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禄
嘉峪关下
城墙之上,一只鹰不停地拍打翅膀。
哗哗的响声,像一个黑衣人站在高处抖动衣服,多少黄沙一堆又一堆倒在古城墙下。
一棵草的喉咙里卡着一片绿叶,已无法说出春天的去向。
一只鸟一声不吭,夹紧翅膀像死死抱住怕被风吹散的骨架。片刻后,去了遥远的北方。
一只为躲避风沙的土拨鼠大老远跑来,累得擢发抽肠、鼻孔呼哧呼哧冒烟。它心里清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然后,直起身子朝远方望了一会,就沿着长长的城墙逃去,没再回头。
仓皇而逃的背影让人想起匈奴人的探子,越过长城后,十分诡秘的潜行西亚腹地。
落日沉沉。苍凉高耸。
忽地,垛口上升起一朵乳白的云,像白衣白裤的孟姜女走在高高的城垛,一心一意想找到万喜良的骨头:风沙活吞,该到吐骨头的时候了。
一块不知哪朝的青砖、一辆破旧的木轮车、一匹趟过西风的瘦马……依旧立在滔滔风口,正一点一点被吹成沙粒。
纵使心里话如几万里铺天盖地的黄丫丫的沙子。
嘉峪关如历史的一个喉结,不能代替嘴巴发话。
在新疆
沙子经常匆匆跑着,谁都不知道沙子后边发生了什么大事?
雪山看起来那么近,想喝一口却那么远。
鹰,一旦起飞,就很难缓一口气。
鹰,更多的时候肉体、骨头花费完了,还飞不到栖息的地方。
一棵树站在天边边上,叶子黄了一茬又一茬也没等到鹰的讯息。
云在天上让风左拧右扭,却难以整出一两点雨来。
不久,又是魂飞魄散。
天,依旧若无其事地辽阔着,像这个世界上压根儿没发生过云的事。
村庄和河流日夜跑着。
河流跑得快了,村庄渴得不像个样子;河水慢了,村庄像头老牛,一头扎进去喝得干干净净,让河不像条河的样子。
在新疆,当前不着店,后不挨村时。
流浪的人啊!你最好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好好想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大戈壁
吹断墓碑、吹断照壁、吹碎云朵的风,依旧呼呼地吹着……
树,像是咬着牙,抱住身子死死硬撑着!
一弯腰,风沙过去了;一弯腰,风沙又过去了。
戈壁风再大,吹不走一望无际的干渴。
大戈壁的路再空阔,却没有一个人走回故乡。
风停后,鹰从一座山头把吹碎的云朵垒到另一座山头。鹰的力气大着呢,一会儿云朵就堆到高高的天空。
今夜,多少秦汉时的鬼、唐宋时的魂让风吹出沙土,纷纷翻看前朝的名册,可否轮到去长安报告塞上大风的差事。
一波一波荒凉,宛如柔长的飘带撩过星群。
几只黄羊惊得目瞪口呆,慌忙钻进红柳丛。
河 西
夕阳,一颗人燃烧的头颅抛给祁连山。
一种血腥,呛得西风酷酷咔咔。
天色渐暗,牧人翻下沙丘。
帐篷顶上,一束狗尾巴草开始炊烟样若无其事摇着,摇落多少星辉成人间灯火。
羊半跪滩上,像半截木墩插在沙土中。骆驼没日没夜城堡样迁徙,越去越远,天空越顶越高。
谷口,几棵树挽着手臂,互相悄声叮嘱千万不要走散,走散就再也回不到一起。
头顶上,风声像无数瓦罐奔来抢去盛雨,就是看不到雨的影子。过路的人心里清楚,河西的天空早已干渴得不像个天空的样子。
一些草哭着远走他乡。
一些草哭着又回来了。
多少草长跪不起,向着河西的苍天祈雨;多少草背井离乡,为的是找一条河流;多少草让风沙吹弯,低头发现还匆匆赶在路上;多少草让风沙打得鼻青脸肿,翻过年又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河西,一棵草别说让一条河看着长大,一辈子能美美地望一眼,对于草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幸福。
麦子熟了
正午,几个老头坐在地头,手搓麦穗神秘地私语。
看样子,声音低低,怕惊动麦子。也许再高一点点,熟透的麦子就会惊落在地。
磨镰声如云,一次次覆盖古老而安详的村庄。
这个季节的麻雀高兴得不得了,像是麦子是它种的,是它一手拉扯大的,一个个活土匪样满庄子乱窜乱喊。
水沟里,一只只羊望着麦田,害怕刀一样锋利的麦芒,它们要等天黑下来才回村庄,万一麦芒看见后,蹦出来扎伤了呢?
草,把麦子整了一个季节,现在后悔了!
从今往后,面对雪山擦拭灵魂,是一棵草每日必须温习的功课。
一棵树,哗哗地问你话呢!
啊!一盏雪山的灯你就提上,回乡的路何等漫长。
夜黑了,马从南山放牧回来。
一群卧在河边的牛哞哞的叫声,像是粗笨的木槌打着流水,满河沟哗哗地响呢!
村庄深处,铡刀声声,草料已堆到秋天的门口。
博斯坦
歌声,像掏一把谷子撒向天空。
苍茫,在沙粒上飞。
热瓦甫弹起来,根根弦上云烟飞溅。在博斯坦,几个从故乡出发,满世界走个不停的人,走过塔克拉玛干后又聚在一起。
谁的心思都是半尺厚的沙土。
一路上,马骨一旦落入黄沙就了无踪影,鸟折断后风随手装进口袋!
一路上,荒凉倒灌进眼睛,让人打了一个又一个趔趄。如今,总算又坐到一起。满屋子烟来雾去,像许多沧桑往事。
一个个不吭气,寂静装满堂屋。
一个老乡说漂泊的日子受够气了,推门而出,面朝大风,席地而坐。此时,几个睡着的人对他的话毫不在意。
大风吹了整整一夜。
大风一停,推门而看,人不见了。
四面的沙丘高了一点点。猛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个个面面相觑。
沙拐枣
石头大了绕着走,风沙大了呢?
鹰的翅膀一用力就飞斜半个天空,荒凉满头顶倒下来!荒凉淹到胸部,沙拐枣已喘不过气来。
一路上,实在没什么可为受惊的心压惊。
多少回向着天空拐来拐去,像是风沙堆在天空,拐来拐去无非是绕过一堆堆堆在头顶的沙。多少次把叶子藏到根部,像让风沙活活剥了一层皮子;多少趟用思想走着,一节节骨头才能插在沙土。
燃烧的果实,难道不是太阳沉淀的血色?
一路上,多少的风沙打了前胸,砸了后背。
一路上,天下刀子,依旧赶路。
一路上,一支治沙大军:甘草、梭梭;黑枸杞、野西瓜……
击退多少黑风暴,喊来大荒中片片绿洲。
等我来时,多少艰辛早已化成绿洲。
如今,手提一瓶烈酒喊一声沙拐枣,我要夜夜与你饮酒到天亮。
江布拉克
江布拉克,一个和故乡相似的天空。
鹰,带着全家在花浪里起伏。在江布拉克,一个人允许鹰飞进骨头安放森林里的阵阵松涛。
允许雪山一捆一捆把晶莹倒进血液。
允许天空的瓦蓝,一把小刮刀样剃去灵魂深处的一点一点阴郁。
树伸到云朵里随便抓一把雨,就会变成一树的果实。满山满洼,累累果实已经压得好多好多的树说一口气上不来就上不来的样子。
牛羊的哞叫像石头在柔软的草垫上滚动。
风吹草低,美好的时光在草丛随波逐流。
黑衣人,你是汉代的一骨蒜,还是唐朝的一根葱呢?
时不时,在山头上直起腰又弓下来,像一杆旗举起来又放下,指挥十万只蜜蜂攻打花朵的城垛。
芳香越来越浓,黑夜人跌撞而下时,宛如一只鹰让滔滔花浪从高处射下。
鹰翅划亮的雪山上,一朵雪莲开得正艳。
从今往后,像是再大的风也吹不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