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权利与义务其实是一体两面,对政府义务的强调,实际上就是对人民权利的默认。
汉武帝刘彻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但也是我最不喜欢的帝王之一。刘彻之过,不用我细说,晚年他下《轮台罪己诏》,已有反省悔过:“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生活在汉朝的子民,当然不会不知汉武帝的功罪是非,不过却不好随便议论,因为有“诽谤先帝”之虞。汉宣帝时,士大夫夏侯胜公开抨击汉武帝失德:“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用,奢泰无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四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无德泽于民。”被朝廷以“毁先帝”之罪抓起来,关了两年。
汉章帝时,孔子后裔孔僖也差点惹上一宗“诽谤先帝案”。孔僖家学渊源深厚,是当时的大学者,与太学生崔骃是好朋友,几个人便组织了一个读书会,研读经史。一日会读《春秋》,读到吴王夫差早年奋发图强、晚年沉溺于酒色、终致亡国的故事,孔僖感慨道:“夫差一生,正是‘画虎不成反为狗。”
崔骃接过话头,说:“正是。想我朝昔日孝武皇帝(即刘彻),登基之时,年方十八,朝气蓬勃,尊奉圣贤之道,师从先王之法,五六年间,号称胜过文景之治。及后任意妄为,却忘记了从前的善政。”
孔僖又说:“这样的事情,史书上太多了。”
这时,旁听读书会的另一名太学生梁郁附和道:“如此说来,武皇帝也是狗了。”孔僖与崔骃不知他用意深浅,也就没有搭理他。
过了几天,朝廷突然宣称有人“诽谤先帝,讽讥当世”,要立案调查此事。崔骃已经被有关部门传唤。原来,正是那个梁郁跑去告密,称孔僖与崔骃在读书会上发表“反动言论”。孔僖知道自己惹上大麻烦了,便写了一封辩护书,呈给汉章帝。
皇帝为善,人们就会将天下善行都归功于他;皇帝为恶,人们也会将天下恶事都归咎于他。这都是有原因的,岂可因为有人议论了皇帝的恶政就要究罪于人?况且陛下即位以来,政教未有过失,而德泽有加,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臣等为什么要讽刺他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臣等‘讽讥当世,如果臣等所非议者实有其事,那么皇上应该坚决悔改;如果臣等所言失当,朝廷亦宜包容,又有何罪焉?
臣等受戮,死即死耳,没什么大不了。但天下之人,恐怕就会因此改变对陛下的看法,以臣等被诛这件事来猜测陛下之心,从此之后,人们看到政事有失,只怕就会三缄其口,不再发表议论。
臣之所以不惜一死,毫无顾忌说话,诚为陛下深惜天下大业,陛下若不自惜,臣也没有办法。昔日齐桓公亲自揭露先君之罪过,取得管仲信任,然后群臣才得以尽心为国。现在陛下却要替远在十世以前的武帝隐讳实事,不让人议论,岂不是与齐桓公相差太远了吗?
臣恐有司构陷我,衔恨蒙冤,后世论者难免要对陛下指指点点,而陛下难道能叫子孙一直掩饰此事?话就说到这吧,我恭谨地等候朝廷重诛。”
汉章帝本来就没有诛杀孔僖、崔骃之心,看了孔僖的辩护词之后,被他说服,便下了一道诏书,饬令有司不要再追究此事,又拜孔僖为兰台令史。
汉章帝作为一名君主,有容人之量,自然值得称道。孔僖在得知自己被人告密之后,不是惶惶不可终日,不是忙着写检讨书认罪书,而是据理自辩,不亢不卑,有理有据,其胆识更令人钦佩。现在不少中学都将孔僖的这篇辩护词列为语文试题,考查学生理解能力。我觉得这一做法很不错,有利于让少年人明白政治宽容的重要性。
古人通常不会从“权利”的角度去阐释人民评议政事的言论自由,他们往往从“义务”的角度要求君主、官员、政府宽待议论。权利与义务其实是一体两面,对政府义务的强调,实际上就是对人民权利的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