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北辰
面前这本刊物的名字很有趣,叫做《看历史》。看历史,用什么看?肯定是眼睛。要想透过表象看到历史真相,用什么看?应当是慧眼。怎样才有一双慧眼?这个表面看来似乎并不复杂的问题,我直到1978年拜在四川大学历史系缪钺先生门下,攻读魏晋南北史的研究生之后,才算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
我们这一批研究生是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制度的第一届,所以学历不问出身,彼此大不相同:有的是大学本科,有的是中学肄业;而我则是大幅度转身的工科学历。当时文史两系的研究生,彼此自我调侃,说是“三教九流”。
恩师缪钺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文史大家,也是能因材施教的著名教育家。他针对我们专业基础参差不齐的实际情况,着重在基本功培养方面定下了三项基本原则,即“古今结合,文史结合,史论结合”。他又在不同的专业课程中结合实际例证,不断对此进行讲解和深化,以求达到“授人以渔”而非“授人以鱼”的最佳效果。
其中的“古今结合”是恩师从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名言继承和深化而来。他强调,从事历史研究必定要面对种种具体问题,要想把问题看得比较深入和全面,尽量接近历史真相,最重要的方法之一就是先要找到与问题密切相关的古今流变大背景,然后把问题放到大背景之下去观察;绝对不能急于下结论,孤立性地就事论事。为何要这样?因为任何具体问题都有前因后果,绝非凭空出现;而每一具体问题的前因后果又很可能会与它之前和之后的问题发生关系,从而构成一种古今流变的大背景。一旦你把问题放在与之准确适应的大背景中去观察,就好比长出一双慧眼,它的骨架脉络就能比较清晰地看出来。
由于家庭有文史渊源,所以我对文史的热爱起始很早。中学阶段,基本的文史典籍我已经无须借助注释而能大体理解。1962年我考入西安交通大学的电机系,专业是电机与电器制造工程。从那时起,直到后来毕业工作之后,依然不能忘情于文史,有计划地看了不少经典。能不能在适当时候把专业与爱好结合起来,可以说是我那时的梦想。这段岁月中,虽然看了不少文史经典,然而那时“看历史”的眼睛,其实完全属于业余级别的“肉眼”,而且还轻狂地以为我这双“肉眼”,真的把历史看出了诸多名堂。
直到忝列缪老的门墙,聆听了恩师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的指引之后,我才知道天外还有天,“看历史”还有慧眼这般精妙的境界。心悦诚服之下,好好跟随名副其实的文史大家,从头学习怎么从新的视角看历史。
慧眼不是一天炼成的,但是只要铭记在心,不断努力实践,就会尝到甜头。我首次感觉出了一点效果,是入学一年多以后,在对唐代女性审美问题的思考上。
十多年前在西安读大学,唐代壁画、唐三彩塑像,那是看得不少。而其中的女性形象,几乎都属于脸庞圆润、体态丰满的健美型,与林黛玉式的弱不禁风大相径庭。为何会如此?当初的“肉眼”,就根本没看出门道。现今好了,按恩师的教导来尝试吧。与这一问题密切相关的大背景,应当是能够左右社会审美风气的上流阶层。上流阶层又发生了什么古今不同的流变呢?隋唐王朝与此前的汉晋王朝相比,最大的流变莫过于浓厚鲜卑民族成分的加入,即后世学者所说的“鲜卑化”。
鲜卑是北方古老民族,原居现今黑龙江省大兴安岭。汉代匈奴衰落,鲜卑向西发展,占领蒙古草原的匈奴故地,势力逐渐强大。从曹魏开始,形成全面往内地方向推进的态势。西晋灭亡,鲜卑族在北面建立北魏王朝,后来演变为东魏和北齐,西魏和北周。此后建立起来的隋唐王朝,在上层人物中,鲜卑贵族以及鲜卑化程度很深的汉人贵族占有很大比例,与汉晋王朝几乎是清一色汉族人的情况迥然不同。比如顶层的皇族,就是北朝鲜卑化汉人贵族杨忠、李虎的后代。杨忠是隋文帝杨坚的父亲,北周政权开国元勋之一,被赐以“普六茹”的鲜卑姓氏。而杨坚又娶北周鲜卑贵族大臣独孤信的七女儿,生下隋炀帝杨广。独孤信的四女儿则是唐高祖李渊的生母。李渊的皇后窦氏,也出自北周鲜卑贵族。窦皇后所生的唐太宗李世民,其皇后长孙氏,出自北魏皇室拓跋氏的显赫一支。隋唐两朝,至少有6位皇后出自鲜卑族。位高权重的大臣宰相,出自鲜卑族或者鲜卑化程度很深的汉族者,据学者统计竟有26位之多。
鲜卑是北方的草原民族,为了抗御严寒和风雨,适应常年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无论女性和男性都必须具备强壮的体魄、刚健的精神。而女性还要肩负繁衍后代和照顾家庭的重担,在体魄和精神两方面更是必须如此。而以肉食和乳品为主的饮食结构又在营养上提供了充足的保证。于是,女性以丰满健硕为佳的审美观念就自然而然从现实生活中产生。随着上流阶层的浓厚鲜卑化,这样的审美观念也成为新的时尚,大量杨贵妃式的女性新形象就这样出现在历史的大舞台上。
对于女性审美的这种剧烈变化,成语中有“燕瘦环肥”的生动表达。史书说汉成帝宠爱的皇后赵飞燕身体瘦削轻盈,能够在手掌上跳舞,故有“飞燕”的美名。与此类似,南朝梁代大臣羊侃宠爱的舞女张净琬,腰围仅仅只有一尺六寸,当时认为也能跳掌上之舞。但是《旧唐书》中所形容的杨贵妃,却是“资质丰艳”,即丰满而艳丽。这样的审美观,甚至还影响到骏马的欣赏。唐代的骏马,不论是图画中或雕刻中所见到的,也是身躯壮硕而四肢细长。
对于这种“看历史”的初步试验和心得向恩师作了汇报之后,缪老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要我好好去看陈寅恪先生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看才明白,陈先生1940年完成的这部名作,早已经在类似的流变大背景中去观察隋唐的礼仪、职官、刑律、音乐、兵制、财政等具体问题了。陈先生当然具有一双“看历史”的顶尖级慧眼,所以缪老是用这一指示,传达出“孺子可教也”的无言肯定,也是要我从陈先生的著作中,进一步学习这种方法的灵活运用。
于是,我又触类旁通,在这样的流变大背景中,去观察隋唐女性地位的提高,两性关系的开放以及女性介入政治等等具体问题,都有比从前“肉眼”观察更为深刻的认识。
回顾此生,在治学上的最大幸运是能够在文史大家缪老指导下,先后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并于1981年初留四川大学从事教研工作,在缪老身边继续接受言传身教,看历史、讲历史、写历史,直到1995年先生仙逝。恩师在“看历史”方面的真知灼见尚多,此处仅举一端,略表缅怀之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