了哦!”

“在我的梦里可从没死透。”云君颐撇着嘴角说。

莫春的笑容顿时又活泼起来,眯着的桃花眼温柔得像浓春繁花中荡漾的水波:“你这么想我?”

云君颐脸一红,转瞬变又黑沉下来:“都是噩梦……”唇齿厮磨,像要把每个字都细细咬碎,“所以我深知,你是楚家历史上最寡言肃整的人。普通楚家子弟‘寡言笃行,而你,没有必要时从不开口,甚至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当年,你何尝多看过对手一眼呢?眼下,这样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和我纠缠,无非说明,你自己也知道,对上我,未必有把握赢。”说话间,他腰间的利剑已出鞘。

枝丫逼仄。莫春躲两步,无处可退,只得也抽出佩剑。剑刃相交,发出“当——”的一声绵长的清响。

“看。”云君颐微微一笑,“六年前你脚不动就能打败我,现在不也手忙脚乱吗?”

莫春眉梢一颤:“你笑起来真好看。”

两团红晕飞上面颊,云君颐的剑招骤乱,被莫春抢到先手,顿时险象环生,频频格挡后退,两步就被逼得没有余地。

莫春又露出惯有的诡计得逞的笑容,加快手上的动作:“一招鲜吃遍天啊!你真是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然后又跌……”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这一次,云君颐没有迟疑,也没有后退,剑锋穿过莫春迷雾般的剑花,直扑她的咽喉。

莫春不但不躲,反而抢上一步,往云君颐怀里钻,后者的反应比她还快,两人在并不茁壮的树枝上颤抖着错身而过,堪堪更换位置。

“不错嘛。”莫春笑眯眯地赞赏。

云君颐没有答话,直把剑递向莫春的心窝。

莫春脸上挂着不变的狡黠笑容,毫不客气见招学招,两人同时翻手,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剑气像七月十五半夜的孤魂,尖叫着四下飞舞,空气中爆开无数闪亮的火花——白亮的刃、苍蓝的气、刺红的光,接二连三地炸裂……

两人在炫目的光与影中,急促地挥舞着手中的剑,滴水不漏,彼此僵持——你快,我更快。这样的比拼难能一见——油滑的老江湖从不会如此奋不顾身。危险的率性里带着少年特有的热血与稚嫩:这不止是剑技与内力的比拼,更是胸中心气的较量。

交错纷呈的利刃织就细密缭乱的网,稍不注意就会惨死剑下——可两张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脸上却渐渐都有了兴奋的笑意。

莫春连连挑起剑尖,想要拉开距离,却接连被云君颐压了下去,来不及开口,被云君颐抢到话语权:“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哎?我没有什么目的啊?”莫春的剑骤然加快,逼得云君颐不得不跳向另一条枝丫上,脸上却全然是一片无辜天真,“君颐兄何出此言?”

“不要胡乱称兄道弟。”云君颐脚一点,借着枝丫的反弹跃回来,直取莫春颈项,“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如此迂回、下足工夫,又是偷印,又是密会,必定不会无所图:而且还是件大事——考虑到武林大会今天就要开始……你想让大会流产?”

“恰恰相反。”莫春说,“我要参加武林大会。”

剑身摩擦、锋刃交错,空气中拉扯出一声尖锐高亢的“嗞——”声,两人的剑尖同时点住对方的咽喉,在再进一寸就血溅五步的地方堪堪收住剑势。

片刻令人尴尬的沉默。

云君颐眉间一蹙:“女子,不能参加武林大会。”

“谁说的?”莫春飞快地追问,“有明文规定?”

“唔……”云君颐微妙地偏偏头,“虽然并没有,但是按惯例……”

“按惯例,楚家女孩必须死。”莫春把自己的胸口拍得砰砰响,“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家务事。这毕竟是关乎整个江湖的……”

“一百年前,”莫春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在江湖中立足、扬名的最好方法,就是杀掉成名的前辈。彼时江湖几乎每半年就有一桩灭门惨案,人人自危。大侠秦开创立武林盟,才停止了无谓的杀戮。”词句连珠炮似的从她薄而坚毅的双唇间蹦跳出来,“武林盟初创,规章极其简陋,规章的范围内也能合法地做出许多残忍的事。另一方面,遵循规则的人为在公开对决中取胜,也曾流行服用‘暂时强化身体、但事后对身体伤害极大的药物,一度导致武林盟几乎被废——你听说过这些吗?”

云君颐轻咳一声:“武林盟史,是世家的必修课吧……”

“这一切,现在还存在吗?”莫春追问。

云君颐默默地摇头。

“为什么?”

云君颐不答。

“因为惯例、制度、规则,都是由人制定的,也必为人打破。我就是那个破坏者与创造者。从我开始,女人将像男人一样参加武林大会。不但如此,我们都将可以自由地学任何东西,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初生的阳光从稀疏的枯叶之间落下,点亮莫春蜜糖色的面庞,驱散不羁的伪装,在游戏般笑容下,隐约露出棱角分明的倔强。

云君颐有一瞬间失神:记忆中的楚天一似乎不是,又仿佛恰是这般模样。

晨风在两人之间穿梭。拉伸了安静的长度,扩张了平和的宽度。

“啊……”许久,云君颐恍然大悟地开口,“所以你偷‘令誓印,是为了逼持印人们允许你参加武林大会?”

莫春点头,眯起眼甜甜一笑:“看来你那七本笔记不是骗人的。”

话音未落,云君颐便把令誓印丢过来——完全出乎莫春意料,以至她竟没能接住,令誓印撞在她胸前一弹,才被险险地捞起:“你这是……?”

“从小,我就希望在公开场合打败楚天一。”云君颐认认真真地盯着她的眼睛,“本以为早没戏了,没想到……好不容易的机会,我可不能亲手断送。”

“诶……”莫春脸上的疑惑渐渐溶解,重新挂上惯用的玩世不恭的笑容,“谢啦。但是‘打败楚天一,我看还是没戏。”

“呵,”云君颐轻笑,“如无意外,我可是内定的新任武林盟主。想见到我,可要赢到最后才行。”

“啊哦,难怪你把令誓印看得这么紧!”莫春的眉毛错成“ㄟ”形,“这么说果然有黑幕呢。”

云君颐耸肩:“不然呢?你以为持印的几大势力,是怎么长期掌控武林的?非大势力出身的武林盟主,往往都和一方或多方有私下协议。”

“哈,”莫春兴趣盎然地一笑,“那就让我来做这个‘意外好了。”

“大话赢了令尊再说——如果你真能参会,他肯定会……”云君颐一面说一面跃下树,才走两步,忽然醒悟,猛回头,“刚刚你一定是和楚大侠说,‘比起私下解决,在公开场合杀死我更能为楚家正名,他才会一招不发地回去。”

“对了一半……”莫春满意地点头,“在那之前我先和他说,眼下尚无他人知道我是楚天一,若是身上带着打斗的伤痕死在这里,被人翻起旧账,无论‘暴露楚家有女婴未能杀死,还是‘楚家后人无力抵抗横尸街头,都会让楚家颜面扫地。不如留着我到武林大会上,遇到他的时候,身份一报,他就可以用剑和血清洗楚家百年来最大的污点啦!”

“这么说我还不是第一‘债权人?”云君颐撇撇嘴。

莫春微微一笑:“想占先的话,就放弃内定的‘准盟主位置,屈尊先来和我打一场啊?”

“嘁,还是被你摆了一道。”云君颐挠挠头,似乎也并不真的介意,“那么,见到我之前别输了。”片刻,他加上一句。

“会赢的。”

“好自为之,我回去准备武林大会开幕式了——啊,”云君颐用力地伸了一个漫长的懒腰,“不知会混乱到什么地步,这么想想……还挺期待的呢。”

(二)

云君颐望着远处猩红的血雾,心中一片惨白。

他早知道,莫春是为让别人“因惊讶而掉落的下巴”而生的。不料想,这女人的行动力总远在他的想象力之上——早晨在聚义厅里的场面,仿佛已很远,又似乎太近切,像一场从头到尾塞满晴天霹雳的梦:

宛如凶猛的菌群,莫春以烈马驰原之姿凶猛地踏进武林盟沉睡已久的肌体,点燃高烧般热烈的气氛。

“我要参加武林大会。”她撩起瀑布般柔顺如水的长发,高昂头、挺着丰硕的胸脯,朗声说——她的面前是号称武林盟最强的一群高手,披坚执锐、一触即发。

一时间,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

“如果不同意,我就到侠义广场上去抛撒令誓印。”她迎着异样的目光,一步不退。

话音刚落,杀机陡起。

令誓印代表在武林盟中的话语权。尽管近二十年它们似乎成为某些传统门派、世家的私有财产。可年长的老江湖并没有忘记,那些令誓印所有权迅速更迭的动荡日子——事实上,现在仍有许多实力足够雄厚的门派世家,蠢蠢欲动地在暗处垂涎着,这些家族门派中野心勃勃的代表和他们的下属都聚集在侠义广场上……

一旦令誓印抛出去,将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没有人能够想象。

霎时,厅中所有人都觊觎莫春的项上人头——连云君颐和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例外。

可没有人见过她那高妙如云雾的轻功,也没有人能挡住她那幽灵般轻盈而诡异的脚步。

“打,我不一定赢;逃,我定不会输。若不让我参加武林大会,便把命留在这里,我也要把令誓印全丢出去。”莫春像流星般掠过聚义厅的屋顶,落下斩钉截铁的话语,每个字都像在腹中锻过百次,掷地铿锵。

话到这个份上,持印人们便不得不回头讨论“让女人参加武林大会”这一“看起来无害得多”的议题。

最终,一票险胜。

另一个性别和莫春的名字一起——终于在历史上第一次撞开武林大会的门。

但这并不代表莫春能站上比武台,与所有她急于战胜的人一较高下。

武林大会有大会的规矩:一共只有九人能进入角逐盟主的“本战”。每个令誓印绑定一个名额,盟主宝印两个;可以选择持印人直接参加大会或是推荐他人——以上八人称为‘内士;加上大会开幕第一天大混战中存留下的唯一一人,也就是俗称的‘外士,共九人进入武林大会正日。

正赛第一阶段,八名内士两两对战,以胜场定排名,‘外士算第九名;第二阶段,第九名打第八名,败者出局,胜者与第七名对战,这样不断淘汰,直到出现最后的赢家——也就是武林盟主。

“我要一穿八,等着我。”经过云君颐身边,莫春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呵呵。”云君颐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压低声音,“扛过混战再说吧。”

初日的混战,是没有令誓印庇护的普通门派子弟通往武林大会正赛的唯一途径。它的规则极端简单:存活就是胜利。

混战的场地在侠都西面的属岛“英雄岛”上。整个岛都是许可范围。山、谷、洼地、各类建筑都能成为屏障;允许提前租赁场地布置陷阱;不限制使用毒和火器……

越是简单的规则,越能造就残酷的战斗。

比起一对一彬彬有礼的“本战”,混战简直像是小型的战争。

要在其中取胜,不但要有高超的武艺,更要有肃整的团队和良好的社交手腕——要知道,从历史数据来看,每十个参加混战的游侠中,总有两三个倒霉蛋,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对手,就倒在亲朋好友从背后捅来的冷剑下。

“混战?”莫春连眉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乌合之众,不足挂齿。”

“莫要轻敌,否则……”云君颐还想说什么,莫春的背影已经远去了。望着那曲线柔韧的身影,他不由自主微微皱眉:

为避免阴沟翻船,有身份的名门高徒、世家子弟们总是尽量绕开“混战”。就连他自己——武林盟新一代中的领军人物——也不敢说一定能从中取胜。并且,众持印人生恐她当真破天荒地进入武林大会本战,势必安排得力人员对她进行有针对性的阻击——她的混战之路,比起别人,都将坎坷百倍……

为什么她还能如此自信?难道之前她交手时颇有留力,其实实力深不可测?又或者……

云君颐想起莫春偷印时的行云流水,脸颊微微一红——她准备用笑脸、媚眼、大胸、细腰征服武林?

寻思间,武林大会的开幕式已过大半。

这开幕式声势浩大,精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不可谓没有吸引力。

可来到侠都的观众从来不为看这些花拳绣腿,混战的参与者们因即将到来的大战而各怀鬼胎,连稳坐钓鱼台的持印人们都忧心忡忡,一切卖力的表演都不过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只收获几声心不在焉的礼节性的敷衍喝彩。

日已西斜,人们开始向英雄岛上转移:岛中的最高点“豪丘”上,有一座“英雄台”。武林盟主总是在这里宣布武林大会正式开始——之后,持印人与观众会乘坐英雄台周围早已准备好的热气球撤离,留下混战的参与者们立刻开始战斗。

太阳落到山后,天边烧起血红的霞光。

持印人们论资排辈,用令誓印在《江湖策》上印上代表武林大会合法的红色印记,盟主楚弃文宣布新一届武林大会正式启动。

像忍耐已久的火山终于喷发,震动天地的雄浑声浪瞬间席卷侠义广场。

人群狂喜乱舞,水、酒、咆哮的唾液和兴奋的眼泪,还有血——为了混战的胜利,尽管还没有正式开始,参加者也不惮在惯例的默许中,攻击自己身边每一个潜在的竞争者。

楚弃文站在持印人专用的高台上,漠然地看着躁动的一切,只用一句话就平息了这混乱:“今年的混战,有个特殊的参加者。”

随着他的声音,几盏孔明灯“嗖”地从高台后飞出,在空中画过一道凌厉的曲线,停在莫春身边,在傍晚殷红的斜阳中,点亮她麦色的脸庞,高挺的鼻梁、细巧的下巴,在盖头斗篷的遮掩下,竟也别有一番风情。

“武林大会历史上第一个女性,这位莫春姑娘将会参加混战。”楚弃文一顿,留出一个引人遐想的微妙间隙,待人群中初现骚动的端倪,才不咸不淡干巴巴地说,“希望大家公平竞争,在武林史上留下一段佳话。”

“什么?女的?”

“有没搞错?持印人们脑子里都飘着拖鞋吗?岂能让此等阴柔女流玷污我阳刚大侠!”

“哎哟看不出来,小娘子让哥哥好好疼爱你……”

广场上顿时炸开锅。目瞪口呆者有之,愤慨抗议者有之,污言秽语垂涎三尺者更层出不穷——靠近莫春的那一圈人,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

云君颐的眉间隆起一个高耸的包,望向楚弃文的目光里,充满不解与难以置信:莫春只身一人,想要在这群如狼似虎的男人中取胜……他能想到的唯一途径,就是尽量低调,隐藏自己,等所有其他人彼此间互相损耗,打得五劳七伤后,再横空出世坐收渔利。

可楚弃文这一手,无疑将死了她这仅有的出路。

更糟的是,“女性”在江湖豪侠眼中,天生与“柔弱”联系在一起——混战从来不是锄强扶弱的理想乡,而弱肉强食的战场!在大众心目中“最弱”的莫春,就是狼群中一块肥美的肉!

“我宣布,混战正式开始!”

转眼,持印人与前来围观混战的观众们,已纷纷登上观战专用的热气球,英雄岛上空宛如雨后湿润的草丛,绽开一朵朵缤纷的蘑菇——楚弃文在最大的一个吊篮里朗声宣布,云君颐生怕被卷入其中,慌忙提气,跃上最近的一个吊篮。

他的视线离开莫春的时间只有不到五秒。

可当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场上的时候,莫春身旁已经没有活人。气氛一秒由盛夏般热烈的狂欢,转为深秋般冷冽的肃杀。所有人都在向后退却。

“鬼啊!”、“下手好狠!”哀号声此起彼伏。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广场上,硬是空出一个直径三四米的圆,圆心是一把半人高,浅浅插进地面、锈迹斑斑的黑色大剑,剑柄上,立着莫春。

连帽斗篷紧紧包裹着她的身体,深黑,看不到溅上的血的色泽,只能从那黏腻得失去柔软蓬松感的布料上,感受层层血污的重量。

她的脸隐在斗篷之下,看不清表情,可病态地颤抖着的肩膀和夜枭般“嘎嘎”的怪笑,足以震慑方圆三十米内的人群了——太阳刚下山没多久,然而场上绝大多数人,包括云君颐在内,都已不由自主地感到寒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云君颐随手抓过身旁的一个人问。

抓到的是个来观战的肥胖富家子弟,他捂着嘴,面色煞白,满头冷汗,下意识地用力摇着头,说不出话。细眯眼里藏不住的畏怯和不断哆嗦的双腿,无声地述说着他的恐惧。

“啧。”云君颐皱了皱眉,脚尖一点,晃过几个气球,落在持印人专用的吊篮里——身后的热气球因为借力纷纷向下沉,激起一阵杀猪般撕肝裂肺的惊叫。

“发生什么事?在下错眼不见,怎么……”

云君颐话到一半便哽住:持印人们的脸色五花八门,忧心忡忡的、面色凝重的、咬牙切齿的、兴致高涨的……各有各的精彩。

“你自己看吧。”现任持印人中年资最长的五岳剑派总执剑即墨凛说——他的面色沉如铁,寒如霜,宛如严冬里深冻的冰湖。作为三个投票同意莫春参加武林大会的持印人之一,他似乎已在后悔自己的决定。

云君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莫春正缓缓摘下严严实实的斗篷,露出沾满飞溅的鲜血,仿佛雀斑横生的脸。她右手食指沾着那血,顺着外眼角画出两道直拖向耳际的弧线,又把嘴角高高勾起,顿时仿佛是有着诡异文面的土著,像在哭,也像在笑——画完后,她满意地把手指含进嘴里,用嘴唇裹住,随即伸出舌头,啧啧地一面吮吸,一面舔舐。

本该是充满情欲的画面吧。云君颐却硬是从黏膜与肌肉的碰撞中,听出锐器互相刮擦的节奏——背后汗毛直竖。

参加混战的人群却并不都有他这样敏锐的感知——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彪形大汉,竟舔着嘴唇喘着粗气凑上前去……

“来啊。”莫春在剑柄上坐下,跷起二郎腿,厚重的斗篷下,溜出整截光滑的大腿——沾着血,但对于血气方刚、为蓄内力常年禁欲的游侠们来说已经足够诱人,“都愣着干吗?来,正面上来。”

僵持。

终于,有个背上文着团龙的大汉向前一步:“都是怂货。老子就不信,这么个骚娘们,老子还搞不定了!”

“不要……”云君颐不由失声轻叫——音色陡变,像松动的琴弦。他面上一热,连忙偷眼去瞧身旁的几位持印人: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所有目光,都牢牢锁定在场中。

目光聚集的焦点上,莫春正张开斗篷,像一只嗜血的蝙蝠,无声无息地起飞,向着那文龙大汉的方向,扇动着自己的“翅膀”。

她的动作轻柔,速度缓慢,飞到大汉头顶上空时,竟停住不动了——简直颠覆常识!

瞬间,英雄岛的时间仿佛随着这神乎其技的轻功一起停滞——文龙大汉本人甚至忘记了出招,只是呆呆地抬头,看着上空悬停的黑影……

随即——

“唰!”莫春化作捕食的兀鹫,离弦的箭一般从高空直扑而下,双脚重重地落在文龙大汉肩头:“你说什么?”

文龙的也真是条汉子,咬牙扎下马步,在地上画出一道足有三四米长、两三寸深的倒退线,“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却硬生生没有倒下!非但如此,他的声音依旧如洪钟般响亮:“老子说不敢刚正面的都是怂货!老子说,要教你这小娘皮做人!”一面说,一面举起手中的刀,向莫春砍去。

“你,”莫春没有躲,相反,她俯下身,拽起那汉子的领子,“再说一遍?”

“老子说……”那汉子的手立刻软绵绵地耷拉下去,可嘴依旧很硬,“要让你这小骚蹄子……知道这江湖……”莫春的手越提越高,他的声音便也越来越小,终于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这时,云君颐才回过神来:莫春已把大汉的头提到与自己双目平行的地方,可她的脚依旧踩在汉子的肩上——也就是说,她拽起来的,只有空空如也的一个头颅。

像是意识不到这一点,莫春用高亢锐利的声音,急促地逼问:“喂!你说什么?怎么不说话?”

而大汉的头颅也像是没有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依旧怒目圆睁,嘴飞快地一张一合,发出嘶哑的噶噶声,为自己的主人争着最后一口气——终于,那个头颅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皱起眉,斜过眼珠一看……

蓄谋已久的鲜血,从眼、耳、口、鼻一齐奔涌而出……

死一般冗长的静寂。

混战的参加者们震慑于这癫狂的行止,面面相觑,两股战战,尿骚味由淡而浓,渐次弥漫——英雄岛从未像此刻这样与“英雄”二字背道而驰。习武之人的尊严与对于猛兽本能的恐惧,在一颗颗节拍紊乱的心中拉扯着……

“哈,哈哈,哈哈哈……”

莫春狂乱的笑声,打破暂时的平衡。惊骇像是海啸般席卷英雄岛,夹裹着人群,向岸边退去——笑声笼罩下的人们,完全被巨大而黑暗的恐惧吞噬,丢掉了最后一丝体面,哭号着、惊叫着、互相拉扯、在泥地里爬着滚着,向着停战庇护所的方向,不及奔向庇护所的,便索性跑向海里……

莫春追在他们身后,一面“霎霎”怪叫,一面挥舞那把半人多高的巨剑,在初升圆月的惨白月光下,仿佛索命的黑无常……

惨象令人目不忍视。

“盟主,”云君颐扭开头,“是不是太过分了?”

“嘁,娘炮,不敢看就滚回家都缩着呗!”楚弃文不及答,楚天佑插嘴道,“见血才精彩,不然哪有人要看!你懂个屁!”

他是楚家下一代的长孙,生得眉清目秀,撒娇耍赖两相宜,深得楚家祖母偏宠。养下个无法无天的脾气,父母都不太放在眼中,更别说是在祖母面前不讨好的叔父楚弃文了。他自小疏懒狂放,自然武艺平平,但还是倚仗着太祖母,拿到代表楚家家长的令誓印。

莫春落进聚义厅,他吓湿了裤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云君颐简直不能相信平日里潇洒狂放、斗鸡走狗嫖妓杂耍无所不精、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没一刻消停的家伙,也会有那般屁滚尿流的时刻。

大概是为洗清那时狼狈的印象,楚天佑的嗓门格外大,态度也格外嚣张。

云君颐历来对他鄙而远之,撤开一步,不接茬。

“哦,云公子以为……”楚弃文不紧不慢地开口,“‘混沌该是怎样的一场战斗?”他用陈述的语气问,回过头,淡淡地望了云君颐一眼:上挑的桃花眼,修长的眉,眉峰很高,随意把眼珠一横,便斜射出一串冰霜般冷冽的讥诮。

不愧是父女。云君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以便被那凛冽的眼神冻伤。连讥讽眼神都一模一样。

“这……”云君颐犹豫片刻,鼓起勇气,“武林大会是比武之所,不是杀戮之地。”

楚弃文的嘴角勾起和莫春一般刻薄的弧度:“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不伤人的武学。”

“可这样闹下去,混战过后,不一定找得到足够的人手收尸啊……”

“收尸?为什么要收尸?”楚弃文反问,“哪里有尸?”

“哎?”

云君颐一愣:楚弃文与即墨凛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纷纷对他投来对弱者、愚者专用的怜悯目光;而与他年资相似的几个人,都一脸茫然不明就里,连楚天佑也渐渐平息了聒噪的喝彩……

“你们再仔细看看。”楚弃文说。

云君颐探出头:

涨潮般澎湃的人群蒸发般隐匿不见。夜幕下的英雄岛,稀稀疏疏地在隐蔽的角落里攒动着人头,仿佛退潮后裸露的海滩。

层层叠叠的死尸也随人潮的消失被一扫而空。地面上遗留着一摊摊浑浊的血迹,在月光下呈现出令人作呕的暗红色,提醒云君颐:方才那森罗地狱般的景象,并不是幻觉……

难道……

“哈哈哈哈。”

武林盟主本战前夜,云君颐又见到莫春——作为混战的唯一胜者,莫春获准与本战的其他参与者一起入住枕侠阁,正兴高采烈地往分配的套间里搬些乱七八糟的鸡零狗碎。

云君颐与她谈起混战——尤其是那宏大、戏剧化、震撼人心的开局——说书般的夸张措辞和心有余悸的表情,逗得莫春前仰后合,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滚来。

“没想到哇!竟连你都被唬住哦?”莫春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那只是为了骗杂鱼的啦!用脑子想想啊!”她抬起手,揉着笑得僵硬的脸颊,“一出手能攻击三个人就算快啦!我一个普通人类,拿一把普通剑,瞬间砍掉几十个靠谱吗?别说人,刀都卷口两三把好吗!”

云君颐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像自己这样自讨没趣的人了,垂着眉,讪讪地闷声答道:“哦,楚盟主颇可以以一敌十,我还以为,楚家有特殊的攻击技巧……”

“屁咧!你当我会分身啊?”莫春笑着打断他。

“是啊。”云君颐一脸了无生趣。

“哎呀,过奖过奖。”莫春显然很满意这恭维,得意洋洋地晃起两条长腿,整个人都沐浴在春风中,“……但那其实是演出失败了啦,咳咳……”她脸上一红,挠挠脑袋,手舞足蹈地说,“本来应该是分两批,第一批速死,第二批激烈挣扎——谁想我手一抬,他们呼啦啦全员立扑,吓得我差点没尿出来……”

“没排练,临场发挥,这样不错了。”屋顶上响起粗犷的嗓音,“要批评也轮不到你,不看看自己什么破演技。浮夸得要死。说个话和特么唱戏似的,笑声嘎嘎的。好好一个犀利反派,硬生生让你演成个脑抽变态。”随着粗犷的嗓音,满脸胡子渣儿的大汉落下来,大咧咧地裸着上身,皮肤上还挂着些没有洗净的油彩,隐约显出张牙舞爪的龙形——正是那个该在混战中被拔掉头的家伙。

“你果然没死啊……”云君颐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死?”大汉的笑声豪迈而爽朗,笑得云君颐脸上一阵阵发热,“你是云家的公子吧?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有点常识啊!那可是脖子!人体最粗的链接处!我揪不下来,何况她一小姑娘呢!”

“所以,全都是演的?”云君颐幽幽地问。他的太阳穴被笑声震得一跳一跳地胀痛,整个人都不太好。

“都是。”那两人双双用力点头。

“早策划好的?”

“废话!不然呢?我花那么大力气偷了所有令誓印,总不能第一天混战就飞快扑街打包好回家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清场?因为人多手杂啊!万一打到一半,暗地里飞来一板砖,不就阴沟里翻船了?”莫春翻白眼吐舌头作挂掉状,“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嘛!”

“那为什么不真的动手?对你来说,也不过手起刀落吧?何必如此大费云章?”

“因为我晕血。”莫春飞快地回答。

“骗人。”

“喂……”莫春低头沉默片刻,忽然猛地抬起头,又大又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云君颐,一直看到他的眼睛深处,“我是不被允许出生的人。我明白死的可怕。对我来说,背上人命才是无法承受的负担——何况,”她浅浅一笑,拍了拍身旁大汉的背,“没杀人,不也解决得挺好?”

“还不是我兜底兜得好。”大汉毫不犹豫地喷她一脸,“靠你?一吨的馅全都漏光了……”

“本座精湛的演技岂是汝等能质疑的!告诉你,我要当不上武林盟主,就去搭个戏台每天演……”

——他们竟真当着云君颐的面吵了起来。

云君颐又一次瞠目结舌。

他甚至忘记问这大汉是谁,又是怎么进入枕侠阁禁地的。

莫春的眼神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那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光,让云君颐向往却又让他胆寒。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中渐渐清晰:难怪即墨凛会对她如此忌惮。

要知道,作为现任持印人中最年长、资历最深的一位,即墨凛可谓身经百战,他曾连任两届武林盟主、五年在各种比武中未逢一败,更重要的是,他是二十年前那个号称“皆杀”的夜晚里唯一的幸存者——如果只是杀戮机器,那位即墨先生根本连眉梢都不会抖动一下。

莫春的可怕,在于她的手上根本没有一滴血。

在江湖中,想要活下来,爬上去,不流血总比流血要难,难得多得多。

可对于莫春,这似乎完全不是问题。

她独自走出英雄岛的身姿,与在英雄岛的登场一样,令云君颐难以忘怀:褪去了厚重的黑色斗篷,露出惯常的抹胸与长摆碎布裙,她挺着胸膛,脸上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容,大步流星地向前,不时抬起手,向头顶上欢呼或起哄的热气球致意。

清早的晨光像金色的泉水洒落在她身上,流淌在带笑的面庞里,在曲线优美的肩膀旁、在高耸的胸膛间、在纤细柔韧的腰上和时隐时现的腿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都闪动着新鲜活泼的光。

天真如孩童,美丽如神祇。

无数喉结在这一刻上下蠕动,随之响起隐隐吞咽的声音。

云君颐伸手摁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感受皮与骨之下的紧促与急停,他的脑子和心跳的节奏一样紊乱。前精彩绝伦的混战在视网膜上留下残影,挥之不去:

那是四个时辰之前。

随着人潮退去,真正有竞争力的团队展露在英雄岛上,一簇簇聚集着,看得见壁垒分明的轮廓。

莫春把手中的大剑重新戳进并不松软的泥土:“排队?还是一起上?”

接下来的打斗乏善可陈——在开场鲜血与眼泪乱飞,咆哮与怪笑齐发的戏剧化表演衬托下,就更无聊得令人呵欠连篇。

总结来说,主要分成两类场面:

一类是莫春把其他人打败了。

另一类是其他人被莫春打败了。

那么多形态各异的汉子,摆着听上去无比高端的七星阵、北斗阵、五行阴阳八卦阵,轮番对莫春发起花式攻击,居然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云君颐看着都觉得蛮不好意思的。

幸而,持印的世家门派为阻止莫春,纷纷排出特别小分队,好歹为大家挽回一点面子——然而也只是一丁点而已:莫春那件拖沓的大外套虽然被戳得千疮百孔,到底没有脱下来。

真正对给莫春造成麻烦的,大概只有最后出场的五岳剑派松、竹、兰、梅、菊五位执剑吧。

他们在早已备好的场地上,摆出引以为傲剑阵,守株待兔。

莫春刚从另外一个剑阵中突围而出,步履飞快行色匆匆,像一个急于回家的旅人。仿佛没看到场中的剑阵,她一个跌咧,闷头栽进去。

五把剑立刻齐齐向她刺来。速度快得像五把闪电。“唰——”,同时贯穿。

观战的人随之不约而同地发出“嘶”地倒抽冷气声,随即又有此起彼伏的“好!”、“到底五岳同心!”总执剑即墨凛脸上,不漏痕迹地滑过一抹欣慰。

随即。

“啪嗒。”一颗头颅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哈?”

兰、梅、菊三人下意识抽剑,竹也是一愣,只有松一皱眉,大声说:“小心!”

浑厚的声音被剑刃斩破。

松猛抬头:是莫春。脱去拖沓的斗篷,利落地展现出精干矫健的身姿,正纵身而下——手中的利剑闪着银色耀眼的光,快得像滑过天边的流星——

松举剑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地错开一步。

只是极小的一步。

可对于牵一发动全身的剑阵来说,却是致命的一大步。其他四人见状,慌忙紧跟着错步变阵——就电光石火一瞬间,莫春在空中毫无借力地硬生生扭过腰,从剑阵前方翻至正中,剑尖指向阵眼的梅的颈间。

梅大惊。五人中,他的灵活性和判断力最好,底力却最差,作为阵眼,固然是为发挥长处,也是为掩盖短处——谁想莫春竟然……不及细想,他抬手一架,剑身与剑身交错而过,发出悠长一声低吟。梅只觉虎口一阵酥麻,定睛再看时,莫春的剑尖挑着他的剑,正伸在他面前。

梅的脸颊顿时涨得血红。

即墨凛也黑沉了脸。

“我取巧了。”莫春见他并不伸手拿剑,便自取过,躬身双手奉上,“若单就剑术而论,先生恐怕还要略胜我一筹。”抬起头,她咧嘴一笑,像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旁门左道,胜之不武。”

“女侠过谦。”梅悄声回答。一把抄过剑,丢回鞘中。

“还打吗?”莫春意犹未尽地问,“我可以等你们重新摆好阵型。”一面说,一面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了。”五人中年资最高的竹向前一步,“一招破阵,女侠好眼力,好计谋,好功夫。我等自愧不如,再打下去也是徒增笑柄。祝女侠武运隆昌。”说罢,几人齐齐拱手,转身飞快地跃向停战区。

莫春对他们离去的身影行了个礼,昂起头,向着空荡荡的街道,大声问:“还有人吗?”

绵长的回音在侠都上空飘荡。没有人回答。

云君颐的心在狂跳,手掌的汗湿润了袖口。

说不出是兴奋、紧张还是恐惧,五味杂陈——这感觉,仿佛在密林深处的大型猛兽,嗅到另外一只攻击力不相上下的猛兽的气息。

然而……

他想起来参加武林大会前,族中长老拍着他的后背,为他勾画的美好蓝图,例如“这将是属于你的一届武林大会”、“会成为江湖无人能比的侠客”、“所有姑娘都的梦中情人”……之类,大概都有些悬了吧……风头完全被抢光了呢……

与莫春或曰楚天一的张扬相反。云君颐从来低调。他也并不太像前者那样,能从声嘶力竭的欢呼和露骨的崇拜目光中吸取能量。然而,当本该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一次被同一个人夺走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是难免有些崎岖的灰。

“说好的女人速度力量会大幅下降,男性从根本上有绝对优势呢?”云君颐开玩笑式地小声抱怨,“和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这么多年过去,这女人的胸都和倒扣的海碗一般大了,可打起来,还是这样令人绝望啊!

“你觉得她很强?”楚弃文的声音传来。

云君颐左右转转,才发现他正是在和自己说话:“呃……盟主……”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抱以礼节性的微笑。

对云君颐来说,楚弃文是个特别的长辈:他英俊、强大、冷漠、特立独行,是后辈中最受欢迎偶像;然而,无论他名震天下的快剑,还是常年没有表情的脸,都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脑海深处,云君颐依稀记得他并不全是这样,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的线条,似乎不像现在这般僵硬;也时用握剑的粗糙的手,和孩子们做些“举高高”之类的游戏。但记忆并不缓解现实的紧张,云君颐依旧不太敢和他说话。

“如何?”楚盟主压低声音追问,“觉得她比以前强了,还是弱了?”

云君颐用余光四下一望,他们身边并无他人——其他的持印人最少都有两步之遥,这问题显然是冲着他来的。云君颐不由惴惴不安:为什么单问我?因为年龄与莫春最相近?还是方才的言行太出格?又或者……不不不,“以前”……言下之意,分明是……

“我与她会面时你在旁。”楚弃文说。

云君颐呼吸一滞,手不由自主地移到腰间佩剑上。

“你知道她是谁,儿时与她交过手。告诉我……”楚弃文却素然自若,“你觉得现在的她比起当年如何?”

“统治力不减当年。”云君颐寻思片刻,谨慎地回答,“但……”他偏了偏头,斟酌着用词,“风格改变许多。原本出招很直率,现在却变得像杂耍一样,该说是打得聪明了呢,还是油滑了呢。比如……”他向下一指,五岳剑派的几人离岛的小舟,正缓缓漂过他们这热气球的正下方,“以最后破五岳剑阵这场做个例子。若在以前,她大概会从外围直接暴力击破;再比如开场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发现了吧。”楚弃文轻叹一声。

云君颐点点头,在心底偷偷出了口如释重负的气:当年莫春太强,只需要挥剑平砍,就能碾压天下;可眼下,她必须依靠宏大的团队配合、讲究招式策略、磨砺轻功灵活走位……这无非因为——她不再具有轻松获胜的实力了。

每一个计谋,便是一分软弱的证明。

“不管天资多好,起步多早……”楚弃文摇摇头,“到底只是女人啊……”

浓浓的遗憾与无奈,与伤感绵长的尾音含在一起,纠缠着莫春的背影——那昂扬离岛的身姿,就这样被平添上几笔危机的阴云。

不过,阴云笼罩下的本人是既不认同,也不在乎。

“使用计谋就是弱者?”听闻楚弃文与云君颐的论断,莫春哑然失笑,“这算什么逻辑?照这么说,田忌孙膑实软蛋,孔明云瑜真懦夫?”

“你既然举了这两个例子,”云君颐不以为然,“就该知道,开战前,他们的硬实力都要略逊一筹吧。”

“关于这个,我得先问你个问题。”莫春又是一阵谑笑,“你的脑袋是不是长在脖子上?”

“是。”

“脖子是不是连在身上?”

“是。”

“这么说来,脑袋算不算身体的一部分?”

“算。”

“那你告诉我,脑袋里的计谋,算不算硬实力的一部分了?”

“唔……”

见他默然不答,莫春追问:“若你是将领,统帅三军,是愿意选择用妙计,不费一兵一卒轻松取胜;还是愿意投入重兵,死磕三个月,满眼残肢断臂地取胜?”

“前者固然好。然则大抵不是每次都能成功。而且,在江湖中,这种油滑的作风怕是不很能服众。”

“到不成功的时候再说呗!”莫春心不在焉地耸耸肩,“至于不服众……呵呵,怎么说也是靠自己取胜,比刚才那水得出汁的对决到底像样些——所谓‘大众连这种比戏唱得还假的场面都能照单全收,我对他们的‘服气的能力充满信心。”

一席话说得云君颐脸上一阵热。

今天是武林大会第二天,也是整个大会最无聊的一天:持印人及其推荐人的排位日。

二三十年前,持印人们为争夺一个有利的排位,往往争得你死我活——毕竟,拿下第一名,离武林盟主可就只有一场胜负,几乎可说是唾手可得。

可如今,江湖越来越“文明”,场外因素对胜负的影响越来越大。输了就立刻出局的决斗,都不一定拿出全部实力,更别说这排名。

若不是因为出席便能拿到当天“观战入场券”的分红,分红比例还颇不少,许多持印人根本就不想来。场上一切天花乱坠、鸡毛鸭血,也多半是出于对票房和观众的尊重——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花架子,若是耳朵尖点,还能听到关系较好的持印人们一边打,一边百无聊赖地谈着天。

打到时长对得起观战票价时,排位结果便出来了:云君颐不出所料地排在第一,紧随其后的是盟主楚弃文,接着依次是丐帮帮主蒙大石、十三连环坞大掌柜韩嵩、金刀门门主萧雄和五岳剑派总执剑即墨凛;排在最后的,是莫春的废物点心大堂兄。

对战结束后,云君颐第一时间溜出来,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莫春。

“诶?那明天第一场的对手是他吗?”莫春撇撇嘴。

“怎么?很失望?”

“也还好。”莫春用力伸了个懒腰,“不瞒您说,我现在身上还有些酸痛,有他来热个身,也还挺不错。”

“既然身上酸痛,你还在这里晃荡什么?”云君颐指了指脚下——全城的最高点,“观星楼”楼顶,就算以他的高妙轻功,飞上来也颇费了一番云折。

“看风景啊。”莫春说。

“啊?”

“几天之后这楼都就是我的了。想想就兴奋。赶紧来熟悉一下。”

“呵,”云君颐毫不客气地飞上一掌,“先打赢我再说。”

话虽如此,他到底陪莫春在观星楼顶盘桓了许久,还一面争论拌嘴,一面踩着屋顶吱呀吱呀的瓦片,从城东跑到城西,赌了钱、做了按摩、看了脱衣舞、吃了糖葫芦——还引来众多驿报记者,其中不乏《江湖》、《武林头条》这样发行量巨大、非江湖人士也乐于阅读的超知名报刊。

本来,云君颐就是这届武林大会的焦点人物,现在又加上钻天猴般蹿升的莫春,一男一女,不能更意味深长。

云君颐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莫春却不以为然:“改名之后,我还没有上过头条呢!”

“有对象吗?啥时候准备结婚?理想的对象是怎样的?”

“这算什么问题?怎么不问我功夫在哪里学的?”她满面堆笑,在一群人中云旋得十分圆熟,可云君颐立刻听出她语气里的微妙。

“女人嘛,再苦再累还不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有个好依靠,哈哈!”人群继续不知死活地高声问,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绿光,“姑娘你这么高调,是不是就为引起这位云公子的注意啊?云家可是百年基业的江湖大世家,皇亲国戚也配得上哦!但是他已经和金刀门门主家的大小姐订婚啦!你有没有什么横刀夺爱的好方法?”

莫春眉间一跳。

云君颐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扯过几张前两期的头版:“莫姑娘,他们并非欺负你是女流,你看,对男人他们也一视同仁的……”

头版上赫然印着《新生代大侠云君颐的择偶观》和《武林盟主夫人花落谁家?楚弃文续弦预测》。

莫春倒抽一口大气,面色一秒阴转彩虹:“哗!武林盟正规的驿报也这样啦?你就算了,我爹……那个楚盟主居然也……”

“嘁,”人群中有人不满地起哄,“莫女侠在混战中多次智胜,靠的都是对对手精细的了解吧?小道消息攻击如此纯熟,还以为您是我们同道中人呢!没想到,哼……”

莫春于是跃上墙头,撩起裙摆坐下,把自己那点破事儿:和男人的,和女人的,有点眉目的,八字没一撇的,莫须有的……全都添油加醋地吹出来,吹得天花乱坠,吹得站在一边的云君颐面红耳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最终,云君颐只得强行把她拽离现场。

被拖行在屋顶上,她依旧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若知这番凑热闹的信口雌黄,竟能惹出天大的麻烦,莫春一定会一剑戳爆不肯夹紧尾巴好好做人就知道胡言乱语惹人注目的自己,果断地眼都不多眨一下。

武林大会的第三天。本战日。

开局战:莫春对战楚天佑。

场面极其丑陋。莫春刚刚摆好架势,试过三招,楚天佑便直挺挺地躺倒在地,拒绝起身——观众席上响起轰然的嘘声,夹杂着“退票!”“什么玩意儿”的不满呐喊。

“别装死,起来再打过!”莫春用剑指着天佑,厉声说——天佑算是她幼时的第一个陪练,他固然懒而笨,但她知道,他该没这么弱。

天佑紧闭着眼,脸皱巴巴的,活像一个蒸坏了的花卷。

楚弃文走上前来,宣布莫春获胜。

莫春冷笑:“你以为这就完啦?官方判定输赢,可我还没有呢!我要打……”话未说完,卡在喉间——天佑猛地睁开双眼,一皱眉,团起身,骨碌碌地滚向一边持印人专用的观战席。人类竟能团得那样圆,滚得那样快,就连见多识广的莫春都觉得刷新了见识。

不等她回过神,天佑已跳上持印人观战席,声嘶力竭地嚷嚷:“叔叔,这算怎么回事?真打?”

为备战,排位靠后的持印人都不在场,席上只稀稀疏疏坐了盟主楚弃文和排位第一的云君颐二人,天佑很可以昂扬地从观战席的这边咆哮到那边——他也这么做了。

楚弃文并没有被他的癫狂吓住:“不然呢?”他冷冷地反问。

“叫我和女人打架?我丢不起这个人!”天佑气咻咻。

“她是一拳一脚堂堂正正打进本战的。”楚弃文不动声色,“再说,你若连女人都打不过,怎么打男人呢?”

“对啊!我怎么能输了呢?”一说到这个,天佑更激动了,嗓门大得连普通观众席上都听得一清二楚,“挨几下打就算了,居然判我输?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

楚弃文面无表情,用看一只爬虫一样疏离淡漠的眼神望着他:“我倒挺想让你赢。但这毕竟是比武大会,不是平躺姿势比赛。像根腐烂的木头桩子一样,就知往地上一杵,从头到尾一动也不动,你要怎么赢?”

其他几个持印人都扭过头,看这位总是沉默地冷着脸的盟主。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他显然是有些不快。

但楚天佑并没有这份察言观色的眼力:“你不是武林盟主吗?”他一张嘴撅得老高,对这样得解释很不满意,“连这点手脚都做不好,太没用了!”

楚弃文沉默片刻,随即微微一笑:“等你当上武林盟主,自然能做得比我高明吧。”

天佑被噎得说不出话,喉结上下猛烈地滑着;对于自己的浅薄,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深知背靠楚家这棵大树,一辈子也无法攀上武林盟主的位置——事实上,若不是靠着祖母的宠爱,他根本也不可能有参加武林大会的机会。

“我可是作为楚家的代表来的!我丢脸就是楚家丢脸,我输了就是楚家输了!”想起了祖母的宠爱,天佑顿时有了底气,他挥舞着拳头,怒气像潮水一样裹挟着红晕冲上他的脸颊,“身为楚家人,怎么能坐视我被如此侮辱……”

“第一,我才是楚家的代表。”楚弃文指了指腰间与盟主宝印挂在一起的楚家令誓印,“第二,输并不丢人。这里坐着的各位,一生都难免有败绩。掉价的、丢人的是毫不抵抗,像块腐肉一样输掉。”

“腐肉?您这是在骂我?”楚天佑下巴上的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然呢?”楚弃文又反问。

“嗯?”楚天佑像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话,“您在祖宗牌位前立下的誓还算不算数?说好的给下一辈让位呢?我要去告诉老太爷,让宗族的各位都来评评理……”

眼看楚家叔侄间火药味渐浓,各位持印人纷纷知趣地向后,站到明哲保身的距离。

“怎么了?”莫春凑上前,八卦兮兮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看了两眼,转头压低声音问藏在最外的云君颐。

“看这架势,”云君颐摸着下巴,“你这前堂兄想赢呢。”

莫春故意吃惊得非常夸张,眼睛瞪得溜圆:“哗?这是要躺赢?盟主准备同意?”

“怎么可能,众目睽睽之下的。”

“我还以为持印人之间都能通融呢。”

云君颐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们只是里子烂了,面子却还是要的。”

“既然不同意,”莫春皱眉,“那胖子还在这儿闹什么?”

“谁知道,”云君颐兴味索然地耸耸肩,“大概就为给盟主添点堵。”

“身为一家之长、武林盟主,竟奈何不了一个晚辈?”

云君颐瞥她一眼:“你们家的事,你自己不知道?”

莫春吐了吐舌头:“装傻日久,入戏太深。”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的父亲楚弃文从来就不得宠。

一来是因为出生的时候难产。二来因为性格刚强,不会在父母面前撒娇讨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他从小不是个省油的灯。生在江湖世家,偏生厌憎武斗,非要读书考取功名。家里不让,他便自己跑到村口私塾听讲。为此,被吊打的次数不下百次,竟未一命呜呼,也真天赋异禀。可惜,他没有良师指点,学文的天赋又远比不上习武。多年来辛苦赶考,总以失败告终。年近而立,连个秀才都没挣着。非但如此,还被心目中女神连甩七八次,在江湖上丢尽楚家的脸。为铲除这个漫天掉价的叛逆,楚家每年都要花费不少于三千两,雇佣各类杀手。然而,楚弃文幼时耐得住击打,成年受得起暗杀,硬是毫发无伤。

光这份抗击打能力,就甩同辈几条街。在人才凋敝的楚家,显得格外珍贵。

无奈之下,长老们只得变更策略,将楚弃文的女神绑入家门,迫使他回家继承祖业——“弃文”这名字,便是那时改的。

楚弃文没有令长老们失望。他一回到家,就彻底地扫清楚家在武林大会和各类比武上的颓势,挽回了楚家几乎被抢走的令誓印。

但他“反骨仔”的印象,却深深地印在各位长辈们的心中。在同辈中永远最受冷落,更比不上备受宠爱的“长孙”楚天佑。

家中其他人,忌惮他的武艺和在江湖上的地位,都敬他三分;但这楚天佑,自恃有祖母宠爱,连自己的亲爹都不太放在眼里,更别说这最不受宠爱的大伯父了。

“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呢。”云君颐看看莫春,又看看那边准备在地上打滚的天佑,摇摇头。

莫春眉梢陡然一挑:“我爹和那废物点心可不同。再敢把我爹和他放在一起比一次,分分钟削死你……”

云君颐一眨眼,吐了吐舌头,正待说话,却听那边楚弃文说:“让她参加混战,这是在聚义厅上,由全员投票后决定,是武林盟的合法决策,岂是说变就能变的?”。

他听出其中有异,猛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持印人们都来了,正围绕在楚弃文身边,要求他取消莫春参与混战的资格。

“是啊,”他忙上前帮给楚弃文帮腔,“以前没有这样的做法,开这个先例恐怕……”

然而这一次,五岳剑派的总执剑即墨凛向前一步,果决地打断云君颐:“哪怕被写入《江湖策》,背负一辈子骂名,我也要让这女人滚出武林大会。”

“即墨先生,您之前不是支持她……”云君颐皱起眉。

“之前我不知道她的行止!让这样一个荡妇参加武林大会?简直是让武林盟蒙羞!”即墨凛厉声说——向来彬彬有礼的他,难得露出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

云君颐满腹狐疑。

莫春更是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就荡妇了,我……”

“呵呵。”即墨凛把手中的报纸“啪”地甩到莫春胸前,“你做了什么肮脏事儿,自己清楚——在下便是不曾想,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

报纸在莫春胸口一弹,“吧嗒”地落在地上,头条赫然是:《放浪女侠,睡遍江湖》。不用细看也知道,内容大抵就是莫春昨日的口无遮拦。

“那还算是节制的,”丐帮帮主蒙大石把双手环抱的一堆报纸往持印人的观战席上一砸,“要说看不入眼的,那可有的是。”果然,更加露骨、添油加醋、富于冲击力的词汇纷纷散乱在桌上,有些还配上了不能直视的想象图。

“不,那个……”云君颐下意识想要辩解,话未出口,就被一旁十三连环坞的大掌柜韩嵩堵在嘴里:“云兄,听说昨日这贱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你正在旁?这么为她说话,该不会已经……”他用一种暧昧而鄙夷的方式挑了挑眉,“别忘了你可是有未婚妻的人,若不是未来的老丈人帮忙,这一次武林大会未必是你的。不想要就直说,未婚妻和武林盟主,我都能帮你接手。”韩嵩比云君颐长五岁。对于云君颐的“越级上位”,他素来颇有微词。

云君颐不敢接话了。

即墨凛、蒙大石、韩嵩,加上楚天佑……半数以上持印人,都站到了莫春的对立面。他不由回过头,有些忧虑地望向那个成为众矢之的女人——

莫春唇边满不在乎的笑容稀释了他的担忧。是的,如果这样就被轻易压垮,她便也踏不上本战的比武场了。但,就在下一刻,他的心立刻又因莫春激进的话语悬了起来……

“啧,一个两个义正词严,好像多一尘不染似的?”她撇了撇嘴,“韩大掌柜,你用公账上的钱养了七房小老婆,那千把块银子的缺口堵上了没?蒙帮主,你年纪小,往日的少年轻狂便不提,可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你还在青楼里欲仙欲死,差点就死在人家身上,就不太对了吧?要说风流债,谁家没有两桩?”

“这不一样,他们是男人,传播种子、尽量多地留下后代,既是天性,也是义务。可你是女人。”即墨凛义正词严,“女人就该好好地呆在家里,料理家务,照管孩子。”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语充满了正义的力量,不由提高了嗓音,“在座都是有家庭的,都有父母,就算还没有妻儿,未来总归是要有的。扪心自问,若女人都变成这样,”他厌憎地指了指莫春,“那么,家庭由谁来守护?孩子怎么办?男人在外拼搏伤痕累累的时候回哪里去呢?”

一直挂在莫春嘴边的笑容终于隐去了。她沉下脸,正要反驳,另外一个女子却抢先一步,闯进这早已剑拔弩张的人群。

那女子像一朵激烈的浪,卷着凌人的盛气奔涌而来。

云君颐的脸色“唰”地大变,“嗖”地向后弹开足有一米多,打了两三个趔趄才好容易站稳。只见他脸颊涨得通红,嘴唇哆哆嗦嗦欲张不张,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腹肌直往里缩,腿肚子颤巍巍地转筋——就算少年时,在最严苛的战斗里,莫春也不曾见他这样紧张。

“快走开!”云君颐一面从莫春身边飞快退开,一面悄声呐喊,“这是我、我、我的……未婚妻……”

“哈?”莫春来不及反应,“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已重重地落在她脸上。

一阵幸灾乐祸的沉默。

发难的持印人们纷纷知趣地退开;观众席上嘈杂不休的人群一时也都安静下来,抻长脖子向这边望。

“若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云君颐第一个回过神来,忙手舞足蹈地慌乱解释。

被他叫做“若初”的女子,有水草一般柔软窈窕的身材,用一根绣着蓝花楹的素白腰带裹住纤纤一握的腰,飘散着纯白的长裙,裙摆渐渐变成浅浅的月白,在飞快的脚步边起伏飞扬,宛若踏波而行,又似乎随时乘风而去。按照江湖中大家闺秀的惯例,她带着米白色软草编成的大斗笠,垂下装饰着细密蕾丝的白纱盖,影影绰绰的,看不清她的面容——可莫春硬是无端觉得,她定有一张神妃仙子般的脸:温润的大眼睛,柔顺的眉,就算生起气来,也是带着甜腻的酸奶味。

莫春细细打量她那纤美的侧影,不多时气也消了,烦也忘了,白挨一下巴掌也值了,脸上的火辣辣也变成甜丝丝了——对女人,她一贯有用不完的好脾气,何况对方是个美得连空气都能变甜的姑娘呢?

可下一秒,若初就辛辣地击穿莫春眼前甜蜜的幻象。

“你闭嘴。”她漠然地命令云君颐,没有犹豫,也没有语调。

随即,飞快地冲到莫春面前——斗笠上挂下的白纱扫过莫春的面颊:“你就这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声线颤抖,压抑着哭腔,满是情绪,仿佛整整十多年的委屈、不甘与伤悲都拥挤在这两个短促的句子里。

“哎?”莫春平生再没有如此莫名的时刻,眼睛瞪得几乎要飞出眼眶。

“啪”。当日的驿报甩到她脸上。

若初胸膛起伏,质问像飞出连弩的箭矢一般简短急促:“你这是算是什么意思?这报纸上说‘没有考虑过人生大事是真的吗?你忘了当年的约定了吗?这么讨厌我吗啊?就算是装死,装女人,也不愿意娶我是吗?”鼻音越来越重,渐渐哽咽起来。

莫春越听越不对劲:“姑娘,你该是认错人了……我我、我、我真是女的啊!”简直恨不能把上衣把扒开一证身份。

“呵!”对方冷笑一声,侧身偏头,硬是用柔嫩的纱裙,摆出一个萧瑟的剪影,“我认错人?你化作灰都认得!楚二少,楚天一。”

她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的名字,每个音节都伴随着臼齿彼此碾磨的嘎吱声。

莫春下意识地连腿两步:“不,我……”

“呵呵,阿一,这么多年,你的样子,你说话的习惯,你用剑的姿势,你挑衅的作风……都一点没变啊……”“啪嗒”、“啪嗒”的,有水滴从盖头的薄纱之下偷偷溜出来,滴落在地面上。

莫春一个激灵,从头发梢冷到脚指甲盖:“你,是谁?”

若初“嗖”地掀开薄纱:“不认得了吗?我……我是若初啊。”支着薄纱的手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与勇气,声音渐说渐轻,带着一点涩涩的甜,挂着泪珠的脸微微一红,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仿佛一朵被蒙眬的春雨灌醉的桃花。

莫春倒退一步,蹙紧的眉间隆起一座小山,整张脸都因为困扰皱起来:“若初,是谁?”

站在一边云君颐差点把臼齿咬碎:若初是他的未婚妻,可她眼里根本没有他。非但如此,她还破天荒地在公众场合、无视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礼仪,豪迈地掀起遮颜的轻纱;这一切,都是为了面前这个上吊眼家伙!就算变成女人还能来抢她的未婚妻!而作为始作俑者,这混蛋还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若初的父亲金刀门门主萧雄,这时终于飞奔而来,“唰”地拉下女儿的面纱:“小初,你做什么?君颐在这里呢!”

他身后,持印者的脸上和开了染坊一般,各有各的精彩。

若初一把推开他:“别管我!君颐?呵呵。若不是你们骗我阿一死了,我才不会答应嫁他!现在,既然阿一还活着……”

萧雄面上挂不住,一咬牙,反手一巴掌:“你这是要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来……”

云君颐纵然不忿难过,可一见若初被打,便不由又心痛得脸都抽搐起来,忙伸手拦萧雄:“伯父,您别这样,我……”

就在他们混乱纠缠中,若初上前一步搂住莫春的脖子,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阿一,是我啊,你都不记得了吗?你说过的,等你当上武林盟主就来娶我。其实当不当武林盟主无所谓,只要你……”她略松开一些,抬头看莫春——后者脸上只有愕然与震惊过后不知该如何反应的茫然,若初眉间一蹙,伸手在莫春面前晃了晃,“你是真的失忆了?”她把鼻尖抵在莫春的鼻尖上,“没关系,只要你还在就没关系,我会帮你找回记忆的……”

莫春没有回答。她握住若初的手,将她的手细细展开,成为掌形——若初面色一喜,紧接着又是一呆:手掌被贴在莫春的胸上:那胸部柔软而温暖,带着跳动的节奏,像是一只初生的鸡雏。

若初的表情一片空白。片刻才猛地抽回手,“嘶——”地倒抽一口冷气:“这是……真的?你是女的?”

莫春无奈地一耸肩,点点头。

“从来都是?”若初用力攥着她的裙边,把几块布拽得满是笔直的褶皱,用力得指节发白,像是就要溺亡的人攥着最后一块浮木,“你是不是双胞胎?有没有兄弟和你长得很像?”

“对不起,我就是楚天一。”莫春浅浅地叹口气,“不是双胞胎,也没有兄弟。从生下来那天起,我就是女的。”

“不可能,”若初狂乱地摇着头,鬓发上的钗簪步摇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你骗我……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说要娶我……”

莫春张了张嘴。

若初却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楚天一”这个名字,像是带着血腥味的肉。莫春一承认,围拢在旁虎视眈眈的持印人们立刻像一群饥饿的豺狼,一窝蜂扑了上来……

武林大会最大的比武场地:定国。

专供与“武林盟主”相关的比试使用——通常,只有本战的最后一战,也就是决定武林盟主归属决战才开放。

今天例外。出于对连任两届的盟主楚弃文的尊重,持印人们投票决定,允许他在这个荣耀的场地上,洗脱他自己犯下的罪——

“违犯家规,隐匿当死之人,是不孝;以权谋私,惑乱武林大会,是不义。”

持印人们异口同声地宣告楚弃文的晚节不保。

“当年就是坏种。”

“世上哪有那么多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事。”

“像这种一心想着当文人的软骨头,必须不能要。”

——喳喳切切指指点点立刻在人群中扩散开去。

楚弃文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拿过自己的剑,走向定国场。

莫春,已经持剑,在场那边等候。

百米见方的场地。全汉白玉铺就。周围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借力之处。也无法躲藏。

“真正的男人,必须实打实地取胜”。

在这里,一切投机都是徒劳。

楚弃文明白,莫春也明白——站在场边的她,难得地把小麦色的皮肤严丝合缝地包裹在黑色的紧身劲装之下,不裸露一寸。褪去好像百宝囊似的百衲裙,除掉一切花哨繁琐的装饰。只有一柄七尺青锋,在她手中盈盈地闪着寒光。

她规规矩矩地走上前,认认真真地向楚弃文行了个礼——就像她还叫“楚天一”时那样,就像她还称他“阿爹”时那样。

楚弃文一愣,还一礼。

两人举剑,对面而立。

云君颐立刻明白,莫春沉溺奇淫巧计的理由:她只要认真起来,便不能不暴露出身与师承。

场上对峙的两人,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大小两个复制品:同样的身形、同样的姿态,同样纤细泛着幽蓝冷光的剑,连紧扎的腰带上打的花结都如出一辙。微风轻轻撩动他们的发梢,勾勒出两张大同小异的脸:笔挺的鼻子、上挑的桃花大眼、棱角分明的嘴和、凹痕明显的坚毅的下巴……

云君颐陡然有些心酸:若莫春真是个男孩,楚盟主该有多么开心,多么自豪啊!

然而她不是——于是,只能刀剑相向。

不像其他的高手对决,这两个根本不需要什么“一片落叶”之类的契机,一切都直接、坦率、白热化,只是眨眼工夫,已交换了不下五十招——不愧是以“快”闻名的楚家剑,电光石火之间,竟让人产生出一种时间的流动变得急促的错觉……

云君颐不由自主地用力睁大眼,生怕错过两人之间一点细微的动作。但就算这样,也难免有所脱漏。只能遗憾地从金属碰撞的尖锐声响中,想象那风驰电掣间的精彩……

“啧,”丐帮帮主蒙大石揉了揉眼,“这娘们,还真有两把刷子。”

“快剑嘛,打起来好看。”十三连环坞总掌柜韩嵩不擅用剑,说到剑法总是不咸不淡的——但那几乎凸出眼眶,一眨都不肯眨的双眸出卖了他。

说话间,场上的两人已经从地面打到空中:完全不借外力,飞快地变向变速,匪夷所思的动作,出其不意的攻击,滴水不漏的防守,在半空中行云流水地上演。仿佛重力并不存在,仿佛两人身后,都展开了看不见的翅膀。

观众席一片寂静。人群齐齐把嘴打开成“口”形,片刻后,才发出此起彼伏的“哇”、“我的天!”

“叮、叮、叮。”两把细剑在空中飞快地相交,随即像角抵的山羊一样紧密而有力地顶在一起。

悬空。

——超出普通习武之人的想象力。

随即——

“铮——”一声黄钟大吕般的长吟。

两人像同极的磁石,簌然向两边弹开——楚弃文像一颗流星,飞快而无声无息地落下,莫春随即羽毛般飘然而落。

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沾染着未褪尽的晨露,滑得像冰。但两人硬是像两棵深深把根扎进地面的松,昂然而立,纹丝不动。

“啪、啪啪。”萧雄禁不住鼓起掌来,“好俊的身法,好俊的功夫。如今还能见到这等对决,剑道不死。”

片刻,观众席上的人们回过神来,纷纷加入鼓掌的行列,噼里啪啦的掌声由稀落到丰沛,终于风暴似的席卷全场。赞叹和自愧不如的调笑声在人群中弹跳着。

就连刚升起没多久的太阳,也像自惭形秽似的,藏到云层后面去了。

“只可惜人是那样的人。”即墨凛咋咋嘴,音调里满是遗憾,摇了摇头,片刻,却又点点头,“话说回来,天佑,你比人家也就多了一个把儿了。若是在我们五岳派,活不下来的估计是你。”

天佑讪讪地一笑,没有答话。

这些话一字不漏地都随清晨的微风,飘进莫春的耳朵里,搔得她心头一阵阵忽冷忽热,哭笑不得。

八年了。

从她侥幸保得一命、逃离楚家开始,已经过去八年了。

八年来,多少英雄的名字被人遗忘,又有多少无名小辈走进人们的视野。

江湖日新月异:

驿报普及开来,从严肃走向八卦;镖局的业务从保镖扩展到快速送货;磨刀店、洗衣店、日常餐食配送店……无数旨在让单身侠客生活更方便快捷的产业,如雨后春笋般滋长——几乎每一月都有令人咋舌的新鲜事,一片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可对于藏身于深宅大院中的女人们,时间就像凝固一般,除了面容上增长的皱纹,没有任何时间流逝的证据:她们的生活方式、她们的成长轨迹、她们评价自己的方式和别人对她们的评价标准……围绕着她们的一切,全都,没有变……

乌云正缓缓聚拢,天空阴沉,就如她的心情。

“真要杀我?”她哑声开口问。

楚弃文没有应声,只是默默地斜过剑身,把剑尖指向她心脏的方向,没有比这更坦率的回答。

莫春眉间一凛,抢先一步,挥剑上前。

又是一轮你来我往。

这一次,两人都没用上轻功——不,更确切地说,剑刃相交之后,两人就几乎没有离开过站定的位置。

单纯剑招上的比拼:这边挑、刺、砍;那边格、架、挡;一个弓身向前,另一个倒腰向后;两柄剑,在两人身体之间狭窄的缝隙里翻飞,快得无法看清,只看到一片蓝幽幽的银光,还有在银光中若隐若现的两人……

终于,“叮——”的一声长响。

两人肘部高悬,身体前倾,平握剑柄,两剑的剑身几乎重合在一起,平直地横在两人之间。细看时,这边的剑锋顶着那边的剑托,无论哪边剑尖,只要稍往外一滑,就是危及咽喉胸腹的凶险……

僵持。

莫春挂上习惯性的微笑。

楚弃文不动声色。

剑身渐渐被压弯,曲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仿佛只有一瞬,又仿佛在已过万年。

“铮”的一声震响。两人同时向后跃开——手上的剑颤抖着发出“嗡”的悲鸣。

“呼——”

云君颐终于长舒一口气——同时,听到身旁与身后,不约而同地响起大大小小地嘘气声。

“能和楚盟主打个平手,这女人也算不简单。”片刻,蒙大石揉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

“不算平手。”即墨凛不咸不淡地说——他还是没有办法原谅莫春,一个女人居然“放浪形骸”——他的眼神鄙夷而钦佩,厌恶又忧虑,交织着复杂的情绪,落在莫春身上: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小麦色的皮肤深深浅浅地布满割裂的伤痕,渗出血迹来。而楚弃文,只被划破了些衣服的边角。

“这……为什么?”蒙大石皱眉,“我看那女人出招缜密,并无破绽。”

“手短。”即墨凛说。

“哎?”蒙大石又是一愣。

云君颐却立刻明白了:“她比楚盟主矮足足一个头,手臂短上不少。”

一寸长一寸强。

这些许差距,决定了莫春的招式,天然无法有与楚天一同等的威力。

“看吧,”即墨凛一挑眉,“到底是女人。不合适习武,就是不合适。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追求毫无胜算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莫春已听不清。

从身体的各种部位,传来层次丰富的各种疼痛,每一个痛点,都逼近身上的要穴。若是稍微躲闪不及,便已命丧黄泉……

莫春惨然一笑:八年来,她无数次在梦中见到面前的男人。梦里的他,像盘古一样高大、顶天立地,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和自己一样坚毅的凹陷下巴,听到他用温和而溺爱的声音,叫自己“阿一”——就像,小时候一样;就像,自己还是男孩时一样。

他陪她扎马步,给她喂招,在月夜下为她解剑谱,带她爬上无人能去的峭壁,让她坐在肩上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大戏……他对她说:没关系,女孩和男孩一样,女孩也能比男孩强;没关系,爹会保护你的。

梦境与回忆交缠在一起,实为经,虚为纬,织成一块包覆心灵、柔软而甜美的锦。她分不清是幻是真——她也不想分清。

然而,现实总是轻易地撕裂人心。楚弃文剑锋上青色的寒光,戳破她藏在记忆和幻想中最后一丝安逸。

莫春举起剑,利落地竖起剑锋,“喝啊——”一声,足尖点地,飞身上前。

那叫声犹如来自重伤的野兽,尖锐地划过天空,带着深入骨髓的疼痛。

雨,像深夜里姑娘心尖上的眼泪,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细如牛毛的雨丝,飘散在人群间,停留于剑客的肩头,浸润本已湿滑的场地——目力所及的一切,都被笼上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轻烟。不久,白雾变得厚重,空气像被锁闭,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可没有什么能缠住剑客的剑。

两柄青锋在雨中迅捷地穿梭,不断斩开层层的云雾。持剑的手腕翻飞,剑客的身体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借着光滑得几乎留不住脚的地面,飞快地溜到场这边,又折回那边,像两条身姿灵动的鱼。

雨越下越大。雨滴击打着剑身,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场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调整了握剑的手势,以便握得更紧一些。

所有熟悉楚家剑的高手们脸上,都露出了“要糟”的表情。

楚家剑法追求极限的速度,使用的剑比一般的剑要细且轻上许多,非常容易受雨滴的影响——果然,随着雨滴越来越大,莫春的剑势渐渐失去起初的利落,拖沓起来,好几次几乎不能及时格挡。

身上的裂口越来越多。

血,在雪白的地面上,染出鲜红的花。

又是一声剑吟,两人再次分开。

楚弃文依旧稳如泰山,坚若磐石,面上的坚冰没有一丝溶解;而莫春却已脚步虚浮,在地面上滑出好远才好容易收住脚步,一停下,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面前喷出一团团厚重的白雾。

楚弃文没有追。只是微微斜过剑。

“结束了。”

说时迟,那时快。莫春像一只捕猎中的猫科动物,忽然闪电般蹿出去——手中的剑像一道闪电,直逼向楚弃文心口。

楚弃文竟不躲,沉着地向前跨步,如她一般把剑递上去。宛若颗耀眼的流星,在缀着红痕的地上,映出惨白的倒影。

以命相搏。

明眼人都看得出。针尖对麦芒,谁都不能后退——后退,就是死。

云君颐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短暂的瞬间里细微的动作。持印人们全都屏息凝神。观众席上更是紧张得咬牙的咬牙,攥拳的攥拳。诺大的场地,竟连一点话音都没有,听得到夹着水汽的风穿过人群的嗖嗖声、鸟被剑气所迫慌忙飞散的羽翼拍打声、伴着凶猛心跳的急促呼吸声,以及,最鲜明的,场上剑与剑擦身而过拉扯出的尖锐而悠长的啸声……

近了,更近了,三寸、两寸、一寸……

剑尖眼看就要触到彼此的咽喉——观众席上无数人的喉结都为此不由自主地上下一颤——这真是结局吗?同归于尽?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

莫春猛地向后一倒,避开楚弃文的剑锋,同时,她手中的剑也被带得偏斜,向侧挑起,堪堪划破楚弃文的左肩。“哧啦”一声,楚弃文心口的衣服被扯开一大块,护心镜从里面飞出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随即,左肩上渗出了红痕。

“这变招!”云君颐握紧拳,惊叹地喝起彩来——这是莫春第一次让楚弃文挂彩。原来她还有后招?这是要反攻吗?

“可惜。”

“毕竟是女子,还是略逊一筹。”即墨凛与萧雄却双双摇头。

“哎?”几位年轻的持印人不解地回头。

“这不是主动变招,是被逼换招。”即墨凛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场内,语速飞快,“楚家是右手剑。左手几乎没用。若非出于无奈,谁在生死一搏之间去攻击楚弃文的左边?”

“啊!”云君颐眉梢一抖,“然而为什么……”之前那直取心脏的一招明明就要得手了啊?

“还是一样的问题。”萧雄微微摇头,接口道,“手短。她刚触到楚盟主的心口,怕是自己已经被洞穿了。”

“可惜啊可惜,”即墨凛也摇头,“体能跟不上,打得太急。若是不这样凶险的变招,直接格挡,还有不少后招。为了快点结束,打得这样拼,这下可糟了……”

“快剑本来消耗大,”萧雄叹了口气,“这样的速度与强度,老夫如今都未必能坚持一刻,何况她一个女流之辈了……”

场上的局面正如他们所说。

一击得手的莫春招式混乱,连连后退,险象环生;挂彩的楚弃文,反而愈战愈勇,一柄剑越飞越快,幻成一片盈盈的青光。

云君颐终于看得分明:莫春变招太过勉强,失去重心、后招不济——若是平日、面对普通的对手,或许还能找到喘息之机,可眼下的地面如此湿滑,她的对手,又是武林中剑速最快、最能抓人破绽的楚弃文……

只片刻,莫春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咬牙把剑尖往地面上一扎,纵身跃起——妄图靠剑身的反弹尽快脱离战圈。

若在泥地,甚或普通的地面,这或许会是个可圈可点的变招。可这是定国。武林中最坚硬的场地。场地上,还布满凶险的水洼……

只听悠然一声长鸣,莫春的剑尖在地面上拖曳出一道浅浅的水痕——打滑了!

她顿时失去重心!

观众席中惊呼一片!

莫春慌乱地扭动身躯,企图稳住,可楚弃文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高大的身影像噩梦深处的鬼魅,夹裹着寒光逼人而来,剑光闪烁处,莫春的右手飞了出去。剑也被震得断成三截!

“输了。”萧雄长叹一声——他自己都没发觉,发言的立场微妙地偏向莫春那边。

“不,还没!”即墨凛大叫一声,腾地站起身,伸长脖子跳到场边——

莫春嘴角扬起一抹得意洋洋的笑——她扭身,左手抓住自己飞在空中的右手,将右手中抓着的半截断剑,直戳进楚弃文的心口。

漫长得宛如直通远古的静寂。

两人身体倾斜,保持着微妙的夹角,像个“人”字一般,通过一条断臂,彼此倚靠,谁都没有倒下。

大雨滂沱而至。

“傻了吧?我练了左手剑。”莫春终于攒足力气,一笑,开口道。

楚弃文依旧面无表情,像一头被抽干生命的巨象默默地轰然而倒。

“赢了?”有人窃窃私语地问。

“赢了。”有人犹豫不定地答。

话音未落,莫春双膝一弯,向前瘫软。她脸上的肌肉扭曲,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水顺着她的脸颊潺潺而下,不知是雨,还是泪。

几天后,云君颐按照预定计划,成为了新一届武林盟主。

然而,就像他所担心或是期望的那样:这并不是属于他的武林大会。所有人都在讨论莫春。她的反逆、她的乖张、她的应当与不应当,她的异乎寻常的实力和她的性别的惋惜——

“女人就不该成为武士。”

“对父亲也能下得去手,真是禽兽。”

“把这种人放进武林大会,持印人们是怎么想的?”

“还好她不能再战了。我可不要这样的武林盟主。”

以及……些许微弱的声音:

“如果她是男人……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兄弟。”

父亲与兄长们都加强了戒心,对家中女性的管束空前严格——因为这个江湖,容不下第二个“莫春”。

也因为,他们都知道,莫春正带着她惯有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戏谑笑容,在他们触及不到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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