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鱼
从黄鹤楼上俯瞰武昌城
总是这样,我登高,第一眼的远之后,视线随即又被扯向低处。
即便登上最高一层,伸开双臂,迎着天空,要将情抒出去,也是障碍重重。是什么干扰了我的怀古与诗兴?
雾锁大江,远处混沌一片,涛声甚渺,耳边涌动的,是民间的翻卷沉浮。
脚下的武昌城,如同一个倦怠的老船夫,背水而栖,拖着一长串杂沓,日复一日地演绎古诗卷里白云千载的苍茫与忧愁。
倚栏俯瞰,楼南侧斜对的胭脂路,书卷与胭脂香粉纠缠着,彼此损耗,又彼此成全。
不必我再一次亲临,我也知晓还有更多的矛盾藏在沧桑的皱纹里。瞧那些临街的古衙门大宅,正襟危坐,看似笃定从容,实则羞涩尴尬。面对鱼贯而入的猎奇者,已展示不出多少昔日光荣。
贵族梦,杳如黄鹤,一去不返了么?
如果翻新他用呢?看起来似乎惬意了许多。适者生存,无所谓不伦不类,毕竟现代涂料抹去满身疮疤之后,还能保住些许骨缝里的尊荣。
至于蛇山脚下临街背水的那一排普通民居,低矮拥挤。进进出出的人,密如蝼蚁,偶尔触角相抵,互不相让,恩怨纠葛。
我熟知在火爆的腔调背后,更多的时候,是一笑泯恩仇。老武昌城的中华门码头,就曾渡载过一波又一波歃血为盟的江湖。
你说,我该越过这些,将视线放得更远,和生活保持点距离,才能提炼,才能拔高,才能辉映名楼。
也许吧,可我毕竟不是游客,家在武昌,还是想用陪我晨昏飘渺的一缕缕人间烟火,来衡量这座楼的高度。
武昌东湖畔
湖平如镜。已分不清湮灭香草魂魄的是哪一波?哪一波又舔吮过翻云覆雨的手?哪一波是助推?哪一波又是阻遏?
在寸土寸金中镶嵌一面镜子的城市,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我必须贴近,才能看清鱼影和船桨——
钓竿总是几十年如一日,气定神闲,抵抗岸边的骚动和来自孩童的好奇。仿佛它和湖水有着秘密的约定,不到关键时刻,谁也不肯松口。垂钓者花白的头发,正好与水中暗沉沉扭动的水草相呼应。模糊光阴还有些许从容。
我也在其中,从少年到中年,我的影子看起来并无明显的变化,沉寂,落寞,即便有另一个影子,或者更多影子围着,也还是喑哑,影子和影子之间确实无话可说。
我曾眩惑于水的浮力,一次次将自己抛入水中,享受水在皮肤上绽开的惬意。一波波在岸上看似微小缓和的浪,在水中却无比有力,仿佛那是水底深处被压抑的某种力量,寻找着目标,然后狠狠地汹涌。
但我很快厌倦了。弄潮带来的快感远不足以抵消风平浪静后的空落。我现在更愿意置身事外,眺望一处水域,发现即使在水质油腻肥硕的时候,铺满绿色水藻的湖水,也能带来疏解与缓冲。
我喜欢细微的波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像我中年的夜晚,已看不出爱恨。
身后是掩映在青松与绿柳之中的行吟阁,此刻静悄悄的。高高的石雕,细致刻画着诗人衣襟袖袍的纹路。太过轻松流畅了,好像灵魂痛苦的褶皱,只要迎风面水就能舒展了似的。
我知道,在湖畔某处,桂花和梅相互簇拥之地,是一座神秘了几十年的行宫。在今天依然以不变的格局持续着它的神秘。我无兴趣探秘,只是对它室内的泳池无比困惑。
还有什么泳池比东湖更能让人放松?我将一城的繁杂与烟尘,一身的烦忧与疼痛,全都倾泻进去,它只用一个夜晚就化掉了。
利川民歌夜
利川摔碗酒之夜,柔媚的月光和民歌照着一地碎瓷。
我撷取了一句,离开人群,走向后院外的湖堤。在四周厚厚植被的掩护下小声学唱,却怎么也唱不出稼轩与烟火,山青与水秀。
不知该怎样清除喉咙里的淤积?
“你喝茶就喝茶,哪来这多话.....”欲喜还嗔的泼辣风情,应该是一支山间野花才能摇曳得出来的吧?
漫步湖堤。浓荫环绕的小湖泊,沉静得像躲在丝绒堆里的玉。唉,这样的比喻,抹杀了生命蓬勃的活性,湖水该不屑了吧?
原谅我视力不够,看得清月光洒在水中的斑驳,却看不清你颤动时的涟漪细波。那是一尾鱼在向另一尾鱼唱歌么?潮湿的歌词,一小圈一小圈荡开,是不是像那位唱歌的土家妹子,面朝对歌人,胳膊和腰肢一下一下地轻轻摆动。
拨开一丛苍翠,我向堤坝外窥探。
月光下的稻田又是一块墨玉。齐齐整整的稻苗尽头,隐约现出几座土家吊脚楼。依山凌空而建,月光照在斜顶上,可惜我还是看不清,不知道那幽幽的青黑,到底是一片片小小的青瓦,还是茅草树皮?但我能确定斜铺而下的,肯定是人间的甜美与苦涩。
蝉啊蛙啊,都不肯睡,此起彼伏的声浪,扑灭了我内心最后的一点小烦忧。
身后的酒宴还未结束,仍有摔碗声尖利地划破月夜。围着篝火的人不再怂恿民间歌手。互相抢着麦克风,争相嘶喊着五颜六色的流行歌。
我舒展开眉头,向他们走去,以刚刚获得的安居之心。
“你喝茶就喝茶呀那来这多话,眼前这个妹子(噻)今年一十八……”
荆州古城墙上一瞬间的恍惚
深秋昏黄中,一墙笃定的砖头,清晰、苍老,如同时光隧道浮现出了可供触摸的指向。
蓬勃的野草,联合墙缝里的青苔,态度自然淳朴,增添着历史的鲜艳度。
一把重达几百斤的铁兵器,沉甸甸地矗立在架托上,喑哑憨厚,斑驳的锈迹就要和脚下砖头长在一起。猛一看如同暮年安享,再端详,才品出无奈谢幕的寂寞。
这让我觉得在荆州不可大意,尽管城门大开,车水马龙,无凭无证亦能自由进入。
荆州友人让我再等一等,说有个诗人将从不远处的潜江赶来,说不定此刻他正迅速向城门靠拢。
因为诗,等待一个陌生人,也算不得荒谬。
瓮城内的古装店生意很火。我也想仿古,但我无需戏服。对着陌生的来者,露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就如同穿上了戏服。
靠在城垛上,四下观望,城池内外,影像模糊,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看不清五官,似有盔甲罩面,又似各有战场需要赶赴。
我承认在同一只瓮前,被再三请进去的不乏无悔者。
落日卡在城垛凹陷处,巨大殷红,久久不愿坠落。恍惚间无数箭矢破空而来,而英雄坚持不倒啊,单腿撑着,撑得旁观的江山亦骤然变色。
突然间不能自持,想起此生罕有肝胆相照者。
如果,甘愿一同赴死也算一瓮的话,我愿不请自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