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境寂 道随悟深

2015-05-30 10:48郭九林
中国书法·翰墨天下 2015年7期
关键词:八大山人书风笔法

郭九林

八大山人善山水、花鸟、竹木,笔墨大气,别具一格。少年时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贵族生活。十九岁突遭家国之变,命运发生转折,但他坚持反清抗争,复明之心不死,后感到回天乏术,转而以笔代戎,用书画倾诉内心的愤懑和压抑。多舛的命运使八大山人的精神遭受重创,他曾试图从宗教中寻找精神归属。进入暮年的八大,锐气退去,心灵复归平静,进入超然之境,可谓“心与境寂、道随悟深”。此时的八大沉浸于古典当中,又能推陈出新,将艺术与宗教融合,创作出了许多震撼灵魂的佳作,艺术生涯达到巅峰。他的作品是传统与现代元素的完美结合,达到了天人合一、返朴归真、物我两忘的境界。八大一生多产,存世书画作品约两千多件,书法、山水、花鸟皆堪称精品,作品神全气整、情趣无限,艺术高度令人叹服。八大当之无愧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位个性鲜明、独树一帜的艺术大师。

一、博采众长 返璞归真

八大的书风演进大致可划分为两个时期,以60岁为界,之前取法诸家,风格多变,之后便自成八大字体,风格相对统一。《传綮写生册》上的题跋是八大最早“楷、行、隶、草、章草”五体书法作品,可看出八大在30多岁时书法水平已经颇有造诣。其楷书酷似欧阳询,行书学二王,隶书取法汉碑,章草有索靖的痕迹,而草书相对不很成熟。中年以后,八大在写字上开始更多钟情于石鼓文、古籀、泰山石经以及秦汉刻石等,书风趋于古朴简约。八大在60岁之前书风一直在演变当中,因中年主攻水墨写意与大写意的画风,画作上的题字较多,也多为行书,这些提款行书有浓浓的董其昌书法的痕迹。此后,八大转而学习黄庭坚。八大50多岁时在临川发病颠狂,此期间写过一阵狂草,用笔草率快意,有怀素和祝枝山的气象。大约60岁开始八大在书画作品上署名“八大山人”,“八大”之意就是“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者”。此时,清政权已经稳固,对追捕前朝之事开始淡漠,人文环境相对宽松,八大自此也结束了痛苦的僧侣生活,摆脱了东躲西藏的惊恐心态,开始与文人墨客频繁交游,书法风格固定下来,成熟而又老辣,皇族王孙的气度与自信逐渐显现。他晚年的字追求平淡,返朴归真,以篆书笔法入楷,入行,入行草,入草;且不择纸笔,浑圆内敛,寓大我与蔑视正统的倔强于奇特的结字和笔画间,达到“无法无天”的境界了。

长期以来,八大的书法成就被其绘画所掩盖,黄宾虹称其“书一画二”。古人云:“得师法高仅得其中,得师法中仅得其下。”而八大山人则能做到“得师法高超师法上”。八大山人在创作中表现出来的高雅、简淡,表达了他对晋人书风的无限向往和崇敬之情。早年八大受欧阳询的影响很深,后学董其昌的行草,然后转入黄庭坚的夸张开阔,多方探索,再追寻魏晋气质,最后揉进了篆书笔法,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八大的书风以篆书的圆润掺以行草,果断自然,省去藏头护尾之态,笔法简洁而高超,笔画的落、起、走、住、叠、围、回、藏等含蓄不漏,藏巧于拙。他晚年多次临习《临河序》,有据可查的作品大约有十多件,均完成于1693年至1700年之间,可见他对右军书法的推崇。但八大的这些临本都是按自己的理解,直抒胸臆,风格大变,少了一份道媚与华丽,多了一份质朴与简约,佳作不断。他写的《临河序》大概是从《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抄录而稍加改变。《临河序》全文150多字,文为: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成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娱目骋怀,信可乐也。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矣。故列序时人,录其所述。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诗赋如左,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惩酒各三斗。

《兰亭序》语言流畅,意境完满,对人生感怀较深,而《临河序》则记述相对平淡,文词略逊一筹。

书法发展到清初,已形成了某种固定的模式。清初帖学虽依然风靡,但随后呈现出僵化态势。极具个性的八大山人不愿随前人亦步亦趋,采取“兼之”的方法进行创新。他在《临河序》题记中所说:“晋人之书远,宋人之书率,唐人之书润,是作兼之。”他将古人书法“兼之”一体。八大把晋人书法的清远韵味、宋人书法不为法缚的个性和唐人书法法度的精微兼为一体,形成自己的面目。从《临河序》临本可以看出,八大常书《兰亭序》学晋人笔意的同时,仍不失自己个性。《临序》临本是八大晚年的书法作品,其中不乏精品。王羲之书法精美华贵,笔画细腻,节奏强烈,而八大的临本皆以秃笔中锋运笔,结合篆籀之法,寓方于圆,以长弧线为主,少提按和顿挫,藏而不露,含蓄内敛,起止无迹,线条圆浑清润、简朴自然、含蓄凝重、寂寞淡然。八大后期的书法可以用“绚烂之极,复归平淡”来形容。《个山小像》中的自题是八大各体书风全貌的代表。他用篆、隶、章草、行、真六体书写,可谓集书法之大成。八大80岁写的《行书四箴》《般若波罗蜜心经》《仕宦而至帖》,浑然天成,意趣平淡,不加修饰,静穆单纯,了无一丝人间烟尘气。弘一法师是惟一得其精髓的近代高僧。

二、命运多舛成就画才

八大的祖父朱多是一位诗人兼画家,山水画风多宗法二米,父亲朱谋觐,擅长山水花鸟,声名远播,叔父朱谋垔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畫史会要》。八大受父辈的艺术陶冶,8岁作诗,11岁能水墨丹青。但明朝《国典》规定,天下江山归朱家,皇室子孙不得参加科举考试。于是,八大和朱家不少读书人一样,弃爵以民籍参加科考,16岁时便成了秀才。崇祯十七年明朝灭亡,本应是江山的主人的八大,却不幸沦为清人的奴才,因此只能悲愤孤寂常相伴,寄情书画托此生。八大的画作中常常有一个奇特的签押,形同一鹤,其实是以“三月十九”四字组成,借以寄托怀念故国的深情。八大23岁削发为僧,释名传綮,号刃庵。康熙十七年夏秋之交,病癫;康熙十九年还俗。朱耷晚年常住南昌城内北竺寺、普贤寺等地,与僧友北竺寺方丈澹雪深交。澹雪亦善书法,性格倔强,后因触怒了县令,被抓进监狱,死在狱中。澹雪死后,朱耷外出云游,访友作画,画作颇多,这是朱耷创作旺盛时期。最后在南昌城郊朝王洲上,搭盖了一所草房,题名为“寤歌草”。诗人叶丹曾作一诗首描写他生活境况:“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八大就是在这所草屋中度过了他孤寂、贫困的晚年,直至去世。

从王孙贵族到清朝奴才,再由疯癫哑疾到禅学宗师,八大一生大起大落,飘零的身世使他长期处于压抑与孤独之中。内心的孤傲、对社会的陌生以及强烈的孤独感,让八大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他虽名满画坛,但追随者寥寥无几。由于八大在书法、绘画、诗跋、篆刻等方面高超的艺术造诣,清朝统治者曾多次想招揽为其所用,而他却装疯卖傻,不愿接受清朝的施舍。他晚年取名“八大山人”,在画作上署名时常常把“八大”和“山人”连写,取哭笑不得之意。八大在悲愤与孤凄中继承传统,又不断创新求变,他用大写意的笔墨将自己的悲愤发泄于书画之中。他的画打动人心,撼人心魄,唤起人的生命感。他笔下的草木是他对生命的感悟;他笔下的乌啼涧鸣,丑石怪禽,是他内心无声的悲歌,是生命的倔强与傲岸的写真;他笔下的鹰,白眼朝天,桀骜不驯;他笔下的鸟,单足独立,势不两立;他笔下的荷,离根飘零,身世孤凄。他笔下的孔雀,皮塌毛落,丑陋不堪,花翎凋落,讥讽清朝权贵。八大眼中的世界是枯枝、败叶、衰草、怪石、寒江拼凑而成的凄惨景象;他笔下的万物都有着生命的痛感、傲气和怜悯。看八大山人的作品,如同在阅读一个大孤独、大悲寂的灵魂,仿佛能够触摸到他的孤独和傲岸,感受到他强烈的生命气息。《杨柳浴禽图》是八大晚年作品,几枝在寒风中飘动的杨柳,似乎在向人们诉说他的辛酸往事,而那立于树干之上、展翅梳理的八哥,则安详怡然,自得其乐,静中有动,荒寒萧瑟中蕴含勃勃生机。八大的一首题画诗为:“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这首诗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清人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中有言:“世人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民间常记载“山人性情怪癖,时僧、时道、时而作哑、时而又佯疯,权贵显人数金不可得他一花一石,贫士、山僧于贱席上索得墨宝却不少”等等,而真正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形随俗而志清高,身处世而心逍遥。”山人之气节、人品、操守由此也可见一斑。

清中期的“扬州八怪”、晚期的“海派”以及齐白石、张大干、潘天寿、李苦禅等画坛巨匠,莫不受其熏陶。齐白石说:“恨不前生三百年,愿为八大山人铺纸磨墨”。又有诗曰:“青藤(徐渭)雪个(八大)远凡胎,缶老(吴昌硕)当年别有才。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白石老人对其倾倒如此。今天随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欣赏和理解他艺术的人越来越多。“不说八大山人不雅”是海外艺术圈的一句流行语。在中国绘画史上,能以绘画的形式表达个人复杂情感的画家实为罕见。八大的画是情感与技巧的完美融合,他前承古人后启来者,成为中国画历史上的又一个丰碑。

三、师古不泥挑战传统

八大是中国书法和绘画艺术史上开宗立派、独树一帜的人物,然而,他在艺术上勇于探索的精神是与其特殊的人生境遇分不开的。八大曾说:“读书至万卷,此心乃无惑;如行路萬里,转见大手笔。”他视绘事如登高,“必频登而后可以无惧”。作为大清国的弃民,中年皈依佛门并不能使八大内心的积恨得以平复,而是愈压抑愈苦痛,直至精神崩溃。癫狂古怪的行为是八大矛盾心理达到极致的爆发,也正是这段人生经历成就了他后期艺术创作的辉煌。虽然在艰苦的环境中备受煎熬,但八大依然没有放弃自己诠释和感悟生命的权利,相反,他用画笔宣泄着其对世界的无限热爱、对当朝者的仇恨。此时的八大已经放下了一切所谓传统的羁绊,他以纯粹和明净的心灵自由驰骋于艺术世界,用一幅幅冷峻、乖戾、飘逸、狂放、怪诞的作品去写自我。

八大是中国艺术哲学中简约之美的开创性人物。清人恽南田云:“画以简贵为尚,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八大的书法和绘画一样,删繁就简,惜墨如金,以最为简单的形式表达最为丰富的内涵。八大作画笔墨精深,知白守黑,画中大片留白,仅题“八大山人”四字款,构图疏朗,意境无穷,想象无限,无不透射着中国艺术哲学的简约之美。他的山水画师承董其昌,远法董源、巨然、郭熙、米芾、黄公望、倪瓒诸家。他的画不落常套,自成风格,严整而能放。他笔下的山、石、树、草以及茅亭、房舍等,逸笔草草,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拾掇,而干湿浓淡、疏密虚实、远近高低,笔笔无出法度之外,意境全在法度之中,对后世绘画影响深远。八大的巨幅作品气势纵横、酣畅凝重、雄奇而冷峻,渴林泉者可得浩然之气他的小品画作寥寥数笔于咫尺间,笔墨与形象浑然一体,或点、或线、或枯、或湿,中侧并用,笔墨透明,“干如秋风,润含春雨。”或松、或石、或乌、或鱼,或花果、或兰竹,笔于理间,笔周意内,无斧凿痕。他将自然之美凝炼为形式之美,情感在笔墨中自由释放。

八大“以书入画,以画入书”,把篆隶笔法融入写意画,又将荷茎的浑圆刚劲、富有弹性的笔法运用到行草书中,开创了书法以碑刻篆书入行草的先河。他放弃了剑拔弩张、方笔出锋的笔法,改成圆润藏锋,提顿含蓄,雄强婉约,浑厚多姿,篆隶融合,突出中锋的立体感。传世的《临河序》就是他转变笔法之后的作品。中国书法的用笔经历了由简到繁、再由繁到简的过程,笔法变化最丰富的时期为东晋前后,如王羲之《初月帖》《丧乱帖》等,线条内部的运动和线条的外廓形式非常复杂。唐楷确立之前,笔法的基础是隶书,注重书写线条时的运笔过程中的内部控制,让笔画始终保持丰满。而唐楷把笔锋的复杂运动转移到用笔的端点、终点和转折处,发展出一套强化提按、突出端点和折点的笔法,从而背离了前人的用笔之法。几经流传翻刻,《兰亭序》中渗入了太多唐人楷书的笔意,后世书家对此并无察觉。只是到了八大山人才对晋人笔法有了真正的领悟。八大山人临摹《临河序》时所用的笔法违反常态,他以中锋为基础,强调点画的内部使转,避免提按,线条厚重扎实,正是他对当时流行书风的批判和摒弃。

八大的坎坷人生造就了他的书法与绘画的个性与高度,普通书画家很难看懂他作品传达的精神世界。要了解八大山人,就要对其精神生活的复杂性、矛盾性有所感悟,同时,要对线与空间的精微变化有所体察。八大的书风源于长期技巧的锤炼,又有个人沉郁、愤激的精神内涵,加上江西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造就了其独树一帜的书风与画风,这种傲岸不群的风格独树一帜,成为时代之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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