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天深夜,靖海镇干部洛威正在大岭山深处的一间茅屋里熟睡,门突然开了,父亲洛有德走了进来。洛威惊讶地爬起身,问他怎么会找到这儿。父亲却只是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神色悲伤。突然他慢慢地屈膝跪倒,向着洛威拜了几拜。洛威惊骇欲绝,扑下床去搀扶父亲却扑了个空,父亲不见了。
洛威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父亲的癌症已到晚期,自己这次请假进山,就是应了家人的委托,来找一个老中医购买治疗癌症的偏方。刚才的情境似梦非梦,难道父亲他……他赶紧抓起电话打给了妻子红云。已经是午夜了,红云却没有关机,她说爸正睡得好好的,让他别胡思乱想,赶紧买药回家。
红云的语气跟平时一样平淡温和,洛威总算安下了心。第二天,他买到药后马不停蹄赶回了家,打开家门的时候却傻了,红云和儿子小威的臂上都缠着黑纱。他恍然明白了什么,目光转向墙壁,果然,那里挂着一幅镶了黑边的父亲的照片。
洛有德是洛威的继父。自从洛威三岁半时跟着母亲惶恐地踏进洛家那一刻,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对他就比对几个亲生儿女还要疼爱。十三年后母亲因病去世,这份爱却有增无减。为了养家糊口,大哥洛雄十六岁就辍学去当搬运工,洛威读中专的学费都是大哥的薪水支付的。几年后洛雄在一次事故中摔断了腿落下残疾,不得不娶了一个有精神病的女人为妻,他却从没抱怨过什么。这次洛威被大哥派去大岭山买药,没想到地址和电话都有误,多耽搁了几天,药买回来了,父亲竟然去世了。
洛威的眼泪簌簌落下,却没忘记一件最重要的事,他有气无力地问道:“咱爸,是土葬的?”
红云低下头“嗯”了一声:“你那天半夜打来电话的时候,爸刚刚咽气……我不敢告诉你实话。”洛威的心痛得都揪起来了,父亲那深深的几拜又浮现在眼前。他心里闪电一样掠过一个念头,一句话不由得脱口而出:“这次你们让我请假去买药,是不是早预谋好的?故意赶我离开?”
红云的眼神一阵慌乱,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不需要回答,洛威已经明白了,妻子也参与了这次“计划”。原来,父亲临走时给自己的跪拜,是求他放一马的!
二
靖海镇地处西南大山深处,经济比较落后,人们的思想也很保守。殡葬改革在全国推行几十年了,在这大山里却一直受阻。县里不得不强行订立指标,每个镇按照千分之五的人口死亡率计算,火葬数额要达到死亡率的百分之五十。每年末考核排名在末三位的,全镇所有工作人员不得评优和发放奖金。排名最末的一个镇,主管领导会被问责,甚至免职。
洛威在镇里主管社会事务部,负责民政、殡葬工作。靖海镇的地理位置是全县最偏僻的,这里的人也格外顽固,为了土葬想出了层出不穷的对抗措施。每年为了完成火葬指标,洛威操碎了心,磨破了嘴,收效却一直不好。万般无奈之下,镇里也效仿其他地区的做法,重奖鼓励村民举报。这个法子的确奏效,经常会接到群众举报,洛威只得带人把死去数天的死者挖出来进行火葬。这样的行为在群众中积怨颇大,他自己在黑夜吃过黑拳,家里的财物多次被损毁,乡下老家的哥姐也没少跟着受牵连。尽管如此,连续两年,靖海镇的排名都在末三位,如果今年还不改善,他和镇长都要被降职处分了。可喜的是,今年工作还算顺利,眼看入冬,再有一个名额就可以达标了。这段时间洛有德病重,尽管深知继父极其惧怕火葬,洛威还是痛苦地决定,一定按规办事,全镇多少双眼睛都盯着洛家呢!
没想到哥姐早就猜到了洛威的打算,这才在老人临危之际,故意打发他去买药。
洛威又痛又气,心里一片冰凉,这时镇长老常打来了电话,听得出火气不小:“洛威,党委接到匿名信,举报你爸土葬,现在很多村民集结在镇政府门前讨说法,你赶紧过来!”
洛威顾不得责备妻子,立即赶赴镇政府。
果然,政府办公楼前围了很多山民,大多数手里都拿着农具,还有人在喊口号。洛威一现身,众人呼啦一下把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责问、谩骂。不知道是谁率先推了洛威一把,众人立刻都动起了手,洛威左支右绌,身上早已挨了好多拳脚。
幸亏派出所长带着几个警察赶到,才把洛威解救出来。他跑进大厅喘息未定,就看见了老常那张黑沉沉的大脸。
老常抖着手里的几页写满了字的信纸开了口:“洛威,这上面说,你继父偷埋这事是你幕后主使的,为了逃避责任,还故意请假去买什么中草药!”
这一刻洛威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苦笑着说:“镇长,请党委核查,如果举报属实,我二话不说,马上辞职!”
老常深深叹了口气:“咱俩搭档好几年了,我还是了解你的,我也觉得你不至于这点儿觉悟都没有,把党性原则都丢了!现在要纠正这事也不难……”
洛威心里一哆嗦:“你的意思是……挖……挖坟……”
老常拍拍他的肩:“理解万岁吧,我也难啊老洛!你家的事儿我清楚,这事是够难为你的。可你看看门口那些人,都是以前被咱挖过坟掘过墓的人家!现在如果咱徇了私,怎么跟老百姓交代?”
门外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人把砖头瓦块砸到墙体上,“咚咚”的声音央杂着众人的诅咒怒骂,洛威不知不觉忘记了身体的疼痛,捂着脸无力地点了头。老常的神色立刻轻松起来,大踏步走出大门,大声宣布了镇里对此事的处理意见。听到洛威也要挖出父亲的尸体重新火葬,喧嚣的声音立刻沉了下去。众人嘁嘁喳喳商量了片刻,就有带头闹事的一个叫邢胖子的村民上前说:“好!我们相信党相信政府,也相信你这个好干部!如果他洛家敢反悔,我们再来!”
三
父亲埋在哪了呢?洛威决定从红云入手,毕竟是自己老婆,好说好商量。没想到一向温顺听话的红云在这事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倔强,无论他威逼还是哄诱,甚至拿离婚威胁,红云都只有一句话:哥姐们早就料定了群众会是这反应,也料到了洛威会大公无私地提出挖出父亲火葬,所以他们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把老父葬在了百里开外的 深山,不但没立坟头,连记号都没留下一个。也就是说,现在让他们去找,都找不到了。
洛威私下逼问小威,可小威和妈妈的言辞如出一辙。万般无奈,洛威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大哥洛雄。他拎着水果、点心,心事重重地走进老家的院子,正看见洛雄跛着脚跑出门,说是老婆又跑没影了,得赶紧去找。挖坟的事儿自然没法张口,还是先找回大嫂要紧。直到天黑,他们才在邻村找到了被几个闲汉戏弄的大嫂。
几个人回到家,洛雄默默地给妻子换下扯破的衣裳,洛威一边用热水给大嫂擦手擦脸,一边叹着气说:“大哥,再把嫂子送进大医院治一段时间吧?我联系医院,钱,我来出。”洛雄木然地说:“没用,也不是没治过。哥这辈子是不指望了,早死心了。好在咱爸终于入土为安,哥总算也有了盼头儿。爸一定能保佑咱儿孙后代下辈子都过上好日子,洛家发达兴旺!”
冷汗从洛威的后背冒出来。他想起本地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如果先人的遗骨化成飞灰,儿孙后代都会败运、倒大霉。自从父亲患了癌症,这些话就成了大哥的口头禅,经常在洛威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他对这一生早就不抱任何指望,把期望都寄托给了下一世。
洛威默默地帮着大哥安顿好大嫂,离开了老家。
看着洛威蹲在自己面前刷刷地掉泪,老常也无可奈何。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了很久,老常才长吁短叹地道:“是够难为你的。这样吧,我尽量帮你往后拖拖,要是在近期你能找到一具尸体火葬了,我宁可帮你造一回假,做一个挖出你父亲的假现场,应付上头的考核,也能对付得了群众这一关。”
洛威心里似乎透了点亮儿,可张了好几次嘴,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找一具尸体火化,说起来容易,人的尸体又不是死猫死狗,是那么好找的?
尸体,能够火葬的尸体,你在哪儿呢?
洛威每天走在人流熙攘的大街上,总是不惮恶意地幻想着眼前突然有人倒下,自己就有了一具尸体,有机会火化的尸体。可幻想消失以后,胸口却更疼痛了。
那天在镇政府门前,他挨了一顿拳脚,有一只穿登山鞋的大脚正踢到他的胸口,洛威当时就疼得不行,夜里吐了几口血。因为忙工作上的事,洛威只是对付着吃点止疼药,可胸口闷胀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去医院。
这是个铅云密布的阴天,天寒欲雪。检查结果是肋骨断了一根。
洛威拍完片拿了药之后,顺路去看望继父的主治医师蒋天华医生。父亲得病这几年,蒋天华没少关照,跟洛威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走到蒋天华的办公室,正看见流浪汉老铁出来。独眼龙老铁的老家在河南,他来镇里好几年了,平时靠拾荒捡垃圾度日,有时候也沿街乞讨,夜晚就睡在桥洞里。他身体不太好,每年冬天最冷的一段时间过得最苦,洛威多次把自己的旧大衣和旧鞋子送给他穿,时不时也会给他买碗热汤面暖身子,所以他们很熟。可今天老铁眼睛红红的,只是胡乱地跟洛威点了一下头,径自出了门。
一对好朋友寒暄了几句以后,话题自然转向了老铁。蒋天华摇头说:“人完了。肺癌,在老家时确诊的,现在看活不过一个月了。最近疼得受不了,治疗对他已经毫无意义。我也只能给他弄点普通的止疼药,效力也不大。他今天来找我是想问问能不能给他实施安乐死,我告诉他那是犯法的,他又说要死到老家去。我就给他多拿了些药,希望对他多少起点作用。"
洛威附和着叹息了几声,提到自己眼下的苦恼。蒋天华忽然眼睛一亮,凑过头来低声说:“一具火葬的尸体就能解决困扰这么多人的问题……依我看,不如在老铁身上想想办法。”
洛威吃了一惊,黑漆漆的心里却蓦然劈开了一道亮光。对啊,老铁从小就是孤儿,没兄弟姐妹,也没结过婚,在这世上真正是孤家寡人一个,死到哪儿还不是一样!他答应不回老家去死也是有可能的。
两个都算得善良的体面男人,齐心协力地谋划了片刻,操作方案很快成型,然后就一起出门去找老铁了。外头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雪花,路面又湿又滑,阴冷阴冷的。
四
老铁很好找,他每天中午都在建设银行对面的KFC吃顾客们丢弃的快餐。洛威和蒋天华买了全家桶套餐,拉着老铁一起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老铁打着饱嗝,脸上油光光的。蒋天华斟词酌句说出了洛威的难处和他们的想法,关键是强调了一点:只要老铁死在镇子里,洛威负责他死后的一切事宜,让他走得体体面面。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在老铁死之前的日子里,洛威会出钱让他住进医院,每天接受临终关怀式治疗,一切待遇以老铁觉得舒适满意为准。
听完了他们的话,老铁仅有的一只眼睛望向窗外茫茫的雪花,每一个顾客推门进来,都会搅起一团寒气。这是个让流浪汉们很不好过的冬天,还没到十二月,居然下了几场小雪。这在南国可是不多见的。
老铁裹紧了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羽绒大衣,抬起头看着洛威说:“镇子里的人天天在说你要刨自己爹的坟的事儿,大家都在等着那一天。你们都是好人,都帮过我,我也该报答你们一次。什么火葬败运,什么妨害后人的,搁你们这儿天大地大,搁我们那儿尤其是我这样活一天算一天的人,压根不算事儿。”
那一刻洛威激动得胸口都忘了疼,他一把抓住老铁黢黑的手,才蓦然发现,老铁最外头穿的那件污秽不堪的大衣,正是去年自己送给他的。
老铁被洛威带到镇里最豪华的洗浴城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理了发,又来到商场换了全套衣服鞋袜,然后被送进了医院。
蒋天华说像老铁这样的情况只要每天按时打杜冷丁止疼就行。每天洛威都会抽时间来跟老铁坐一会儿,聊聊天,一日三餐都是在外头叫外卖,啥对口叫啥。流落街头几十年的老铁过上了天堂般的日子,居然胃口大开,吃得香睡得饱,皮肤也红润光洁起来。
五
这天老铁刚吃完午饭,病房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市晚报社的记者肖林。她说有人打电话到报社爆料了洛威做的好人好事,特来采访核实。老铁吃饱喝足,精神健旺,口齿也流利起来。闻风赶来的蒋天华听着老铁滔滔不绝,真怕他一顺口把底全兜出来,赶紧出去给洛威打电话。
洛威放下手头的工作,急匆匆赶到医院,走到病房门口时正听到老铁在说:“洛主任真是个大好人啊!我现在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是他的。我,我就是死了也要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呀!”
“砰”的一声,洛威推开了门,只见肖林眼圈都是红的,看来被感动得不轻。看见洛威,她急忙打开录音笔,洛威连连摆手表示绝不接受采访,蒋天华也顺势进来,说老铁需要好好休息,不适合见客太久,客客气气请出了肖林。
这美女记者才情不凡,妙笔生花,回城以后连夜赶写了一篇《绝症流浪汉的冬天》,因为报道充满了正能量,立即在读者中引起了巨大反响。市里好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都涌到了靖海镇,热心的市民更是开着车拉着礼物来看望孤独的绝症流浪汉老铁,还自发捐了很多钱。对于蜂拥而至的采访者,洛威的回应是一概拒绝。可事情的演变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事很快惊动了省城,下一拨来的不仅有记者和善人,还有省城大医院的专家们,不由分说把老铁拉到了省城医院做全面检查。
作为老铁的恩人,洛威也只得跟去了省城。那些天他如坐针毡,大量的来访者让他疲于应付。除了死活不肯接受采访以外,只能恳求上苍保佑老铁千万别说漏了嘴。
老铁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和记者激动地把病理报告递给洛威,上面的字龙飞凤舞认不太全,可大意他看明白了:没发现癌细胞,重症肺炎。
洛威的心仿佛被掏空了,这些日子的经过太像一出戏了,而现在,戏已落幕。他说不出是悲是喜,尽量平静地告诉老铁这个喜讯,然后说:“老铁,你不是癌症,不用死了,这其实蛮好的,真的蛮好的。咱们的约定作废。我也该回靖海办公了,马上就到新年,各项考核可多了。你在这儿安心养病,好了以后,愿意回靖海去看我们,我们热烈欢迎。”
老铁悲喜交集,捧着报告单痛哭失声。等他哭够了抬起头,发现洛威已经不见了。
折腾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而时间已经到了年终,老常早把周围十几个乡镇的殡改情况摸透了,今年靖海镇垫底是一定的了。全乡镇家家平安富足,都在等着过一个快乐的新年。镇医院里的老病号纷纷出院,各个病房空空荡荡,医生、护士们都清闲下来。此时老常和洛威反而安下心来,平静地等待着上级处分的到来。
洛威的胸口疼慢慢好了,可因为这次给老铁花了一万多块钱,老实的红云也发了怒,联合小威跟他冷战,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了。
六
后天就是新年,加班的洛威走出镇政府大楼时天都黑透了,他走了没多远,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路灯下的这个人穿着崭新的羽绒大衣,精神焕发,居然是老铁。洛威一惊之下赶紧堆出了笑容:“老铁!你身体恢复得还好吧?谢谢你还想着来看我。”
老铁拉住了洛威,动情地说:“洛主任,我的病全好了,马上要回老家过新年。肖记者帮我联系了老家,原来那边搞开发呢,村里的人都住上了楼,村长答应说,等我回去马上安排我住进新房。省医院给我治病没要钱,好人们给我捐的款都存上了,我是来还你钱的。我知道你是个好官,还得关照你大哥,也不宽裕,我一个要死的流浪汉,能有今天,都亏了你这个大恩人啊!”
洛威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在他背着路灯光看不出来。过了好半天他才苦笑着说:“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我不是你的恩人,从来都不是!这是你的福,那钱我就不要了。你回老家过日子,用钱的地方多,混好了娶个媳妇,生个娃,还能好好地过下半生呢!好好过吧,比啥都强!”
听了这话,老铁更加感动,眼睛都潮乎乎的。他拉紧了洛威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洛主任,快过年了,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跟我来!”
洛威连声说不要什么礼物,可老铁不由分说已经在前头领路。他刚刚痊愈,心情振奋,走得居然飞快,很快就来到了他以前栖身的那个桥洞,拉住洛威钻了进去。
桥洞里黑乎乎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洛威一阵恶心,捂住了鼻子。借助不远处的路灯光,他看清了,地上躺着一个长长的袋子,不知道包裹着什么。他狐疑地看着老铁,老铁得意地笑着,把袋子拉起了一点,洛威低头一看,吓得差点坐到地上。那是一双裸露的脚!
老铁嘿嘿笑着,又拉严了袋口:“别怕,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对我有恩,我得报恩!我知道你的心病,其实我回来好几天了,一直踅摸着看谁家有刚死的偷偷下葬的老人。我早就知道,这一带有专门偷尸盗卖的事。昨天有个过去认识的叫夏三儿的人神神秘秘给了我一封信,里面画了一幅图,是镇子南边一个低洼地的一处没有坟头的墓地,有暗记,看守坟墓的家人几点来,几点走,图上都有!我给了夏三儿五千块钱,他就帮我挖了出来!”
洛威捂住了怦怦跳的心口,脸色都变了。
这几年这一带经常发生丢尸体的案子,有些有钱人去世后被家人偷着土葬,然后花高价买他人的遗体代替户籍名火葬,就衍生了这个遭人痛恨的职业—— 盗尸人。所以很多人土葬不敢起坟头,还要日夜派人看守,起码要守到百日以后,遗体完全腐烂了也就没人打主意了。真想不到老铁觉得愧对自己,居然干出这事儿!
能够解决目前的困境,当然是大好事,可自己是个国家干部,哪能为了完成指标明火执仗盗人尸体!洛威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你这哪是报恩?你这是要害死我!这是犯罪你知道吗?够判刑坐牢的!赶紧的,从哪儿挖来的,给我送回到哪儿去!马上!”
老铁懵了,看洛威不是在作假,才胆怯地钻出桥洞,去了好半天,引来了一辆小货车。他自己背起那个袋子扔到了车上,洛威想了想,也跟着跳上了车。他要亲眼看着他把这具尸体送回墓里去才放心。
车子往镇子南边开去,出了镇子没多远来到了一处低洼地,老铁正要下车,忽然缩回头,让司机赶紧开车快跑。这时夜色中洛威也依稀看出了,那儿有个穿 大衣的汉子在缩着肩膀走来走去,显然是看坟的死者家人。看来他还没发现墓里的尸体已经被盗了。
车子一路开回了桥洞,卸下了尸体,汽车开走了。洛威狠狠瞪着老铁,目光里都能蹿出火花来。老铁垂头丧气地说要去解手,可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这个自认有担当懂感恩的流浪汉,终于做了不仗义的事——他害怕判刑坐牢,跑了。
七
夜深了,洛威坐在那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旁边发呆,一会儿觉得应该把这事报案,找到遗体失主。可老铁是为了自己犯的案,这不是把他推到火坑里了吗? 一会儿又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反正很多乡镇都在用盗窃来的尸体完成火化指标,眼前有个现成的宝贝,干脆拿去凑数完成任务。可自己毕竟是个国家干部,规规矩矩这些年了,这事做了良心能安吗?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具困兽,困在牢笼里不知道明天的生死。
红云打来了电话,说小威在下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被几个蒙面人打了一顿。洛威吃了一惊,问清楚只是皮肉伤以后让她带着去医院检查一下,就挂了电话。他心乱如麻,红云再打来电话的时候,他索性给挂断了。
快十点了,洛威还守着尸体发愁。电话响了起来,是老常,说话声音含糊不清,听得出来是喝多了:
“老洛啊,还有一天就是新年了,新年快乐!咱的五百五十个火化指标……呃——还差最后一个。这些年我什么样的压力都受过,苦过累过,这……这都不算什么,我就是没想到,一跟头栽在一具尸体上。”
老常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洛威冲口而出:“老常,放心吧,你是个好干部,靖海不能没有你!尸体已经有了!”
那具快给折腾零碎的遗体被送到了火葬场,因为已经重度腐烂,所以没人知道这是谁的家人,是寿终正寝的老人还是不幸夭亡的少年,甚至是男是女都没人看一下。老常亲自批示,迅速处理此事,第二天一早工人上班,马上焚化。
洛威一夜没睡也没回家,天刚亮就急匆匆回到了镇政府,他要立即写总结报告。他刚走进办公室,红云却守在门口,他以为她还是为小威的事,不料她气急败坏地说:“老洛,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昨夜咱爸的遗体被盗了!一定是有人报复!”
洛威大吃一惊,他早就猜到,继父埋在百里开外的山里,家人一再说没留记号,找不到坟墓了,那是不可能的,一定是祭拜的时候被什么人看见了,方圆几百里,乃至全省,为了完成火葬指标,偷盗尸体的事屡见不鲜。
他让红云赶紧去报案,就匆匆进了办公室。红云却紧跟在他后面,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老洛,别管咱爸的尸体能不能找到,这官儿咱辞了不行吗?别干了!”这话红云说过不止一次,此刻洛威却没心思跟她说这些,只是摆摆手让她快走,可红云却拉着他不放:“老洛,你知道吗?写匿名信举报咱家土葬的,是小威!还有给报社爆料的,都是他!”
洛威惊讶地看着她,小威干的?这孩子疯了?
红云含着眼泪说:“就是小威干的,我也同意。咱不举报,别人也放不过你,还不如自己来!我们母子俩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让领导早点免了你的职,别再到处得罪人了!昨晚小威被打,然后咱爸的尸体被盗,肯定都是你得罪人太多,有人报复!老洛,你也为将来想想,再这样干几年,咱下半生还怎么在靖海过日子啊!”
俩人正说着,外头忽然一阵喧哗,他们跑到窗前一看,楼下聚集了几十个男女,正在吵嚷着什么,还有人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洛威眼睛尖,一下看出冲在前头的正是继父的几个儿女,带头的正是洛雄,他们推搡着身前两个被捆起来的男人,正要往大门里冲。
见是自己家里的人,洛威放下了一大半的心。他跟老常、红云走出去,看到前头那个被绑的男人时心里却一沉,那是老铁。
看见洛威走出来,洛雄一瘸一拐走上前,“啪”一记大耳光扇在了洛威脸上,洛威被打得莫名其妙,没等回过神,大哥已经指着他痛骂起来:“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爸这些年对你怎么样谁不知道?没有他你能有今天?看看我的腿,看看我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婆!还不都是因为你?到现在为了当个小屁官儿你派人挖他的坟,掘他的墓!我爸在哪?马上给我交出来!”
洛威茫然地看着红云:“红云,怎么回事?咱爸不是埋在百里开外吗?”
红云抬起头,含着眼泪说:“其实咱爸没埋在大山里,就埋在咱们镇南边,我们怕你逼着挖坟火葬,才撒了谎……洛威,这事不怪哥哥姐姐,咱爸不仅是你的继父,更是你的大恩人哪,你要是挖了他的坟,你、你畜生不如啊!”
八
四周响起一片斥骂声,还有不怀好意的嘲讽和冷笑。洛威的身上渗出了一层层的冷汗,他目光散乱地掠过老铁,显然老铁被打得不轻,脸上有血迹也有伤痕。洛雄在逼问他:“说,是不是洛威给你钱治病,然后让你偷尸体的?”
老铁嗫嚅着说:“……不是他让我干的,你们逼着我说是他,我怕不这么说,你们打死我。”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惊叹。老铁又说:“洛主任,我……我真不知道是你老爸……夏三儿给我的信,写的是附近有个死了没几天的坟,没有坟头,可位置画得明明白白。”
洛雄抢过去从老铁身上翻出了那封信,洛威一把抢过去,果然是一幅图,可那字体却很奇怪,虽然都是歪歪扭扭很难看,却似乎是好几种笔迹!是谁发现了继父墓地的秘密?又是谁写的这封信?
洛雄揪住了夏三儿逼问,可他哭嚎着说给他信的人他也不认识。洛威摆摆手,疲倦地说:“他不交代也没事,这上面有笔迹,有指纹。”围观的人群里乱了一下,几个人走上前来,洛威认得,这正是上次来闹事儿的那几个领头的,其中一个领头的就是邢胖子。他抱着肩冷冷地说:“不用费事了,洛主任,明人不做暗事,这事儿是我们几个合伙干的。”
邢胖子上前一步大声说:“是的,合伙干的。参与的都是先人被刨过坟掘过墓的!这几年为了火葬指标,全镇十几个村子,哪个村里没几家这样的?大家早就在等着看你洛家的丧事怎么办了!洛有德一病危,我们就派人轮流盯着,可惜还是被你们钻了空子,偷偷埋了,你也故意出门躲过去了!埋了也不怕,这一个多月大家挨个儿盯着你们洛家的人。总算发现了蛛丝马迹。我们正打算来镇里举报,正巧老铁回来到处找人张罗买尸体报你的恩。他以为做得很隐秘,可我们早就得到消息了!你们不是要指标吗?这就是最好的指标,是洛有德为儿子做的最后的贡献!”
像是应和他的话似的,远远地传来哭号声,是洛家几个儿女,洛家人大部分杀向了火葬场,可惜去晚了,只捧回了还发热的骨灰盒。
骨灰盒被放到大楼前的台阶上,洛家所有人——包括洛威,都跪在地上号啕痛哭。洛雄哭得最惨:“爸,你要是有灵,就张开眼看看,看看你辛辛苦苦喂大的狼崽子吧!为了升官发财,他把你的坟都掘了!”
洛威跪爬过去,把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热泪滚滚,好久他才趔趄着站起来说道:“挖坟盗尸,触犯的是刑法,法不可犯,犯法必被捉。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我指使的,我现在辞去事务部主任的公职,去县公安局投案自首。可是临前,有一点我要说清,只要找到葬地,就算老铁不去盗尸,我也是要挖开的,不管心里有多疼!因为殡改是利国利民的国家政策,是大势所趋。我求大家眼光放长远一点儿,为咱们的子孙后代,留一点土地吧……”
所有人都沉默了,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洛威带着老铁迎着警车走了过去。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女报故事》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