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耘
你知道,婚礼必须得气派。
不气派是不行的。你知道气派向来和你无关。不过,这段日子你时时提醒自己,要气派。你知道气派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到五点半,你就被母亲叫了起来。母亲摇晃着你从被里伸出来的胳膊,起吧,起吧,有为。母亲的声音温和而坚决,是母亲一贯的作风。现在你站在地当中,由两个哥们儿帮你穿西服。他们歪着脸,叼着烟,很敬业地蹲下、站起,烟气冒上来,呛得你半闭着眼,像进了虫子,嗓子里痒痒的。你站在那里,挺起胸膛,纹丝不动,像位大将军。你觉得他们在捆你。你提提裤腰,觉得这儿他们没给弄舒服。一个拍掉你的手说,你今天什么都不用干。另一个说,只准干一件事。屋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你的嘴角动了动,去看窗户外的蓝天,有几条哈达样的白云挂在那里。
还有几个哥们儿,从很早就过来了。帮着在屋里挂拉花,他们吆吆喝喝,显得笨手笨脚,不过都很认真。不停的谩骂对方。你看着他们,心底涌出阵阵感激。这都是你的小学同学。你的中学同学不多,大都到了城里,没事很少回来了。这次你没有通知他们任何一个。你觉得你们之间有了沟一样的隔阂。不是人为的,不是有意的,甚至你都不知道怎么产生的,那些隔阂已经横亘在眼前了。你的哥们儿也都穿戴整齐,还有几个穿西服的,不过那西服怎么看怎么别扭,跟你在北京街头看到的西服是不能比的。想到这里,你低头看了眼你那身花五十五块钱买的靛蓝色西服。它被你粗壮的身体撑得满满的,晨光打过来,你看到了它反射起来雾一般的蓝光。一个哥们儿夸你的西服好,他说,真不错,有为!你瞧了他一眼,是红脸膛的张晓宇,留着两撇师爷式的小黑胡。他说的很真诚,也就是发自内心,你看得出来。他的眼里有羡慕的神色。他还伸手摸摸你的领带。你的领带是买裤带时搭送的,买了一条十八块钱的裤带,送了这条红底蓝纹的领带。本来你是不打算系领带的。好了,他们叫道,好了。不过张晓宇还在弯腰给你系红裤带,至于为什么今天必须系红裤带,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老家这里有这个风俗。张晓宇给你系好了红裤带,又在你裆里擩了一拳头。好好干,兄弟。他说的很真诚,身子还没有直起来。
地上铺着几个菱形的垫子是红色的。上面是些吉祥的图案。你知道,这就是气派。你抬头看了看屋顶,是新换的PVC顶,闪闪发光,你照见了自己的脸,很平静。平静的甚至有点麻木。拉花还没有挂好,效率真是不高,他们还在相互骂。这本是姑娘们的营生,但姑娘们还没有来。屋子里飞扬着蓝色的烟雾,飘来荡去。两个哥们儿帮你穿好了衣服,蹲在炕沿上互相对烟。你站在那里没动。你觉得很累,昨晚睡得迟,午夜时分被母亲叫起来,吃了翻身糕,啃了翻身排骨,又亲自响了三个大麻炮。你回到被窝里时,透过窗帘缝隙望着黑幽幽的外面。几点星光漏进来,你睡不着。你后悔不该回来,你觉得在北京的日子自在,无忧无虑。
母亲叫你回来,将要做你新娘的燕儿叫你回来,大姐叫你回来,二姐叫你回来,一切人都叫你回来。外母娘也要你回来,因为燕儿的肚子大了。当燕儿跟你说过了日期还没来,你是那么漫不经心。你以为那是跟你无关的事。你跟她回到宿舍,又像往常那样做了起来。燕儿脸儿红胀,表现如昔。完之后,燕儿低头很长时间,说还没来呀。你出去买了一个早孕纸,回来递给燕儿,接着燕儿就在卫生间大叫起来,有了有了,有为有了。你拿过那根被尿浸过的纸,看了半天,上面有两个红杠。你问燕儿怎么就有了?燕儿在你脸上扇了一巴掌,说了一句跟你母亲有关的脏话。
你没有生气,你了解燕儿的脾气,你慢慢抬起手,摸住自己的脸。你明白,你干了一件不该干的事。你坐在凌乱的床边,被子和枕头滚到一边,有一股体汗味从褥子上升腾起来。燕儿哭了半天,你看着她,没说一句话。燕儿冲上来又打又骂,你任其发泄,显得无动于衷。燕儿叫你给父母打电话,你照着打了。接着燕儿给自己的母亲报告了情况。母亲大概骂了她,她沉默一气一句话不说,放下电话又哭了起来。你有些手足无措,浑身软绵绵,心里空落落的。你知道父母刚刚还掉大哥的婚债。
但几天后,他们说回来吧,回来先把事办了。
你不知道怎么就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你望着远去的京城。京城淡漠的天空和京郊杂乱的风景,是你对北京最后的记忆。渐渐你就望见了故乡贫瘠的山川和稀稀疏疏的树木,望见了父母沧桑而喜悦的脸。你感觉像做梦,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到了不熟悉的环境中。外母娘一边哭一边训斥你,好像一块宝贝平白叫你给毁了。燕儿泪眼婆娑,头一直垂着,只露出来粉红色的耳朵。外母娘哭过骂过之后,提出了许多实际的问题。你回答得不卑不亢,不过你的心很虚。你脑间划过父母的脸孔和身影,你不知道怎么办。不过你知道不能露出熊样,燕儿和父母都是这样对你说的。你觉得自己特像个特务。
二十多天的奔波,终于凑够了外母娘要的数目。那多是父母的功劳。不过你向父母承诺了,那债务是你要还的。父母都是老好人,但有人缘。东家一千,西家五百,在那段日子里几乎成了两个讨饭的。你觉得父母很下作,不顾颜面,不怕碰头,只要能把彩礼数凑齐。他们的简单、热情和执着叫人心碎。他们也给你安排了任务,自下了火车,你就开始了谋算。你的所有的哥们儿,都成了你心中的猎物。你盘算着,如何张口。你再也觉不出故乡的可爱,乡音土调,空气中飘荡着的牲畜粪便味,鸡鸣狗叫,驴子的咀嚼声,都令你难受,直想把耳朵都捂上。你知道不该这样,可没办法。你想逃避,你不愿父母为你借债,你不想现在结婚,可是燕儿的肚子大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大。那是你亲自种下的。为短暂的欢娱,你种下长久的苦闷。
你望着幽暗的遥远的夜空。耳畔还回响着大麻炮的余声,你的口角还残留着排骨和油炸糕的味道。明天就是你的婚礼。你没有感到半点的兴奋,甚至一丝愉悦。这不是你想象中的婚礼。在初中时,你就在别人的婚礼中想象过你的婚礼。想到你的婚礼,你的浑身竟然胀得难受。你想上厕所,你想你们班里最漂亮最风骚的那个女生。你想着她的那对儿大奶子和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你觉得结婚就是跟那样的女生在一起,你觉得结婚就是入洞房。你觉得结婚就是血液在身体里欢快的奔腾和歌唱。
你不知道,或者你没有预想到,结婚是这样的,一切是冷的、涩的和硬的。燕儿的责骂,外母娘的刁难,父母没日没夜的唠叨和商量。但大姐夫说,过了那天,一切就OK,万事大吉。
那天就是今天。
时近八点,来了八辆红轿车。都是红色的夏利。头车装饰得很好,鲜花,喜字,后视镜上还挂了一对儿红色的气球。现在时兴白车打头,白头偕老么。可是燕儿不同意,说白车不好。至于怎么不好,燕儿没有明说。你知道燕儿有那么点穷讲究。不过既然燕儿说不好,那就是不好。燕儿也不同意六辆车,说,结个婚还在乎两辆车?你就雇了八辆红车。那八辆车一字儿排开,很像那么一回事,腾起一团黄白的雾气。你望了一眼,心里不知怎么激动了起来。也许是那阵势的原因吧。毕竟有史以来,还没有八辆车一下子停在你家门口,还都跟你有关。你似笑了一下。几个哥们儿出去给司机们送烟和糖。
你环顾了自己的新房。这就是你的新房。三间南房,正房还没有盖起来。最里的这间做了你的新房。新装了顶子,铺上了新油布,中央是个大圆,圆里有一龙一凤,还有一对儿鸳鸯,中心盛开着一朵艳丽的牡丹,上下相映,蓬荜生辉,有点办喜事的样子了。东面的墙上挂上了几天前取回的大照片,你和新娘相拥站在桥头上,新娘燕儿抬起一条玉臂,你顺着燕儿所指,眺望远方。远方是什么,相片上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可以肯定是个美好的所在。你想那时你看到了什么,或是想到了什么,现在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抬眼看到北面那座山,它像一只虎卧在那里。它叫卧虎山。不过炸山的把它的尾巴给炸烂了,露出了白色的石灰石,像生了疮。
你在屋里来回走着,慢慢的。像一个观赏的人,你观看着里面和外面忙碌的人。油炸糕和羊杂的味道从打开的窗户钻进来。院里架着锅灶,几个本家长辈在忙碌着。你的哥们儿终于把拉花挂好了,嘟噜噜的吊满了屋顶,然后就都出去吃早饭去了。你没有胃口,可是一位本家叔叔给你端进来一碗粉羊杂,上面漂着一层红亮的辣椒油,还有一盘炸得黄皴皴的糕。吃吧,有为,今儿可不能饿着,事儿多着哩。本家叔叔说着出去了。你的嘴里还残留着昨晚的翻身糕和翻身排骨味,你有点恶心。透过狭窄的窗户,你看到哥们儿的吃相大都不雅,垂首斜肩,吊儿郎当,让你想到了抗日剧里的汉奸们。
要是换以时日,他们会不会当汉奸?你想着这样无聊的问题,捏起一个黄色的油炸糕。你也问了自己这样的问题。不过你想这样的时日大概再不会来了。你打开窗户,四月清冽的空气涌进来。你在那个糕上咬了一口。
院子里,有两个人在垒旺火。
你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今天他也换了新,一套闪亮的中山服,扣子一直扣到领口,他不时的伸手往下扯扯领口那地方。他大概觉得别扭,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穿中山服,是大姐给他买的。他皱褶满布的脸和那身光溜溜的中山服不很融洽,不过他脸上有喜气。他的头歪着,嘴歪着,笑一涌一涌的漾出来。他里里外外的跑着,跑着的时候,肩膀向里弯着。你看见了母亲跟他站在一起,母亲穿了一件黑底红花的对门襟,桃疙瘩扣到了最上面。他们都显出一副过度隆重的样子。母亲在和父亲商量什么,父亲先是点头,后是晃头。母亲则始终是满脸严肃。你觉得可笑。不过你笑不出来。你的心境是悲凉的,当他们出现在你的视线里时。你看着在短短的时间里他们老了许多。他们面对苦难呈现出来的乐观,使你觉得怀疑。你想起了三年前,哥哥的婚礼,他们也是这副样子,不停的走来走去,忙忙碌碌。你在哥哥婚礼的当天,突然发现了母亲嘴角浓密的线纹。你想流泪,可是不知一个什么问题将你的哀伤转移了。当你再次想起那个场景时,心理已经变得平淡了。
你看到越来越多的亲朋来到院子里,他们随便找个地方端个碗吃起来。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个半大男孩手里还举着一个黄皴皴的油炸糕,几个小孩子在后面追着。他们追啊跑啊,嘴里发出欢快的或不满的呼喊声,使得整个院子里闹哄哄的。你还听见了猪的声音。院子西边有半头砖砌的猪圈,里面有一头快要发情的母猪,还有一头小公猪。这是母亲听说燕儿肚子大了以后,把其他的都卖了,只留一头母猪和一头小公猪。小公猪是打算养成种猪的。那一公一母是她东山再起的资本。你听到了它们急促的哼叫声,是对香味缭绕的不满。
吃过了饭,八点一刻,到了出发的时间了。你知道乡里的风俗,讲究一个“早”字。父亲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两坛酒,坛子上各用红头绳捆了根并蒂葱。这酒叫长命坛子,得用手托着。父亲交给了向来办事稳重的张晓宇和另一个哥们儿。他们手里托了坛子走了出去。父亲又将准备好的一扇猪肉交给了一个哥们儿,这是给外母娘家准备的离娘肉,还有两把梳子,两面镜子,母亲在给新娘准备的衣服里塞了六百六十块钱,又掏了出来,补成了八百八,来来回回几次,最后还是八百八。你望着母亲神经质般的举动,扭转了头。你又想起了北京的自在。不过你知道此时胡思乱想是不适宜的。你跟着陪同娶亲的哥们儿走出了院子,钻进了车子里。你看到大姐夫一身新装跑了过来,头有力的昂扬着,站在第二辆车门前,前后看了看,猛然挥动手臂,喊了一个响亮的“走嘞——”。
车队快活地动起来。上了村东山头,你回头望了一眼,很多人在瞭望。你转回头,目视着前方,景色涌进来,你看见荒凉的空旷的原野,路旁粗壮的杨树快速向后倒去。你想到了时间这个抽象的概念。那些树仿佛变成了时针分针秒针,消失在一闪而过的风景里。孤独的感觉出现了,充斥着你的内心。你望见风从远处的山头刮过来,卷起一团一团的黄尘,又向远处翻滚而去。你闭上了眼,眼帘前却并不安宁,许多人的各种神情的面孔在那里晃。
你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你让自己的大脑空白一片。你仔细聆听着车子在简易公路上发出的声响,那些被碾压得蹦跳起来的石子敲打着车底,像炒豆子一样。你听到了后面车上传过来的爆笑声。你的那些哥们儿,皆是农民的后代,但现在都不再种地,而是修车、打铁、养鸡、养鱼、开杂货铺等,做着各种各样的所谓副业,简单而目标明确地活着。今天他们都是吃酒的人,他们会吃得大醉,晚上还要闹你的洞房。他们精通那一套。他们喜欢那一套。
他们要闹一闹。你想。
他们甚至比自己还要渴望入洞房。你想。你参加过几次婚礼,不过你不喜欢闹洞房,你觉得那过去的臭风俗该跟裹脚布一样扔到历史的旮旯里。你想燕儿已经三个月了,闹洞房一定要文明一点。可是怎么能做到文明,你并没有想出来。你跟他们讲,他们肯定会笑掉大牙的,甚至出于反抗,会更出格。他们会揪新娘的奶子,会摸新娘的屁股,蹭她敏感的地方,甚至会用干过苦力的手指头捅新娘的屁股。你曾见过一位新娘突然哭了出来,两条腿拼命拧着,像要把自己变成麻花。你看见了谁干的,借着酒劲朝那家伙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子。可是新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着大家又露出了挂着泪的笑脸。三天无大小吗。你想着即将到来的晚上,心里翻腾着。你想是不是该对大家说了实话,说新娘有了身孕。
胡思乱想当中,你们来到了浑河边上。车队正在经过浑河上的那个石桥。浑河四季都是浑浊的。它自东而西,最终流向了北方。浅水处有几个孩子在摸海板儿,看见了娶亲的车队。他们都直起了腰,看着挂着红气球的车子,眼里透出艳羡的目光。其中一个还扬胳膊蹭了一把鼻子。你看着他们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了小黑点,如河里的小蝌蚪一样。浑河则成了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流,好像大地上的一道白色的疤痕。接着你就看到了燕儿的村子。
它横在南面的大山脚下,像一只巨大的淡黄色的食草动物。
在村口,车队停了下来。哥们儿跳下车去放鞭炮,这是通知新娘家来了的意思。他们从嘴边取下烟对着大麻炮,身子歪到一边。大麻炮蹿上了天,发出轰、轰、轰的巨响。狗叫声从村里传出来。
一个哥们儿临上车之时,一条腿门里一条腿门外,盯着前面的村子,突然神情严峻的挥起手臂,喊了一声:开路衣马斯!
接着,你听到一片笑声。你也笑了。骂了一句狗汉奸。你想抗日剧看多了真不是好事。不过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你发现你的哥们儿都有当演员的天赋。要是他们到了北京,肯定能混个群众演员当当。说不准还能出人头地,混成个腕儿。你又想到了北京。车队已经进村了。你看到街上的人在望着车队。他们的眼神仿佛子弹要穿透你的身躯一般。
外母娘家的大门贴了红红的喜字和红红的对子。大姐夫第一个走了进去,他像一位昂首挺胸的总司令,步伐稳健,整个身子稍向左边侧着。你甚至想到了气度不凡这样的词儿。你被哥们儿拥着走了进去,那条小狗钻进了窝里,露出半个嘴巴,胆怯地叫着。燕儿化好了妆,盘好了头,在炕上坐着。她看了你一眼,你看到燕儿的眼湿湿的,你的心也仿佛一下子湿透了。你知道这是个神圣的日子。一个人一生或许只有这么一回。不,不是或许。你对自己感到不满,咬了咬牙。你又去看燕儿。你觉得燕儿的脸有些白,粉敷的太多了,发髻盘得也不怎么样,乡村美发师的手法跟不上想法。你感到陌生,你觉得燕儿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燕儿接过你手里的东西。她盘腿而坐,气定神闲地掏出你带来的梳子,开始梳头。你看着燕儿,好像认不出她来,你觉得这不是在北京时的那个燕儿。她已回归了乡村,变成了乡间的一部分。你看到燕儿梳好了头,穿上了红色的婚服,穿上了红色的高跟鞋。你的脑海里出现了电影里的场面,你想到了《红高粱》里的巩俐,想到了西方教堂里的婚礼。在北京时你见过穿白婚纱的新娘,那长长的拖地的白色长裙令你陶醉。你想像着有一天燕儿穿上那样的婚纱,你挽着燕儿的胳膊,走过一条长长的红红的地毯。不过此时你明白,这辈子你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微微感到难过,别过脸,打量四周。你看到外父从一个哥们儿手里接过并蒂葱,忙栽到一个盆里。又从张晓宇手里接过长命坛子,把酒倒出来,立即灌了满满的绿豆,再交给张晓宇,安顿说,回去后用温水泡上一碗绿豆,让它尽快“生根发芽”。然后老外父搔着头皮又走过来交代你说,今日人多手杂,难免要碰破个碗碟杯盘的,碎了之后,一定要说“开花结果”。你点点头,看到外父的脸有些发红,发暗,是睡眠不足的表现。
外母娘递给燕儿一把菜刀,叫她在那扇叫“离娘肉”的猪肉上划上一刀,意思是女儿出嫁了,如同身上割肉一般。燕儿放下了刀,你把燕儿抱了起来,走了出去。鞭炮响了起来,燕儿捂住了耳朵。你钻进车里。你听到村里的狗又一次齐声叫了起来。哥们儿在鞭炮声结束时也钻进了车。车外是纷飞的黄纸屑和淡蓝色的烟雾。你看到外父神情复杂,忙碌担忧喜悦焦虑混杂在一起,是一张送女儿出嫁的父亲深沉的脸。外母娘没有出来送女儿。
车队缓慢地走着。街上涌过一群羊,有一只黑耳朵还把脸探到车窗跟前,用它的黄眼睛使劲朝里瞅。你没有赶它。你觉得这个畜生挺幽默的。村人的眼神扫过来,你看到他们严肃的脸上挂着无动于衷的神情。你知道当车子走过之后,他们一定会发表看法的。他们的看法会从头到脚,从外到里。作为新娘的燕儿微微低着头,红盖头帮了她的忙,你看不清她的脸。一副很安宁的样子。你觉得出村的过程漫长,像在穿越一条长长的不透气的隧道。你没有再看燕儿,正视着前方。你的脑子里要么是跟婚礼无关的镜头,要么是空荡荡的,像天空,一无所有的天空。你再次对自己感到不满。
出了村子,燕儿摸摸你的西服,小声说,挺好。你听了很高兴。不过你没有转脸。你感到脸皮发僵。燕儿又夸了你的领带,说配得不错。问,谁给配的?你微笑不语。你想起那天到县城里买衣服,你逛了几家商场,价格都挺高,但没有一件让你满意的。你出了商场,在街上走着,你听到一家店主正运用着所有跟处理有关的词儿,跳楼啦,吐血啦,过了这村没有这店啦,你走了进去,那个来自南方的店主向你推荐了一身西服,你看了看居然满意了。你又买了一条小牛皮裤带,还得了一条赠品领带。你提着东西走了出来,碰到了初中同学炭头。他是县城里的人,初中时到西留学校插过班,挎着一个长发细腰的女子,看了看你手里的衣服,又看了看那家店铺,尽量显得很真诚的说,不错!你不知道你的脸红了没有,不过你听到你的心里腾地响了一声,像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了。
燕儿没有继续追问。她望着前方,你想到了那张结婚照。你们当时眺望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你的脑海里又冒出这样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念头。有一股香皂味从你的领口钻出来,你吸了几口,觉得很舒服。昨天大姐夫带你到县城里购买酒席所需,置办完菜、肉和各种辅料之后,姐夫把东西寄存到一家他认识的店铺里。然后请你洗了一个澡。姐夫说,洗个澡,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在北京时,你每天可以洗澡,自回到老家,你还从未洗过一次。村里只有一家澡堂,镶着白瓷砖的三间南房。不过你不想洗。你觉得那不是澡堂,像北京的公共厕所。你又想到了北京。每次想到北京你都会感到一阵不快。你躺在那个浴池里,屋顶挂满水珠,一滴掉了下来,砸在你的鼻梁上,溅了一脑门凉意。你身子一松,滑进了池底,头发都浮上来。你感到整个人都在浮上来。
你又看到浑河了。
那群摸海板儿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你看到浑河静静流着,像一支行路的部队,不慌不忙的走向远方。你的眼前浮现出父母的脸,父母扭曲变幻的脸孔。你分不清是父母的脸变成了浑河,还是浑河变成了父母的脸。你看到了浑河的浑浊。你看到了那里面翻腾的泥土颗粒。你的眼里出现了泪水。你看到整个车队有条不紊的通过浑河。车子静悄悄的,整个车队都静悄悄的。你想你真是这队伍里一个多愁善感的家伙。
在村口粮站的门口,车队停了下来,你的哥们儿下去放鞭炮。这也是通知的意思,意思是你们回来了。家里人将在此刻燃起旺火。你们要在旺火燃得最旺的时候跨进门去。这里有个双重意思,一个是新娘带来了旺气,一个是用旺气来迎接新娘。放过了鞭炮,车队又缓缓移动起来。气氛突然显得庄严起来,你感到一种很正式的感觉。你看看燕儿,她望着前面,看上去很静。
你抱着燕儿下车,跨进院门的时候,看见旺火蹿起高高的火焰,你看到很多簇新的衣服和很多熟悉的面孔。院子里闹哄哄的,站满了人。所有的目光都向你打过来,你抱着燕儿,脸憋得红紫。几个哥们儿拦在家门口,要你留下买路财。有言软过关口硬过河,你喊:三个月啦三个月啦,出事呀!哥们儿到底还是稳重的多,听你这一声吼,顿时散开一个口子。进了你的新房,燕儿怪你什么都往外说。你笑了笑,说“兵不厌诈”,可是很快发现燕儿脚上少了一只鞋。你扭过头,看到一只红鞋被一根棍子挑着出现在窗口,其中一个哥们儿进来讲条件,烟一条,酒一瓶,糖一包。你知道今天就是一个闹腾的日子。老年人常说,今日闹腾的越欢,以后的日子过得越好。你反感这样的说法,不过你不能说出来。你知道你不能跟几千年的风俗过不去。经过谈判,烟变成了半条,其他不变。
你安顿好燕儿,出去跟长辈们打招呼。你知道长辈们不在乎吃喝好坏,在乎一个礼数。他们都穿着簇新的衣服,像过年一样。你亲切的叫着,给他们点烟,寒暄。他们看着你,脸上布满欢喜。他们夸你的媳妇好,说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你笑了,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画面。你在人群中走着,乱跑的小孩子不停撞在你的腿上,你抚着他们的头,轻轻拍一拍。太阳高悬空中,你感到燥热。你忽然看到父亲从人群中跑过去,到了母亲跟前,将手里的一包东西递过去。母亲拿着走进了新房,透过窗户,你看到母亲递给新娘什么东西。你看到新娘把那个东西塞进了包里,没有丝毫的推让。她的速度很快。你知道那一定是刚才父亲递给母亲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你忽然想了出来,那是下轿钱。这是以前的叫法,现在应该叫下车钱。你参加过婚礼,你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昨天上午下茶的时候,大姐夫把什么都说好了。你也跟燕儿说,将就一下吧,以后你一定会加倍补偿的。可是燕儿还是跟母亲提了出来。你看了看父亲,跟一位本家长辈说着什么。不过你看出了父亲的落魄和神不守舍。父亲不时向屋里张望一下,接着母亲就出来了。你一边跟亲戚们打招呼,一边瞅着母亲。你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你觉得她像块燃烧过后的煤,暗淡无光。你听到腾腾的响声,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你的肩膀难受一般晃了一下。你感到两眼发胀,嗓子眼发干,呼出来的气体灼热如炭。你知道你想发火,你想跳起来,你想破口大骂。你想抽现场每个人一个大耳光。
母亲向你走过来。母亲神色安详,交代你一会儿拜天地的事儿,她最后说,燕儿累了,你多陪陪她。母亲说罢,专注地看了你一会儿。你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脸无怨无悔,温和中有执着,执着中有光明。你又看到了那条河,那条永远浑浊的河。你像被什么抽打了一下,突然把目光抬向高远的地方。拜完天地,你掺着新娘跟随着人群一起走向村西的供销社。那是举办宴席的地方。供销社是原来的叫法,多年之前已经倒闭,现在专门出租给办红白喜事的人。你看到人们边走边看你们。刚才拜天地,燕儿表现良好,不卑不亢,始终和颜悦色。你听到有人夸你的新娘,说她懂事理。你还听到一位老人说,这女子是个厉害主儿。你知道有经验的老人可从磕头看出一个女人的秉性。磕得实实在在的多是老实人,磕得有一个没一个的多是狡猾之人,但,究竟老实些好还是狡猾些好呢,也是一个很难把握的尺度。说来,磕头还真是一门古老的高深莫测的艺术。
供销社很陈旧了,但高大宽阔,摆满了褐色的掉了漆的圆桌子,你看到外号叫大山羊的伯父在角落的灶台边挥动铁铲炒着菜。他是部队回来的,做一手好菜。你望了一眼高高的屋顶,脑子里想到了教堂。你使劲把这个念头轰走,你知道你将是这个中午的主角。你要招呼到所有的人,你要给每一个来参加酒席的人敬酒。你还要承受那些哥们儿各式各样的玩笑,把所有的疑难问题都解决。你得叫他们吃得开心,喝得开心。你知道他们为你助兴,为你高兴。不过你心里盼望这个婚礼快快结束。你感到累,你想逃掉,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可你看上去笑眯眯的,一副幸福一万年的模样。你喝了酒,脸膛开始发红。这更增加了你的喜气。
一切比你想象的都要快。你很容易的应付掉来闹房的哥们儿。
快散午席的时候,你跟张晓宇说,新娘有了身孕。你看到张晓宇的脸抽了一下。张晓宇是铁匠的儿子,比你长两岁,子承了父业。你知道,铁匠是个正在没落的职业。你看着他点点头,很慎重的样子。哥们儿听了这个消息,都挺理解,是打心里理解的,理解万岁。他们闹腾了半天,不过都很有分寸,是俗俗雅雅,雅俗共赏。一群人喝了很多酒,醉态毕现,最后吵着嚷着,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现在,新娘躺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在你的身旁。你看看她,闭着眼,鼻尖上反射着微微的光。长长的睫毛又黑又亮,脸不那么白了,你觉得不化妆的燕儿更漂亮。你的眼前出现了白天的场面,不过你不愿想,使劲将它们挤出了脑海。你听着燕儿匀称的呼吸,感到倦意阵阵袭来。不过你并不想睡。你想起早晨一个哥们儿说,今天只干一件事。可你现在什么也不想干,一件事也不想干。你想这一天你确实什么都不用干,你真的就什么也没干,就像一个木偶。你想起了那些哥们儿,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可是把所有能代替你做的事情都替你做了。你想着他们摇摇晃晃在夜色中离去时的样子。你想到了张晓宇脸上抽了一下的样子。你把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在他的心里一定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你知道这其实是一件非常让人羡慕的事。张晓宇或许做梦也想做这样一件事。你这样想着,感到一阵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张晓宇,为你的乡村的一切。
你又望了望身旁的燕儿。她睡着了,嘴角微微上翘。她睡得很安详。你又想起了北京。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