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其纱
“乐昌,若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希望你能快乐。”
杨素静静地说,一字一顿,说完轻轻点头,眼神中露出温和的神情。只是众人看不见的是,他放在桌下的大手早已紧紧握拳,青筋暴露且颤抖着。
而那一身白衣的女子—他的乐昌低着头,躲闪着他的目光,最终只是深深鞠躬,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的双眸里充满感激,还有一丝无法言明的东西。继而,她紧张地挽过了身边男子的衣角,背过身去,再不回头。
那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为不见。杨素痛苦地阖上眼眸。
一
三年前。
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站在一众被俘的前朝妇女中,一身白衣,柔弱哀婉,像烟雨中最柔和的梨花。只一眼他便神魂颠倒,后来他从圣上那里得知,她是已亡陈朝的乐昌公主,而且还是嫁了人的。
可是那又如何?隋朝统一天下后,那些如陈朝般的小国早已灭亡,那些贵族妇女大多成了隋朝有功之人的侍婢。所以,他要她,大概不会太难。
很快隋文帝下了令,将乐昌公主指给右丞相杨素为妾。那日,乐昌在他千盼万盼中进了杨府。她着最寻常的红嫁衣,没有任何珠宝首饰,朴素至极,身边仅跟着一名老妇。他见此不由怜惜,她曾是集万千宠爱的公主,而今竟沦落至此,他看着她颤抖的双手,心里像撒了一大把的盐。
洞房花烛,他压抑住激动,温和地掀起她的红盖头—见到的却是一张柔媚却没有生气的脸,丝毫娇羞和紧张都无,只淡淡望着他。
他一下子站起来,酒全醒了,那双眼睛竟让他一时无措。是他带兵灭的陈,是他因破陈有功而被高封,也是他将她的幸福一手毁灭,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杨素抿紧唇角,手紧握成拳,良久只轻轻说了一句:“你先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僵硬地走出房门,不理会她惊愕的神情。夜色那么浓,他好像听见她轻微的叹息,还有隐忍的抽泣声飘荡在凉风中,格外悲凉。
佳人在前,却没了勇气,是不忍看她的破碎神情,还是不想让她怨恨……让她不甘愿。
二
乐昌公主入府已一月有余,他常去探望,却从未留宿。他给她带名贵画卷、胭脂水粉,偶尔谈一些风花雪月的词,她总是淡淡的,但少了初嫁时的怨恨,有时还会奉上一杯热茶,那茉莉的香气,让他只觉有暖意自指间流到了心头。
那日,他暗中吩咐的江南小筑终于建好了,他专门请来南方的师傅日夜赶工,为了更像江南,还派人挖了一条小溪,移植来几树梨花。彼时暮秋,他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满是金黄的落叶,他有些激动,幻想着乐昌公主看见这一切时的神情。
终于,她来了,还是一身白衣,挽着尖尖青萝,看着这像极了故乡的建筑,她不由得悲从中来,隐忍着微微向他行了个礼坐下。他轻轻挥手,几道精致的江南小菜送了上来,听闻她爱吃酒酿圆子和桂花芋头,他特意吩咐厨子准备了许多,温和地夹到她碗中。
乐昌小心地夹了口桂花芋头,软软清甜的熟悉味道,而今身在北城,早已物是人非。想至此,她不由潸然泪下。他一惊,想给她惊喜,倒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他心里一阵痛,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他本是个久经沙场的男子,突然的柔情一时让下人看呆了。而乐昌看向他的目光忽而陌生,似才认识他一般。
那日,她喝了很多酒,他几次欲劝都被她冷冷轻叱。他本就宠着她,而今更束手无策。很快,乐昌便满脸通红地倒在桌上,紧阖的眼眸似还有泪珠。他粗糙的大手轻触着那眼角,只觉这样婉约的江南女子,竟让他感到无限心痛,也是头一次为征讨陈朝而感到愧疚。
他思虑良久,缓缓抱她到以前的床上,至于那个江南小筑,他再不敢让她见了悲伤。帮她掖好被角,他舍不得离开,默默坐在床边守着。
三
她忽而不断轻吟着:德言,德言。辗转反侧间,额上挂满汗珠。
他着急地握着她的手,她竟重重回握,低声道:德言,我好想你。
他一愣,还是握过她,误认又如何,抱住她颤抖的身子,轻轻抚慰着。而清晨醒来的她,看见那个一向傲然英挺的男子一直保护似的搂着自己,看向他的双眸也不再那么冰冷怨恨,夹杂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尔后,她竟柔和了许多,无事时还会弹一曲古筝,那灵动清新的乐曲如流水般淌过杨素的心,留下一缕缕幸福,这才是他渴慕的南国佳人啊。
很快就到了新的一年。一日,他得了几匹好布料,听说每匹都是苏州最好的货色。他很快吩咐裁缝制成衣服,纯白裙裾掩着细密的金色碎花,煞是好看,想着她穿上的模样,他兴冲冲地送了过去。还没进门便听见她的话:“元宵节那天,你把这拿去叫卖,标一个最高的价钱,切记,价钱一定要高。”
他一愣,她缺钱吗?但很快心下了然,暗恨自己粗心,曾是公主的她如今到这儿,想必连点私房钱也没有,出此下策也是委屈至极。他推开门,里面却一阵慌乱,乐昌仓促行礼,那老仆也一阵惶恐,将那东西快速收起来连连告退。他不经意扫了一眼,是个碎了的铜镜,他心下诧异,将新衣递给了她,温和笑道:“这是上等苏绣,特意给你做的,试试吧?”
乐昌惶惶然点头,嗫嚅道:“谢大人。”说完便往里屋退去,又不小心碰到椅子。他赶忙扶住她:“怎么今儿这么慌乱,当心点。”
她换上后果然很美,灵动白衣配上她素净脸庞,像一朵烟雨中的梨花楚楚动人。杨素把她搂在怀里,轻吻上她微红的脸,叹道:得你,我一生无憾。
四
元宵节过后,她却不知怎的憔悴了许多,常不饮不食,默默发怔。他甚是心疼,又想起铜镜之事,特赏给她许多金银珠宝,还请来一位南方画师,悉心为她作了幅画,她才渐好起来。画中她一脸清愁地低垂着头,指尖的绣帕被捏紧,若有所思。杨素爱恋地抚了抚画中的她,小心地收起画来。
很快一年过去了,他待她一如既往的耐心温和。众人都羡慕乐昌运气好,她听闻只淡淡一笑。直到第二年元宵,他悉心给她盛一碗元宵,随口调笑道:“多吃点,你最爱的桂花赤豆馅,今年可不用再去卖铜镜了吧?”
“当啷”一声,乐昌的勺子跌在地上,欲起身离去。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他追问。
乐昌似乎没听见一般,紧捂住胸口,满面凄楚,不欲多言。
他绷紧脸,是他对她不够好吗?哪个隋朝官员对陈朝俘虏能好至此?他可是把她当夫人宠爱!被她冷淡激怒的他瞬间火起,拉住她的衣袖冷冷道:“吃完再走。”她惊慌于他突然的愤怒,直直对着他的眸子,眼神空洞如死。他怒意更胜,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将一碗元宵递至她唇边。
他握她的下巴愈发使劲,带着一股决绝的怒意!
一直以来,他待她如此真心,而她竟全然不肯交付他半点真心!
看着她脸色青白,嘴唇颤抖,被灌进一口元宵剧烈咳嗽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心痛和绝望。良久,他颓然放开她,哀叹一声:“罢了!”然后转身离去。
五
他又想起了那面让她失态的铜镜,当时虽只一眼,他却一直记得它的模样—华贵精美,如果不是只有一半的话,应该价值不菲。可为何只有一半呢?他眯起眼,想起她每次在睡梦中呼喊的名字,或许这是他们的信物……
他想去追问她,可是……那样,他大抵永远得不到她的真心。罢了罢了,他宽慰自己,兵荒马乱的,或许那个李德言早死了,这个信物不过是个废物罢了。但未曾想到的是,在乐昌嫁到杨府第三年的元宵夜宴上,她未曾露面,他隐隐感到不安,派人去请,丫鬟支吾着回道:“夫人伤心至极,不愿出席。”
他心里像被刺了一刀,尖锐的疼。三年的悉心怜爱,难道她还会想念起那个男人?他真的就感动不了她?他恼怒地握紧拳头起身离席。刚进门便发觉她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神悲凉,满脸泪痕,听见了门口的通传,她竟看都不看一眼。
他看见她紧紧握着那个铜镜—如今竟是完整地契合在一起,她痴痴盯着铜镜,眼神迷离绝望,着了魔般小声嗫嚅着:“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一遍遍念叨着,大滴泪水滚落。
他心下了然,她终究不爱他。
良久,他走上前问道:“乐昌,可以告诉我关于铜镜的全部吗?”
乐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深吸了口气,像下定决心一般,抽噎道:“离别前,他曾给我这半块镜子,让我每年元宵节都去高价叫卖,说如果他知道了就会拿另外半块来找我。我等了两年,还以为他死了,可是今天……”
她忽然跪在他脚边,乞求道:“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他顿时心如刀割,浓浓的怜惜竟让他一时无法拒绝,良久,他阖上了痛楚的眼眸,沙哑道:“你把他请过来吧。”
六
那日,丞相府以贵宾之礼招待徐德言。
杨素看着席上的人,这便是她心心念念的徐德言吗?眉眼沧桑,发间隐有花白,一身朴素布衣,寒酸不已。他恭敬叩拜:“草民徐德言参见杨丞相,杨……夫人。”
乐昌顿时全身僵硬,短短三年,竟已沧海桑田。酒过三巡,她举起一杯酒,对徐德言道:“而今我已身有所属,你……早日另娶新妇才是。”徐德言静静看着她,一口饮尽杯中酒,缓缓道:“谢杨夫人关怀,草民今生誓不会再娶。返回江南以后,准备遁入佛门了此一生。”
杨素见此亦是痛楚不已,却忽而有一丝解脱之情……放她走吧,心底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她不爱他,再纠缠又有何用?不过徒惹伤悲罢了,不如放了她。
他握紧了颤抖的手,深深抽了一口气,掩饰住内心疼痛,看着对坐的沧桑男子,一字一顿道:“念你们两人旧情至深,老夫决意把乐昌公主送还给你,让你们破镜重圆吧。”
那一刻,他多希望她不要走,能违抗他的命令,留在他身边。可是,她一向忧郁的双眸竟染上了浓浓的惊喜,像火焰般灼伤了他。她如小鸟般飞快走到那男子身旁,像陡然间换了个人,笼罩着一层欢愉的暖光。
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走了……
很多天后,杨素偶然间翻出了她的画像,画中的她依旧一脸清愁,他的心陡然剧痛,指尖颤抖着抚向她的脸庞,像曾经她在身边一般,爱怜地轻轻摩挲着,低声道:“乐昌,不知现在你可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