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带笑颜,何日再长安

2015-05-30 01:41白衣故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8期
关键词:昭陵长孙车马

白衣故

世上漂亮女子太多,可放眼初唐,真正能当得起倾城倾国这四字的,或许只有太宗的嫡长女长乐公主。“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刻在墓碑上的这两行字,正是她短暂一生的写照。

长乐公主生于武德四年,才貌双全,八岁便被封为长乐郡公主。她名讳丽质,这是个让人有无限遐想的名字,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丽质这小字,又是怎样一个人才配得上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

13岁的公主到了出阁的年岁,长安城街头巷尾总有好事者谈着这段胭脂事。而豆蔻少女的玲珑心里,早有了不二人选。正是长孙无忌的长子,她的表哥—长孙冲。

那时的长孙冲,还是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画得一手好画,赋得一阕好词,他笔下紫毫婉转,松烟入墨,百花初至的好时节,画中的姑娘或嗔或喜眉目婉转,或抚琴弄墨茕茕而立,或水袖霓裳惊鸿起舞。

锦衣玉食惯了的官家儿郎,自是懂得讨姑娘家欢心。长安多丽人,他身边从不缺红袖相伴,可能入了心的,就这么一个。他该称她一声表妹,却更喜欢一遍遍唤她的名字,丽质,一句旧诗蓦然浮上心头—“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他在丹青上题一笔旧诗行,抬头看到面前的姑娘眉眼低垂,微微颔首,唇角却噙了浅浅笑意。

长乐公主以美闻名又雅擅丹青,偏偏他最喜书画之事,才子佳人眉眼相对间多少温柔缱绻,早已私订了终身。

他带她看过长安城十里人家,路过坊前低悬的茜纱灯笼,红纱幔帐的车马出了城,一程更一程。渭水西风,坊外的胡姬压酒劝客,说书楼里醒目一声休,驿馆外的梅花又开了一季,斗酒独酌,鎏金飞仙鹤纹的银茶罗子里,素手又添来一段胭脂香。

他们一起长大,他看着那个牵他衣角的小丫头出落成温婉娇俏的模样,桃花树下眉眼含笑。她在身边的长安,真实而美好。

再美好,不过这双青梅竹马的少年得以白首偕老。贞观七年,天子赐婚,将长乐公主下嫁于他。

才子佳人,倒是长安城一时的美谈,这中间还出了桩趣事。天子向来最偏心,置办嫁妆时,下令以永嘉长公主出嫁时的嫁妆规格翻倍,这时,无处不在的魏征又跳出来了—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天子之女为公主,既加长字,即是礼有尊崇,你怎能因宠爱女儿就破格不顾长幼呢!天子被说了一顿,公主的母亲长孙皇后却很开心,认为忠言逆耳,还因此赐四十匹帛、四十万钱给魏征。

婚后,他们夫妻二人晨起画眉,入暮磨墨,长孙冲灯下作画一幅,公主便在上题一行簪花小楷,落款丽质。

世人多艳羡,称公主是古时的伯姬、贞姜,他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着摇头,任是谁又怎能及她半分。

故事本该有个圆满结局,可那时琴瑟和鸣的二人,谁也没料想到,这一世夫妻的缘分竟只有短短十年。

贞观十七年,太子李承乾因被告发谋反,贬为庶人,流放黔州,魏王李泰因涉嫌储位之争亦被贬。许是两个嫡亲兄长都出了事,夙夜忧叹,本就体弱多病的长乐公主竟是旧疾复发,一病不起,同年薨逝,陪葬昭陵,去世时只有23岁。

那个梅雨淅沥的夏天,刺眼的白幡从长安城一路连绵到九嵕山。

中年丧女,太宗恸哭不已,下旨将长乐公主承恩特葬,墓室修缮后还携百官同往。百官啧啧于公主安寝之处的雄伟壮观,感叹陛下拳拳爱女之心。只有一个人轻抚过冰冷的三重石门,然后黯然离去。

那墓室里,他悄悄放了一方辟雍砚,四周有水,形如璧环。那是她生前所用的一方砚,是他作画时她在身侧缓缓研磨的一方砚,砚中还残留些许松烟的香,干涸许久的墨痕深深印在了纹路里,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而今笔墨还在,添香人却永远留在了这里。

那之后,每年都有个容貌清癯的郎君,独自带着一幅画来昭陵。他什么也不做,也不愿说他是谁,在青冢前饮一坛花雕酒,酒尽了就告辞,而后将那画随手一扬,转身离去绝不回头。荒山里的风很大,一阵呼啸而过,便将那画卷得不知去了哪里。画中人或嗔或喜,眉目依旧,仍是曾经花树下吟着旧诗的姑娘。

待到无数个日月看过,天子殡天,显庆四年,前朝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凌烟阁第一功臣长孙无忌被弹劾谋反,削官流徙。长孙家的子嗣都被罢官除名,流放岭南。

陵寝之地久违的花雕酒香,随风醉了十里阡陌,醉倒在这里的人盘腿而坐,痴痴望着一个方向。那是长乐公主与昭陵一沟之隔的墓穴。过了许久,风停了,月光落在墓碑上仍静悄悄的。木长于尘土,归于尘土,你是长安城最尊贵的公主,这一程远赴岭南,我便独行了。

暮色西沉,晚归的鸦群掠过远处群山,他踽踽独行的背影徒然生出几分悲凉意味。

乾封元年,天子大赦天下。

曾经俊雅的郎君,再回来时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花白了头发苍老了容颜,他在墓前喝了一坛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劝他,他就笑着摆手:醉不死的,醉不死的!可没过多久,消息便从长安传来,说是长孙冲刚从流放之地回京,整日游玩醉酒,竟这样醉死了。

平日里无事消遣的人都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说着这桩奇事。这世上果真有醉死的人吗?怕是相思蚀骨,他早有不久人世之心。

长安城依旧热闹繁华,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日升月落,坊内坊外的百姓依旧过着他们太平盛世里的小日子。而距长安几十里外的九嵕山,长乐公主的墓穴里有两幅《云中车马图》,画在墓室的东西两壁,牵马人交衽束发,回头北望。他送她的最后一幅画在她墓中石室的壁上,色彩深深透进了石壁,无人不赞巧夺天工。可那画中的车马上,却再没了一个眉目婉转、顾盼带笑的姑娘。

云中车马,送卿归去。

长孙冲死后,没能合葬昭陵,而是葬于远在漳州的荒凉之地。一年复一年,九嵕山的草木青过一季又一季,天地也早已换过日月。长乐公主墓前的小路上落满了黄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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