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王实甫的杂剧《长亭送别》历来被誉为写离愁别恨的绝唱。王实甫在作品中,将对人物形象心理描写的艺术触角伸展到“长亭送别”这一特定时空点上的人物心灵深处,并且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崔莺莺“此恨谁知”的复杂而又深刻的心理内涵。
说“长亭送别”这一折展示了人物复杂而又深刻的心理内涵,主要体现在崔莺莺送别张生时所展现出来的三个层面之上:其一,对张生荒村雨露,野店风霜,无人扶持,最难将息的忧虑;其二,对老夫人拆散鸳鸯,催逼上路,此情难诉,此恨谁知的埋怨;其三,对张生异乡花草,再行栖迟,停妻娶妻,忘情负义的不安。而这忧虑、埋怨、不安的复杂心理,通过直抒胸臆与借景抒情的方式得以充分的展示。
就第一层面的心理感受而言,崔莺莺对张生的感情是缠绵依恋的,两人刚刚经历相思之苦,订下白首之约,转眼间又要劳燕分飞,崔莺莺对张生自是难舍难分。在送别之中,崔莺莺满心装的都是离愁别恨。这离愁别恨首先表现为对张生的忧虑之情。“长亭送别”中一开头便是一折【端正好】的曲子:“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里,作者采用了借景抒情的方式。碧云满天,菊花遍地,秋风劲吹,大雁南飞,虽然不着一个“秋”字,但是秋天的冷寂、悲苦、空旷等况味却表现得淋漓尽致。“西风紧”带着刺骨逼人的寒冷,扑面而来。西风,不仅仅是眼前秋天的自然之风,更是一个老夫人拆散张生、莺莺的人情之风。“紧”字,写出了崔莺莺感怀秋风而内心悲苦的凄凉。大雁南飞,良人北行,这鲜明的对比更使得崔莺莺内心感触良多。“北雁南飞”这一场景中,暗藏了一个词语“归”。大雁都归家了,可是崔莺莺呢?就要在这样的情境下,经历一场痛苦的别离。对崔莺莺而言,她的家,她的情爱之家、灵魂之家,就是即将与自己离别的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的张生。因此,“北雁南飞”这一情景与崔莺莺的离别情绪形成强烈的对比:有家与无家的对比;归家与别离的对比。这样的对比,才让所有的情绪寸寸断肠,撕心裂肺,黯然销魂。惟其如此,在崔莺莺的眼中,那满目经霜而红的枫叶,也不是因为染霜,而是因为自己和心上之人的离别之泪染红的。这里,通过借景抒情的方式,把崔莺莺秋日送别的痛苦压抑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正因为内心充满了离别之苦,所以光靠借景抒情似乎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内心之苦,于是作者借崔莺莺之口唱了【滚绣球】这一折曲子:“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这里,作者采用的则是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直截了当的表达了人物内心的愁苦之情。【端正好】里的心理描写是自我抑制的情绪之表达,含蓄,内敛,很符合东方人的抒情习惯。抑制和酝酿得久了,就会爆发,让莺莺的情绪得以宣泄。曲中三个“恨”字,犹能体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一恨刚刚摆脱相思之苦,又要被迫与心上人分离;二恨长长的柳丝难系住玉骢,疏林挂不住无情的斜晖,只希望马儿慢慢的走,小车儿紧紧的跟随,为的只是能与心上人多呆一会儿;三恨分别的长亭已在眼前,分别的时刻便要到来,无奈而痛苦的心情又有什么人能知道呢?崔莺莺爱情之火热烈、痴情,一旦分别,就埋怨老天爷让自己与张生“相见得迟,归去得疾”。她明明知道是无法实现的想象,还是希望柳丝能够系住张生的坐骑,希望树林得以挂住西沉的夕阳,让张生走不了,让张生一直跟自己这样走下去。但是长亭却已经近在咫尺,别离已经来临。希望在不断的幻灭之中,崔莺莺的一段心理独白,热烈,痴情,哀愁,怨恨,纠缠在一起,充满着催人泪下的情感力量。
虽然人物内心充满了离别之恨,虽然看见安排好的“车儿、马儿”,就“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也没“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只“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准备“从今后衫儿、袖儿,都做重重叠叠的泪”了。但是崔莺莺心中更多的是对就要出门远行,只身前往京城的张生的担心忧虑:“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一个女子自己在分别在即无心打扮、心痛欲碎的时刻,心中想的却是心上人出门在外,无人照料的苦楚,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就第二个层面来说,崔莺莺又对老夫人拆散鸳鸯充满了埋怨之情。崔莺莺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她因为年轻,因为爱情,自然显示出自己叛逆的一面,没有世俗的社会价值观,对功名利禄并不多么看重。但是老夫人却以相国府三代不招白衣秀才的借口硬生生逼着张生去挣揣一个状元的功名来,把一对恩爱的鸳鸯拆散在两下里。对于老夫人的横加干涉,崔莺莺虽然无法也无力直接反抗,但是还是直接间接地表达了对老夫人的埋怨之情。【满庭芳】中,“若不是酒席间子母们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们共桌而食。”明明是有心亲近想要举案齐眉,要坦白表达对爱情的忠诚,却偏偏因为母女间需要回避而只得面对面而坐,对现实的失望,隐含在对比的心理之中。
如果说上面因为母亲坐在面前而使得夫妻间无法倾诉衷肠而使主人公不满,那么【朝天子】中一句“‘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则是主人公对老夫人的直接控诉了,她把老夫人视为生命、视为荣耀的名利,看做是像“蜗角”和“蝇头”那样微不足道的东西,毫不犹豫把它放在爱情之下。这是爱情萌发于心间之后自然的觉醒,自然的反叛,把世俗的庸俗的功名看做是美好爱情的扼杀者。她大胆赞美了爱情,又无情控诉了功名之戕害人性。崔莺莺对张生的爱,是相互倾慕产生的结果,丝毫没有掺杂进世俗的考虑与利益的算计。所以崔莺莺才会有“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的强烈愿望,才会有对老夫人所看重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表现出强烈的不屑,才会有对老夫人“拆鸳鸯在两下里”的势利冷酷表现出强烈的控诉之情。
就第三层面而言,在封建时代里,一个女子最为担忧的大约也就是被男子停妻再娶妻了。即便是崔莺莺这样有才,有貌,且又有身份地位的相国之女,内心深处深深忧虑的还是被有朝一日得了功名的张生抛弃这样的不幸结局。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妇女地位低下,始乱终弃的事情屡见不鲜。崔莺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离愁别绪,固然反映了她对爱情的执着,同时也是她对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悲哀和抗争。正因为如此,在老夫人与长老下场之后,虽然担忧他“今宵宿在那里”,虽然告诫张生“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但崔莺莺还是忍不住“口占一绝”:“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小心翼翼的试探,表现就是崔莺莺的担忧所在。
在【二煞】中一句“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一句“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把崔莺莺对张生此一去异乡栖迟,停妻娶妻的不安表现得无以复加。在明明白白的用了一个“怕”字之后,还嫌不够,又用了一个异乡花草的比喻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
在“长亭送别”一折中,无论是直抒胸臆还是间接抒情,在【收尾】这个曲子中,崔莺莺的情感得到了最充分的表露:“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烦恼”一词中,有“离愁相继”的无奈遗憾,有“荒村野店”的雨露风霜的忧虑,有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的控诉,有“拆鸳鸯两下里”怨愤,还有“一春鱼雁无消息”“停妻再娶妻”的不安,崔莺莺在离别时候的所有感情全都包含其中。而“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一句,更是化虚为实,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用夸张的手法实体化,表现出了崔莺莺复杂而又深刻的内心世界。
★作者单位:广东遂溪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