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美国人的中国方言地图

2015-05-30 10:48赵晓兰
今日文摘 2015年7期
关键词:吴语农妇乡音

赵晓兰

“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音同训)落床(睡觉)。”有人用粤语念儿时的童谣;“我俚奶奶其实是个地主人家个小姐,等伊长大之后呢,就到上海去工作。”有人用吴语讲述着长辈的经历;“汉武皇帝想做仙,石崇豪富苦无银。西施对镜嫌貌丑,彭祖点香祝寿长。人心不足何时足,山变黄金海变田。”有长者用福建屏南话吟诵着《不足歌》……

这些语音都被记录在一个叫做“乡音苑”的网站上。它的主页是一张中国地图,上面标满了彩色的小图标,五颜六色。蓝色代表闽语、紫色代表吴语、黄色代表晋语、红色代表客语……点进去,你可以听到用各地方言讲的故事或是一段话。去年5月上线以来,各地网友们已经上传了400多段方言录音。

有意思的是,这么一个中国风的网站居然是司圆直和柯祎蓝这两个美国人建的。2014年5月29日下午,记者来到司圆直位于北京菜市口附近的办公室采访了他,随后,又电话采访了远在台湾清华大学攻读语言学硕士的柯祎蓝。“用地道的方言说好玩的故事”,这是他俩最初建乡音苑时的构想。

方言是给耳朵的甜点

今年45岁的司圆直曾经做过商业咨询方面的工作,如今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教经管,这个工作看似与方言毫不搭界。但他从小就对语言非常敏感,会说英语、西班牙语、韩语、拉脱维亚语,拥有美国亚利桑那大学英语和语言学的硕士学位。

上世纪90年代末,他开始学习中文,2007年到北京工作,自觉中文水平还不错,但很快被汉语的博大精深吓了一跳。有一次,他和来自延庆的出租车司机聊天,发现那个司机的口音很明显,“他不说延庆,说燕(音)庆。”后来,他发现,自己和外地来北京工作的朋友聊天,沟通得非常好;可当他们给老家打电话时,说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

“对于中国人来说,你们会说这没什么呀。但对于我这个美国人来说,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好像每个人都有一段深藏不露的‘秘密。”司圆直讲着一口带着浓厚儿化音的美式北京话,很流利,但听起来有些拧巴。

于是,破解方言背后的“秘密”,成了司圆直最大的兴趣爱好。渐渐地,他养成一个习惯,手里总是拿着个小录音机,不管和别人聊什么,都随时随地录下来,然后截取有趣的片段放到自己的博客“北京之声”上。有一天,一个叫柯祎蓝的美国小伙给他留言,两人都对方言感兴趣,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很快成了朋友。生于1981年的柯祎蓝热衷于研究语言,当时旅居在上海、南京、常州一带,他本来也对自己的中文很自信,却发现完全听不懂当地人的话。“对我来讲,方言是独特的风景,不关心方言根本没法深入当地人的生活。我觉得各种不同的口音都很动听,像是给耳朵用的甜点。”柯祎蓝告诉记者。

2009年,司圆直和柯祎蓝在南京见了面,他们有计划做一个中国方言网站,取名乡音苑。但俩人只能用闲暇的时间来办网站。经过几年的准备和调整,网站终于上线了。“网站看着简单,但每个细节都必须精细打磨。”柯祎蓝干过平面设计,但不会写网站代码。为此他自学了网站制作,完成了几乎所有技术环节。而司圆直也想尽办法,发动周围的人加入收集乡音故事的计划。

方言中保留了古董级的词汇

乡音苑的第一段录音是一位北京退休大夫回忆了上世纪60年代,她被下放到甘肃农村的经历。一天早晨,一个农妇抱着小孩从很远的山里来看病,小孩拉肚子,三度脱水。但家里没有钱买药输液,医生就用糖、盐和苏打粉按比例配成水,让农妇给小孩喂下去。农妇说不治了,要回家,因为他们那里的风俗是如果死在外面就只能埋在外边。医生只好送了糖、盐和黄连素,让他们回家了。很久以后,这位医生去山里,遇见了那个农妇。农妇告诉她孩子活下来了,为了报答医生,她用漆树榨出来的油做了炸面团,但这实在无法下咽。后来,农妇又给她做了面片,面片下卧着四五个鸡蛋。听了这个故事,有人感动,也有人留言表示不满,认为退休大夫讲的就是普通话,不是方言。但司圆直并不在意,“实际上,她是用北京话说的。更重要的是,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故事,正是我们想要的,带有口述史的色彩。”

在乡音苑有一些这样类似口述史的个人经历,更多的是用很纯正很地道的方言讲的小故事。一位72岁的崇明老太讲述了“乌女婿(傻女婿)”的故事。有心的网友发现了其中有“息息憦慒(音同涝曹)”一词,“这个古董级的吴语词汇竟然还活在方言口语里!”这名网友还专门去查了《明清吴语词典》,发现它意为“懊恼忧愁”,换到现代口语就是“苦闷死了”,他感叹:“像挖出了一件文物,真古老啊!”

司圆直还喜欢各种童谣、儿歌、摇篮曲,这些用方言讲起来充满着独特的韵味。他饶有兴味地谈起乡音苑上的一些童谣,如来自安徽太湖县的“叫花子捡到一块铁,一天盘到黑(当个宝)”、“小孩盼望过年,大人盼望插田”、“叫你打鼓你要打锣,叫你上山你要下河”。

有时遇到难以辨识的方言,司圆直就跑去找他认识的语言学教授。有一次针对一段来自海南岛的语音,学识广博的教授都说不清到底是哪个区域、哪些人说的方言。“你看,中国太大,方言太多了,连专家都说不准!”说起这些方言,司圆直总是很兴奋。

有人称赞他们的网站保护了正在消失的方言文化,他俩甚至还因此获得了一个公益奖,颁奖词是:“两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抢救中国方言。文化无国界,传承有情怀。”但司圆直觉得他们被拔高了:“谈不上抢救、保护,我们只是保存。”

诉说乡愁的“秘密花园”

乡音苑有很多日常生活的片段,南京网友记录:“昨天,我去街上买个条走(笤帚)、搓拨子(簸箕),我走到路上碰到个我个盆(朋)友,他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碰到了籁大鼓子(癞蛤蟆)。”有浙江温州网友记录回家没买到座位票,在动车上挤来挤去,碰上了小学同学“世界真大,世界犹真细(又很小)”。

“有人可能觉得这些日常琐事很没意思,但我听到这些似曾相识的细枝末节,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柯祎蓝说。

对于很多离家在外的人而言,乡音苑就像一个诉说乡愁的“秘密花园”。一个留学美国的小伙子用武汉方言感叹:“在异国听到乡音是蛮美好的事情。”有一天,他看到武汉籍作家池莉的文章,“真是太地道了,我不知不觉就脱口用武汉话念了出来,真是爽快。自己一个人,乐呵呵地笑出了声。”

“离家很远的人,偶然听到家乡的土话,感受是很温馨的。对于我而言,语言更是能超越时空的,能让我触摸到那时那地的那个人。”司圆直一直珍藏着一段录音,那是他出生于1882年的曾祖母讲述经历一场火灾的情景。每当他听到这段录音时,他也如同坐在曾祖母身旁,感受那份温暖的亲情。

两个老外就这样一头扎进了中国方言的海洋里,起先他们只是因为兴趣,几年过去,这件事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司圆直说自己原来是一个“宅男”,不爱和别人交流,但乡音苑打开了他性格的一扇窗;柯祎蓝准备继续读博士,专门研究中国方言,“不管乡音苑未来如何,我们都很享受这个过程。”

(梁伟清荐自《环球人物》)

责编: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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