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胜
六月的江汉平原显得宁静、明朗、郁郁葱葱。
豆蔻年华的杏子在村头池塘边的柳树下洗衣服。
也不知道啥时候,一片翠绿的荷叶在微风中摇曳,在杏子眼前,一只绿色的小蜻蜓飞落在荷叶上,杏子想摘下这片荷叶拿回去给奶奶做荷叶包饭,可用手抓着荷叶秆往上提的时候忽然从水里冒出一个人来,吓得杏子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村里的刚二,他嘴里叼着那只荷叶,一脸坏笑。杏子捂着脸:“你好坏呀!快走开!”刚二把荷叶放在洗衣盆里,说:“等会给你摘一大把荷花回来。”说完转身扑到水里,向远处游去。
杏子望着远去的刚二,发了会呆,把手里的棒槌放到洗衣盆里,蹲在水边撩水洗脸。
忽然,杏子看到自己的倒影旁多了个男人的影子,她一惊,回头看到有个中年男人站在自己的身后。杏子仔细打量这个男人: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一身长衫打扮,一看就不是地里干农活的汉子。
瘦白汉子很友善地朝杏子笑了笑:“姑娘,你是哪家的?来,让我洗把脸。”
杏子思索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是哪家的姑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洗衣服的地方。瘦白汉子蹲下来撩水洗脸,站起身取下腰间的白毛巾抖了抖,正要擦脸。杏子只觉得一阵眩晕,要倒下,被瘦白汉子接了一把,放倒在草地上。瘦白汉子不慌不忙的牵过池塘旁的路边一匹枣红色的马,从马背上取下一条很大的棉布袋,很熟练的将杏子装进布袋里,扛起来绑在马背上,回头把杏子洗完和没洗完的衣服连同洗衣盆和棒槌收拢塞在池塘边的荆条丛里,牵着马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这是公元1938年6月在江汉平原一个被水环绕的小村庄发生的一幕,鲜花一样的杏子被人贩子迷晕拐走,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村庄,从此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轨迹。
当杏子醒来时,已是夜里,杏子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感觉渴,她张开嘴,想说渴却不能发声,一个比杏子妈年龄稍大的女人给她端来一碗凉水,杏子一口气喝干,感觉像在干枯的土地上浇水,水分渗入到了每个细胞,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咕的声响。女人又给杏子端来一碗面条,杏子顾不上多想,狼吞虎咽起来,碗里居然还卧着两个鸡蛋,杏子家里殷实,平时奶奶也时不时的给她炒个鸡蛋韭菜,打个鸡蛋汤,吃鸡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杏子知道一般人家里只有来了尊贵客人才会打两个鸡蛋吃的。
我这是在哪里?她们把我当尊贵客人了吗?杏子心里想着,回忆着事情的源头,回想起在那个瘦高男人面前晕倒的时候,一种巨大的恐怖吞噬着她的心:我是遇到“摸伙子”吗?我被人拐卖了!!
杏子打量着四周,一间和自己家差不多的三进土坯瓦房,她们在的这间应该是中堂,堂屋正墙设着神坛,神坛上供奉着用红纸写的“天地君亲师”神位。神坛上,一只陶罐上的香已经燃完,神坛下面是一个刷着红漆的方桌,桌子四周摆放着四条和桌子一样颜色的长条凳子,这一些和自己家里的摆设差不多,但屋子里的人说话的口音已经和自己村子里的人明显不一样了。杏子借着方桌上点的一盏煤油灯,看到屋子里除了给她端水、端面条的中年妇女外,方桌边还坐着一个比奶奶年龄稍大的老婆婆。老婆婆旁边站着一个少年,看不清少年的长相,但感觉是一种十分与众不同的模样,与这个环境和屋子里的人格格不入,在堂屋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孩模样的人,和这个孩子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面朝堂屋外面的天井里抽着烟袋。
看看四周完全陌生的环境,杏子的心慢慢抽紧,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早晨穿上的月白色对襟短袖衫已皱皱巴巴,浓密的黑发披散下来,自己原本是躺在堂屋西侧的竹凉床上的,醒来后坐了起来。
坐在方桌边的老婆婆看到杏子吃完面条,慢慢地走过来,她接过杏子手中的碗筷,理了理杏子披散下来的头发说:“姑娘,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老婆婆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杏子惊恐、惧怕的门,“哇——”,杏子泪水奔涌而出,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家,离开了时刻呵护自己的爸爸妈妈,离开了把自己当心肝宝贝的奶奶。杏子的哭声撕心裂肺,满屋子的人听到后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老婆婆也跟着流泪,她把杏子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却没有一句劝慰的话,也许她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
杏子哭得嗓音嘶哑,精疲力竭,老婆婆牵起杏子的手,把她领到紧靠凉床的房间,一直站在方桌前的少年点燃另外一盏煤油灯端进房间,放在床前的书桌上。
老婆婆吩咐少年道:“去,端盆水来,洗澡盆。”
少年走出房间,老婆婆关上房门,从床尾拿出一只马桶:“姑娘,别怕,就在这里解个手,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就把我当你的奶奶,我们这一家人也算殷实厚道,不会让你受苦的。”
解完手,少年端进来一大盆热水,老婆婆又关上门,帮杏子洗澡,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杏子换上,让杏子和自己睡在一个床上,做着这一切,老婆婆跟杏子唠叨着。
杏子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叫张家巷子,也不知道离杏子家有多远,但从口音上来看应该很远了,张家巷子是一个大村子,村子又分为东湾和西湾,两个湾子呈“V”字形,在南面合在一起,向东西两面展开,像一只展翅的燕子,湾子里有将近四十户人家,全部姓张,论起关系来都还沾亲带故,这户人家住在东湾,自然也姓张了,主家男人叫张满堂,媳妇叫丁桃枝,满湾子里的人不论年龄大小,都叫这个老婆婆幺妈,原来老婆婆也姓张,祖上是这个村子里的大户,膝下无子,只有这个女儿,长大后就招了上门女婿,前几年男人去世了,自己就跟着张满堂这个二儿子生活,张满堂育有二子,大儿子就是坐在堂屋门槛上的那位,叫张金平,看着人矮小,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了,只是因为有点残疾,是个罗锅;二儿子就是那个少年,叫张银平,才十八岁,在省城念书,前几天才回家的。杏子是张满堂花50个银元买来给张家做儿媳的!
幺妈絮叨了半夜,直到窗口放出白光杏子才睡着,睡着后,她居然做了一个和那个少年拜堂成亲的梦,醒来后,她为这个梦无比后悔。
当杏子第二天醒来时已是艳阳高照,房间虽然阴暗,却也感到炎热,屋外的知了使劲地鼓噪着,杏子不知道自己应该起来还是继续躺着,不过她着实想上茅房了,她不想再在马桶上解手,便起来整理好衣服往外走,刚推开房门,那个少年张银平从凉床上站了起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一种心往下沉的感觉,这是杏子见过的最英俊的少年了,杏子一生的记忆中想起张银平,只有两个词:白,干净。这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白、最干净的男孩,杏子想起昨天晚上的梦,脸上飞来一朵红云,这红云一直沁到了脖颈、胸脯,同时,她看到银平也满脸通红,只是瞬间的对视,两个人都立马把眼神挪开。银平说:“我带你去后院。”
张家的后院比起这座老房子来更显大气和生机,院子中间是几垅菜地,种满了洋芋、蒜苗、辣椒、茄子,四周是土坯围墙,紧靠围墙又有一排常青树和紫荆藤,整个院子的后半部分是一片大树林,足有半亩地,都是两人合抱的大树,树上还有两个很大的鸟窝,院子的西边是一片桃树和一蓬栀子花,桃花开过了,已经挂满了鸡蛋大小的毛桃;栀子花正开着呢,雪白的一片,整个后院都是浓郁的花香。
这时,银平摘下几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给杏子,杏子本不想接,看到银平纯纯的样子,便接过一朵,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随着银平走进后门,就是房子的第三进,是家里的厨房,幺妈这时已在厨房里准备好了早餐,银平帮幺妈把早餐端到堂屋的方桌上,幺妈牵着杏子的手坐到长条凳子上:“姑娘,他们都吃过下地了,我们也吃了,你快吃点。”杏子虽然感觉饿了,但望着桌子上的粥、炒鸡蛋和腌萝卜这些自己平时很喜欢的菜却吃不下,她想家、想奶奶!不觉流下泪来!
幺妈劝了好久,杏子勉强吃了一小碗。整个一天,杏子就呆坐在堂屋的凉床上,想着自己远方的家,想着自己远方的亲人,心里冰凉冰凉的,四肢没有一丝力气。
幺妈进进出出,一会儿把杏子和全家换下的衣服拿到屋外去洗,一会儿摘菜,一会儿淘米。幺妈和奶奶年龄差不多,却比奶奶能干的多,这些事在家里都是妈妈干的,奶奶每天只干两件事,坐在厅房的织布机上织布,陪着杏子说话聊天,杏子出去洗衣服,帮妈妈做饭的时候奶奶就织布,杏子闲下来奶奶就牵着杏子的手逗她开心。奶奶裹着小脚,幺妈却没有裹,不过两个人都一样的矮小干瘦。
现在杏子身边没有了奶奶,却多了个银平,银平拿了一本书,一会看书,一会儿看杏子,清澈的双眼纯净却有一丝忧伤,“你叫什么名字?”银平问。
杏子本想不回答,又抵不过银平清纯的眼神,小声说:“杏子”。
“这个名字好听,像你的人一样,圆润、鹅黄。”也不知道银平在夸自己的名字还是在夸自己的模样。
中午,幺妈的饭做好了,在地里劳动的人都回了家,一家人坐在方桌上吃午饭,杏子才看清这一家子人。男主人张满堂,四十多岁,虽然不算高大,却很壮实魁梧,不怎么说话,很严肃的样子;女主人丁桃枝高挑丰满,正是中年女人的风韵,和颜悦色,吃饭的时候坐在杏子旁边一个劲给杏子夹菜,还跟幺妈说:“妈,你把我的衣服挑几件给她先换洗,过几天把麦子割完,请裁缝来做衣服。”
坐在杏子对面的一个人想来是这家大儿子了,杏子偶尔抬头一看,吃惊不小,只见金平二十大几的样子,头往前伸,后背高高的耸起,是一个标准的罗锅。罗锅金平不说话,只是埋着头吃饭,吃得快,不怎么夹菜,吃完饭放下碗就没了影子,始终没有抬头看杏子一眼。
满堂吃完饭,点燃一袋烟,对幺妈,也像是对杏子说:“我让三叔帮忙看了看日子,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小麦也割完了,就给他们办酒席结婚吧。”
满堂转过身对杏子说:“三叔也帮你挑了个名字,以后你就叫玉珍吧。”
在一旁的银平赶紧说:“她叫杏子,杏子多好听啊!”
满堂瞪了银平一眼:“再也不许叫这个名字了,就叫杏子!”
杏子听了这些,心里感到无助、无望,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吃完午饭,家里的三个劳力又下地干活了,一天下午,杏子坐在凉床上一动不动,幺妈收拾完碗筷,拿了把梳子帮杏子把头发梳起来,扎成两个小辫子。在家里,杏子的头发也是奶奶给梳的,但奶奶都是先梳在一起,再挽一圈,然后用玉簪别在后脑勺,全村的女孩都羡慕她的发型呢。
梳完头发,幺妈在自己的西屋翻箱倒柜,把自己年轻时的衣服给杏子找了几件,对杏子说:“他妈妈的衣服比你大一圈呢,你肯定穿不了,我的衣服大小正适合你,只是旧了些,等裁缝来给你多做几身。”
杏子一下午坐在凉床上一动不动,银平陪在旁边很着急,想跟她说会儿话:“你上过学没?认不认识字?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不?”不管银平怎么问她,她一句也没回答,只是呆呆的流泪。
到了晚饭时,杏子倒下了,发高烧,不停地轻声叫唤:“回家”。
桃枝把杏子抱到幺妈的床上,烧来一碗生姜红糖水,让幺妈一勺一勺喂到杏子嘴里,银平端来一盆凉水,拧了条湿毛巾敷在杏子的额头上说:“西医都是用这个方法退烧的。”
到了下半夜,杏子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出现昏迷状。银平急了,坚持要去请医生,张家巷子没有医生,只有离这里五里地的吴刘镇上才有医生,而且晚上都不出诊,满堂带着银平一起去镇上请医生,费了好多口舌,才把那个老中医请动。银平提着马灯在前面引路,满堂背着药箱在后面跟着,虽然有马灯,但没有月亮,高一脚、低一脚,一个踉跄,银平摔倒在地,马灯罩摔破了,灯也灭了,银平连忙爬起来,只觉得胳膊肘和膝盖生疼,摸一把,黏糊糊的,一定是出血了,银平没吱声。
满堂说:“没事吧?小心点啊,这下委屈大夫了。”老中医也没怪罪,说:“没事,我也能走夜路的。”
三个人摸着黑继续赶路,好不容易到家,老中医赶紧给杏子看病。
银平走到堂屋中间,借着灯光才看到自己的半条裤子都被血染红了,奶奶也看到了,心疼得不得了,找来一段布条给银平把腿上的伤缠上,又找来裤子给银平换上。
到了早上,杏子的烧才退,银平实在困了,躺在堂屋的凉床上睡着了,直到中午才醒来,吃了午饭,奶奶说:“这丫头一时半会起不来了,你去陪她说会话,开导开导她,逗她开心”。
银平来到奶奶的房间,看到杏子躺在床上,无助而虚弱的样子楚楚动人,银平抬起腿说:“昨天夜里帮你请医生摔的,好疼哦”。
杏子抬起头,心里有了一丝感激,看着银平两眼盯着自己看,不觉脸上一热。银平看到杏子苍白的脸庞映出一抹红晕,迅速向额头、耳朵散开,又弥散到脖子、胸口,不觉自己脸上发烧。
两人怔怔地望了一会,银平说:“你上过学堂没?认识字吧?”
杏子点点头,说:“读过两年私塾”。
银平很高兴地说:“那你认识字啊?我给你找书看。”说着出去找了一本书来,杏子认识书名《红楼梦》,却没有接过书来,一来知道自己看不懂;二来也没有心思看。
银平见杏子不想看书,想了想说:“那我教你算术。”见杏子露出疑惑的神情,便说:“我们从数数开始,你能数数吗?”
杏子也能数数,在家里奶奶教她能数到100。
银平从1开始数,一会儿就数到1000,杏子便在心里默默地记,觉得还很有意思,银平数了两遍,让杏子数,杏子扭捏了一下,也一口气数到了1000,两个人总算找到了可以交流的话题。
杏子在床上躺了两天,吃了中药、发了汗,身体就好多了,第一天的饭是银平端到床上吃的,第二天就自己起床了。银平教她算数,从加减法做起,居然很快学会了两位数的加减法,只是每次银平注视她超过两秒钟她就会脸红,从脸上一直红到脖子和胸口,银平想看她红,每次看她的时候自己的脸也红。
杏子心里也慢慢有了一份安慰!
过了几天,杏子完全康复了,奶奶让杏子帮助摘菜、做饭,银平就坐在堂屋的凉床上看书,眼睛却时时追着杏子看,杏子感受到了,心里又多了一份温暖。
转眼二十多天过去,小麦收割完,秧苗育好,还得十天半月才能插,抽这个空隙张家准备着办喜事。先是请了丁家湾的丁裁缝到家里来做衣服,丁裁缝有腿疾,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瘸的。但他有一台脚踩的缝纫机,是他在武汉做生意的舅舅买回来送给他的,他也很聪明,无师自通,学会了裁剪、缝纫手艺,方圆十里的大户人家到了年底或者准备结婚都请他到家里做衣服。他在一个大户人家做衣服时被这家人的二小姐看中,死活不顾家里的反对嫁给了他,丁裁缝的这段艳史使他更有名,每年都有做不完的活,现在出来做活都带着年轻漂亮的老婆,早出晚归,东家管两顿饭,离家近的时候吃完晚饭就回家,第二天天亮再过来。两个人走在路上,前面是亭亭玉立的小妇人,后面是一瘸一瘸的中年男人,远远看去成了一道风景,村里人都爱拿来取乐。
满堂跑了一趟县城,扯来十来段布匹,一家人除了奶奶都量了尺寸做衣服,不过杏子做得最多,银平做得最少,他觉得丁裁缝做的款式土,穿到学校怕同学笑话,所以他坚持要到省城去做。不过他找了一段碎花洋布,跟丁裁缝比划着样子,让他给杏子做了一件旗袍,做完了,杏子死活不敢试穿,倒是丁裁缝的老婆喜欢得不得了,跟丁桃枝姐姐长姐姐短,商量着用这件旗袍抵一半的工钱要了去。
衣服做好了,看好的初六婚期也到了,满堂提前两天请了当保长的堂哥、自己的亲哥张树堂和做红白喜事司仪的张力堂过来商量儿子跟杏子成婚的事,请媒婆、请亲戚朋友、请做菜的大师傅、请唢呐师傅、安排抬轿牵马,安排伴娘、安排缝被子的婆娘,一应事项安排妥帖。最后却遇到了一个大难题,杏子是买来的,虽然亲戚邻居心里都明白,但却要按明媒正娶办,这事张力堂办过,就出了主意:让杏子认满堂家的一个远房表亲做干女儿,前天晚上住到远房亲戚家里,当远房表亲嫁姑娘来办,只是一应费用由满堂出。几个人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商量安排妥当,东湾有一半的人都安排了活,这也是乡下办喜事的常规。
办喜事的前一天,吃完晚饭,天刚黑,满堂让树堂的儿子带了几个半大的孩子把给杏子准备的嫁妆背的背、挑的挑,搬去表亲家,让银平陪着把杏子送到表亲家,表亲住在张家巷子东边三里地的贾家湾,两个湾子虽然离得近,但中间隔着一座小丘陵,林木茂盛,白天经过都有一些阴森的感觉,本来满堂让银平陪杏子和那帮送嫁妆的半大孩子结伴一起走的,出了门那些哥哥弟弟们兴奋得不行,哗啦啦往前冲,出了村就把银平和杏子拉下了,银平和杏子也想和他们拉开一些距离,慢慢地跟在后面走。
当他们走到小丘陵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置身在黑森森的树林中,身边不时飞起一只受惊的小鸟和惊跑一只小动物,杏子不免有些害怕,她先是靠近了银平走,后又牵起了银平的衣角。感到她的害怕,银平牵起了她的手,当十指相扣的时候,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心跳加速,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忽然,从草丛中游过来一条小蛇,杏子惊恐地扑到银平的怀里。银平毫无防备,差点摔倒,他连忙抱紧了杏子,说:“不怕,水蛇,不咬人的。”杏子把银平抱得更紧,银平感觉到杏子柔软的胸脯和小兔子一样的心跳,一股暖流像闪电划过全身,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膨胀起来,像鼓满风的帆,拉上弦的箭。他紧紧地把杏子搂在怀里,用滚烫的双唇吻着杏子的脖子,杏子抬起头,用温润的唇接住他,吻在一起的一刹那,两个人站立不稳,瘫倒在路边的草地上。倒在地上两个人却没有分开,他们觉得世界上的一切离自己很远很远,只有对方的身体、心跳和呼吸是现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被嘈杂的喊叫声从遥远的地方呼唤到现实中来,是送嫁妆的一帮孩子到了表亲家等了很久不见银平和杏子来,原路找了过来,边走边喊。银平和杏子连忙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整理好衣服,迎上去,树堂的儿子问道:“你们是不是被鬼打墙了啊,走到现在还在这里转悠?”银平笑笑说:“就是,好吓人啊!”
一帮子人热热闹闹地送到了表亲家。
晚上杏子躺在表亲家的床上,脑子里翻江倒海一般,回想这短暂的时间里自己生活的剧变,有对亲人刻骨的思念,有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感伤,却又夹杂着一丝甜蜜和期待,与银平的不期而遇,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感觉,比起刚二来,银平少了一份野性和阳刚,但多了份细心的体贴和温柔,心里有了银平,感觉自己被温暖包裹着,心里柔柔的暖暖的,在杏子心灵深处的天平上已经倾斜到银平一边,更何况目前的情况杏子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想到如果能和银平结为夫妻,杏子心里也感觉到安慰,晚上的拥吻给了她最甜美的体验,她期待着明天的洞房花烛夜……
杏子思绪天马行空,直到天麻麻亮才睡着,也就打个盹的工夫,被表婶叫了起来,洗脸、换衣服,表婶还请隔壁的一个婆婆用棉线很有技巧的扯去杏子脸上的细绒毛,这个风俗叫“开脸”。
收拾停当,表婶还给杏子煮了两个荷包蛋。
这天大清早,满堂家就热闹起来,房前搭席棚,门上、窗户上、墙上贴喜字,门口挂灯笼,厨房里洗菜、切菜、炸鱼、蒸菜,忙碌热闹,快中午时,陆陆续续客人、帮忙的人都来了,中午摆开筵席先吃一顿。吃完午饭,娶亲的人浩浩荡荡出发。
走到贾家湾村头,放鞭炮的开始放鞭炮,吹唢呐的也吹起来,力堂领头带着娶亲队伍来到表亲屋前,表亲家大门紧闭,门口聚集了一大帮看热闹的乡亲,村前村后,大家基本上都认识,力堂给乡亲拱手问候,还散了一圈糖,不慌不忙来到屋前敲门:“亲家好!姑爷来接新娘子了,开门啊!”
屋子里嘻嘻哈哈一阵笑声:“娶新娘啊?怎么没有红包呀?”
力堂连忙从门缝里塞进两个红包进去,里面又笑一阵:“这姑爷家也太小气了吧,两个红包怎么够?”力堂和对方隔着门斗嘴,又往里塞红包,好不容易才叫开了大门,进到堂屋,房门依然紧闭,力堂又在房门前斗嘴、塞红包,费了好大劲才把房门叫开,只见一房子的丫头、媳妇围在杏子身边。
杏子坐在床上,上身穿大红对襟小袄,下身穿同样颜色的宽脚裤,脚穿软底绣花红布鞋,头上顶着红盖头,阿娜多姿坐在那里,虽然看不到脸庞,却也感觉到楚楚动人。
一屋的丫头、媳妇叫:“让姑爷来背啊!”
众人把穿着一身红长衫、戴着黑礼帽的银平推到前面,蹲在杏子面前,两个媳妇把杏子扶到银平背上,一直背到花轿前,让杏子坐到花轿里,银平回头骑上马,鞭炮齐鸣,唢呐喧天,娶亲的队伍回程。
杏子坐在轿子里,有悲有喜,五味杂陈。忽然间的巨变改变了自己生活的轨迹,离开了自己温暖的家,离开了自己的亲人,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样的思念自己,奶奶能经受的了这样的打击吗?妈妈的心会好痛吗?没有杏子他们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可这一切自己没法改变。想到这里杏子不觉泪流满面!可心里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在这里遇到了银平,他的超凡脱俗,他的细心体贴让她冰冷的心得到了一些温暖,能和他结为夫妻,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从贾家湾出来,队伍的最前面是一老一少两个吹唢呐的乐师,不知道吹的什么曲调,两只唢呐互相攀比着往高音爬,一阵盖过一阵;乐师后面是一群半大的孩子肩挑背扛着昨天送过来的嫁妆,有深红、枣红、水红、翠绿不同颜色的四床缎面被子、两只红漆樟木箱、一对白底兰花瓷瓶、一只精巧梳妆台;嫁妆后面就是四人抬着的小花轿,花轿前跟着一帮“娘家”送亲的丫头、媳妇;银平骑着一匹枣红马跟在花轿后面,殿后的是力堂、放鞭炮的和看热闹的乡亲了。
队伍走上一小段路,送亲的丫头、媳妇就拦住花轿不走了,力堂赶紧招呼放鞭炮,又大声催唢呐死劲吹,走走停停,快到张家巷子村头的时候天已黄昏,送亲的丫头、媳妇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娶亲的队伍往回走。张家巷子村头迎候的人已燃起了鞭炮,热热闹闹进了村。
花轿落在满堂家门口,新娘被伴娘搀扶着进屋,力堂主持仪式,在堂屋里,银平和杏子拜堂成亲。拜完堂,银平把杏子牵进了洞房。接下来酒宴开席。
洞房里摆着一只小圆桌,新娘、新郎坐上首,两个小媳妇陪着坐下首,厨房传来一道道精致的小菜,每上一道菜,两个小媳妇都给杏子面前的碗里夹一小筷子,杏子不动筷子,其他三个人说笑着慢慢吃,上了几道菜,银平被力堂拉出去敬酒。
银平出了新房,看到满屋喧嚣热闹,堂屋摆了四桌、厅屋摆了两桌、天井摆了两桌,大门前搭的席棚里还摆了四桌,吃酒席的大部分是男人,会喝酒不会喝酒的都摆开了架势在那里吆喝。
力堂带着银平一桌桌敬酒,每到一桌,大家对他都很客气,也不多说,象征性地举个杯。
满屋子的人倒是对金平很感兴趣,金平穿着一身新衣服,拿着一只红漆木盘,不停地往来于厨房和酒桌间传菜,每到一桌,总被人拉着敬酒、调侃,他也特别开心,脸红红的,笑的一朵花一样。站在一旁唱渔火筒子的王瞎子也全是拿他说事。
王瞎子也不全瞎,有一只眼能看到一点,走路要靠一只竹棍探路,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从小拜师学会了唱渔火筒子,周围村子有婚丧嫁娶,接客办酒席的时候他就去唱。这渔火筒子是江汉平原的一种民间说唱形式,渔火筒子是用一节碗口粗的竹筒,在一头蒙上蛇皮,像一只小鼓,王瞎子左手拿一夹板,左胳臂弯里夹着渔火筒子,左手打夹板,右手拍渔火筒子,以天沔花鼓小调为曲,以身边的人和事为词,边唱边说,幽默滑稽,很受人们喜爱。一般筵席快结束的时候,王瞎子会拿着一只小碗,放在酒桌上,大家前村后湾彼此都很熟悉,王瞎子就找一个在桌上喝酒的人,编故事埋汰他。被埋汰的人也不恼,和王瞎子逗趣打乐,完了,一桌子的人都往碗里丢个角子钱,瞎子再换下一桌。不过今天王瞎子总拿金平开涮,唱的都是罗锅的趣事:“小罗锅20去娶亲,伶牙俐齿叫开门,姨妹要姐夫背新娘,罗锅怎么也背不上肩,气得新娘自己出门,罗锅跟在后面赶,不小心摔在了禾场里,摔在地上两头翘,惹的新娘哈哈笑!”
王瞎子不慌不忙地唱,一屋子人哄堂大笑,金平却一点也不恼,他已喝得满脸通红,端过一杯酒对王瞎子说:“来,瞎子,喝杯酒再唱。”王瞎子喝了酒,暂时不唱罗锅了,拿另外一个人开唱。
八大碗、四小碗的荤素菜上完,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男男女女的客人告辞回家,树堂的儿子带着一帮半大孩子要闹洞房,被树堂连吼带骂地轰走了,屋子里总算清静下来,桃枝亲自在厨房里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只鸡蛋,让银平端到新房给杏子吃,杏子又饥又渴接过面条,吃了两口,抬头用一双水灵灵的圆眼睛死劲瞅着银平,眼神带了电,闪进银平的心坎里,银平不敢直视杏子的眼神,低下头出去了,杏子吃完面条,幺妈端来一盆水,让杏子洗了一把脸,幺妈接过毛巾端着水对杏子说:“已经半夜三更了,睡吧!”
杏子坐在床头,盼望着银平早点进来,想着昨天晚上在小丘陵发生的事情,心里感到十分的甜蜜和期待,不觉脸又红了。
正当杏子在遐想的时候,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杏子惊喜地抬头一看,进来的却是罗锅金平,金平满脸红彤彤的,走到床前,拧小了床前桌子上的罩子灯,对杏子说:“睡吧!”说着就去拉杏子。
杏子连忙躲开:“你来做什么呀?银平呢?”
金平坐到床上,说:“你还没搞清楚啊,是我娶你!爸妈为了挣面子让银平代替我拜的堂,你现在是我的老婆了!”
听了金平的话,杏子如五雷轰顶一般,她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却被金平一把抱住。金平借着酒劲死劲把杏子往床上拉,杏子拼命挣扎着,一时僵持不下,正拉扯着,满堂在厅屋里大声咳嗽了一下:“洞房都进了还闹什么闹,难道还要用强啊!”
满堂的声音不大,却带有强烈的威慑力,杏子放弃了抵抗,任由金平拉到床上,一件件扒光了衣服,杏子感到自己即将死去,就连金平坚硬的刺入自己干涩的身体时也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由金平来来回回的折腾,她没有眼泪,脑子一片空白,除了呼吸,一切都停止了……
当金平精疲力竭,像一坨肉一样躺在她身边睡去,杏子的思想才回到现实,她看了看身边那坨起伏的肉,回想这二十多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心里冰凉冰凉的,万念俱灰,她爬起来,穿上那套新娘衣服,才感到下体钻心的疼,她打开房门,穿过厅屋,腿碰倒了长条板凳。
银平躺在床上,心里万分焦虑和无奈,在他十八岁纯洁的心灵里第一次情窦初开,感受到来自异性的温柔和情爱,而这份不期而遇的爱情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朵,遭到外力的无情摧残。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天刚微微放亮的时候,他听到凳子倒地和开门的声音,他预感到了什么,连忙起床赶了出来,跨出大门,借着晨曦,他看到穿着一身新娘服的杏子跑过屋前的禾场,纵身跳进禾场边的堰塘里。
“救命啊!杏子跳水啦!”银平边叫边往堰塘边跑,凄厉的呼唤叫醒了半个村子的人,第一个冲到堰塘边的是满堂,满堂只穿条大短裤,纵身跳了下去。
堰塘不大,但冬天刚清过淤泥,水很深,而且有一小半的水面被浮萍覆盖着,满堂会游水,但水性不是很好,他扎了个猛子在水里找,正要浮出水面换气,忽然被在水里挣扎的杏子一把抱住,满堂动弹不得,两个人一起往水里沉,满堂呛了好几口水,心里感觉不妙,当他的双脚踩到堰塘的淤泥的时候,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使劲把杏子推出了水面,站在堰塘边齐腰深水里的树堂一把抓住杏子,双手把她提到了禾场上,树堂看到杏子的肚子被水灌得鼓鼓囊囊,吩咐儿子道:“还有救,赶紧把我们家水牛牵过来。”树堂的儿子跑到牛棚牵来一条大水牛,树堂把杏子抱到水牛背上,让她面朝下,自己扶着,让儿子牵着在禾场跑起来,跑了两圈,杏子哇的一下,鼻子、嘴里全都吐出水来,人也有了意识,树堂让牛停了下来,回头说:“满堂,快弄回家去吧。”
没有满堂的回应,桃枝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大声喊着:“满堂、满堂。”跑到堰塘边直跳脚。
大家这才想起把杏子从水里救起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满堂上来,几个人找来几根竹竿,在水里使劲搅,不一会儿一个人从水里漂浮上来,大家拉上岸,满堂已没了丝毫生命的气息,凄厉的哭声划破了黎明的天空。
树堂和几个叔伯兄弟从屋里找来一扇门板,把满堂抬到屋前,因为人死在外面不能进屋,家里没了男主人,树堂是满堂的亲哥哥,一应丧事由树堂安排,好在村里的人都沾亲带故,遇到这样的事都尽力帮忙。
树堂让自己的媳妇照顾幺妈和桃枝,摆喜宴的席棚还没有拆,这时改做了灵堂,安排人又去通知至亲,因为刚摆了婚宴,出了这样的事再没心思摆酒席了,一般的亲戚都没有通知,特别亲的姑舅姨丈来了敬炷香、烧刀纸祭奠完就走了,树堂让银平请了湾里的木匠张中香过来,在房子里找了两段好木料做棺材。
伤心的人管不了事了,帮忙的人尽心帮忙,没有人再理会杏子。只有银平在巨大的悲伤中心里还惦记着杏子,他来到做新房的东厢房,看到杏子依然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躺在床上,没有哭声、没有眼泪,只有无力、无助的呼吸。
银平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干净衣服给杏子穿上。然后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杏子:“等我到学校了,托同学帮你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家乡。”
杏子听到银平的话,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涣散的眼神缓缓地聚拢起来。她把手放在银平的手心,幽幽地说:“你能带我走吗?”
银平思虑着,不停地叹息。而杏子则目不转睛地看着银平。屋里死一般寂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银平和杏子都能听出来,这脚步声是金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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