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国栋
自1863至1898年,山东的烟台、青岛两地相继开埠,使这两座原以渔业为主的村镇迅速崛起,发展成为通商口岸城市。这也深深地影响着相距不过几百公里的省城济南。
1875年,山东巡抚丁宝桢在济南城北泺口以东的新城创建了山东机器局,购买外国机器造起了洋枪洋炮。1898年,济南设立了洋务局,专办教案和洋务事宜。1901年,袁世凯在城内创办山东大学堂,1904年又在西关圩子城外新建校舍。早已觊觎山东腹地的洋人也打起了自己的算盘。1901年,强占胶州湾并取得胶济铁路修筑权的德国,在济南圩子城西擅自修建了商务代表处(后为领事馆)和德华银行。1904年,胶济铁路修至济南,全线通车,德国人在这一年还开办了邮局。这些都打破了济南素以老城为中心,在内城和圩子墙里打转转儿的传统。一位在济南任职仅27个月的山东巡抚,却对这座古老城市的变迁与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他就是周馥。
济南的开埠与开拓者周馥
周馥(1837年—1921年),字玉山,号兰溪,安徽建德(今东至县)人。年少时聪颖过人,家里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十七岁时,他离开家乡到安庆谋生,以为人代写书信、测八字算卦为业。同治元年(1862年)春,经人介绍,周馥凭借一手好字和一笔好文,赢得了李鸿章赏识,应募在其手下担任文书。他跟随李鸿章近四十年,历任道员、盐运使、按察使、布政使、巡抚和总督等职,是清末政坛上一位重要的地方大员。1895年5月,他请辞回了老家,赋闲在家三年半。李鸿章请其出山,协助治理黄河水患。
1901年11月,李鸿章离世后,袁世凯从山东巡抚升迁至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周馥与袁世凯同为李鸿章幕僚,二人素来交往甚密,意气相投。袁小周二十二岁,周是袁的叔叔袁保庆的至交,算是长辈,后来两人便好上加亲,成了儿女亲家。周馥最小的女儿瑞珠,幼年时就与袁世凯的第八个儿子克轸订了婚,袁世凯去世后两人正式成亲。周馥的第四个儿子周学熙曾任袁世凯创办的山东大学堂的总办,相当于校长。周学熙主持订立的《山东大学堂章程》,成为那个时代全国大学堂管理制度的范本。此后经袁世凯相邀,周学熙还曾两任民国财政总长。
1902年5月28日,周馥任山东巡抚,并加兵部尚书衔。8月初他刚抵济南,就遇上黄河利津等多处河堤决口之危情,他一面组织官民修筑堤防,一面备有大量堵漏用的石块以防不测,同时沿黄河大堤架设电报通讯线路,以及时掌握汛情。他还定期雇用沿河住户居民巡查保护堤坝,以防破坏。这些措施使黄河山东段在此后的十余年间,再没有发生决口的情况。
他入主山东后发现,济南过往的施政作为多用在兴学、修庙、治河等方面,世间弥漫着浓厚的“重儒轻商”之民风,每年的贸易额仅有数百万两,其经济地位在省内非但比不上烟台、青岛等“约开商埠”城市,甚至也不及周村、潍县、济宁等地。因此他极力赞成袁世凯提出的“新政”,力主除旧布新,扶持农桑和手工业。他在济南设立了工艺局、树艺公司、桑蚕总局、缫丝厂、染织厂、志诚砖瓦厂、金启泰铁工厂、济和机器公司以及一家银行。1903年,他以官商合办名义,在府城东郊七里堡以北购地十二公顷,创办山东农事试验场,聘日本人谷井恭吉教习农桑,试种日本谷类蔬菜瓜果、美国豆类棉花及本地谷物和蔬菜等,并在南郊燕子山、马鞍山、千佛山南麓辟林场三处,栽植树木。
尽管周馥一生没有取得科举功名,但他勤奋好学,笔耕不辍,留下大量诗文专著,并十分重视新式教育。1902年10月,为选送京师、直隶保定及留学日本的师范生,在他的提议下,山东大学堂附设师范馆,首批招生一百零四名,成为全国地方官办师范教育之滥觞。翌年秋,选派五十人赴日本宏文书院留学。1903年10月,师范馆与山东大学堂分设,改称山东师范学堂。周馥将全省七十一个县的旧式书院,改为新式学堂,以借鉴日本和西方的办学理念。1903年6月25日,他创办了济南乃至山东第一家报纸《济南汇报》,作为地方政府官报,每五天刊出一次,“分政、事、文、学四纲”,页数不定,没有广告。
在对待洋人的态度上,周馥也和袁世凯惊人的相似。他俩主张一方面抵制外国对山东的影响和经济侵略, 一方面又为寻求解决山东存在的各种问题与洋人接触和沟通。周馥来济南之前便与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结下了友谊,并表示出对基督教义的浓厚兴趣。他来济南后,向来访的李提摩太及其四个女儿提供了轿子、游船和茶点,供他们畅游大明湖,并举行了丰盛的晚宴。李提摩太在其《亲历晚清四十五年》的书中高兴地写道,周馥“在所有的中国政府官员中,是最令人感到亲切的一个”。1902年12月,周馥提出访问胶澳(即青岛)的要求,令胶澳总督德国人特鲁泊深感意外。在此之前,山东和胶澳的联系,都是在非正常状态下进行的。按照当时在青岛的德国传教士、汉学家卫礼贤所著《中国心灵》的说法,特鲁泊在“采取了一些秘密的防备措施”后,接受了周馥的访问请求。周馥在青岛访问期间,亲眼目睹了这块被洋人强行租借之地的迅猛发展,也看到了中国人在租界内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在与特鲁泊的几次会晤中,不仅表达了中国想要收回丧失的权利,结束殖民统治的基本意图,而且也表现了他对时局的关心。周曾对特鲁泊说:“即使青岛已租借给德国,它仍属于山东地盘。”如卫礼贤所说:“他那率真坦诚和健康的幽默感立刻扫去了人们心中的疑云。”这无疑显示了周馥在外交上的才华。
周馥成为继袁世凯之后第二位到青岛访问的清廷高官。他的这次访问在当时朝野上下饱受诟病,甚至被晚清李宝嘉所著的“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讽刺得不轻。虽然没有详细证据表明他的青岛之行与济南开埠有直接关系,但他这次“破冰之旅”,从一定意义上增强了他对山东寻求变革的决心。
在济南开埠动议上,袁世凯与周馥更是一拍即合。1904年4月4日,离胶济铁路通车不足两个月,袁世凯和周馥联名上奏,请求济南、周村、潍县三地自开辟为“华洋公共通商之埠”“借堵洋人寻衅滋事之口”“以期中外咸受利益”。不日即获清廷外务部照准,当年即勘定界址。
为将新开之埠建成精心规划、文明有序的新城区,袁世凯和周馥等人进行了周密安排。先是成立商埠总局统一协调管理商埠事务,下设工程局,掌管界址内工程建筑、房地产、工商行政、税务、治安管理,并制定相关的规划与规章。袁世凯还邀请其亲信、原任上海道台的袁树勋参与济南商埠开办筹备工作,主要是打造规划管理体系。袁树勋带来了上海相关的法律规章,作为济南新建商埠的样板。同时还参照岳州、秦皇岛等地开埠章程,对济南商埠开发建设与管理做好制度安排。袁树勋因此与济南结缘,于1907年再次来济南,做了22个月的山东巡抚,为商埠建设继续发力。
1904年11月,周馥被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1906年1月10日,济南举行了隆重的开埠典礼,周馥的继任杨士骧出尽了风头,而人们没有在此见到周馥的身影。
辛亥革命后,一大批前清遗老遗少移居青岛德国租界寻求庇护,周馥更是熟门熟路,近水楼台,在青岛购建了前清官吏中最大的宅第,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周馥还被推举为由苏、皖、赣、浙四省籍人士在青岛成立的三江同乡会会长。后来他去了天津。1921年8月21日,做了许多年寓公的周馥病逝在天津寓所,终年八十四岁。尽管周馥生前很少提及自己在济南开埠时所做的一切,甚至他从济南卸任后很少再回济南,但今天的济南人应该记住他。
精心打造一个济南城
济南商埠的范围在今天看来也是颇具规模的,其设定也富有远见,在西关外东起馆驿街西首的十王殿(今纬一路),西至大槐树村,南沿长清大街(今经七路),北以胶济铁路为限,东西长约5里,南北约2里,共4000亩土地,约2.5平方公里,同老城面积大致相当。商埠内规划有洋行贸易处、华商贸易处、堆货处、西人住家处、领事驻地以及公园、花园、菜市、营房等,城市功能较为齐全,很受投资者的欢迎。1905年10月23日《东方杂志》载:“济南开办商埠,设局勘界,均将就绪,近闻商贾铺户陆续注册者已多至千余家。”同时还保留了北岗子、五里沟、魏家庄、大槐树庄、官扎营等原有村庄的“原生态”,保护了原住民的生存空间。在街区划分上也是因地制宜,布局严谨,主次分明,开发有序。确定主要道路东西为经,南北为纬,路面宽度七米至十七米不等。棋盘式纵横的道路布局,将土地划分成若干小方块,路网间距在两百米左右,既遵循了周代《考工记》中所谓“九经九纬”的道路布局,又展示了近代流行的小网格城市的别样风采。街区深处则是里弄(济南称里分)、别墅或宅院。这种便于功能分区的布局,无疑借鉴了西方近代城市建设中的惯用手法。
清廷在开埠事宜上“吃一堑,长一智”。虽然受当时历史条件局限,商埠规划仅是划地租赁和扩建的方案,尚缺乏近代城建规划的理论指导。但他们无疑借鉴了其他“约开口岸”及国外城市的建设经验,突显主权意识和公平公正之精神。如《济南商埠租建章程》第一节规定,“埠与条约所载各处约开口岸不同,准各国洋商并华商于规定界内租地杂居”。要求中国人与洋商共同遵守。第十节规定,“济南城外既开商埠,所有洋商在此规定界内可任意往来,携眷居住、贸易。但在济南城关内外,以及附近各处,仍按中国内地章程办理”。这一章程还进一步强调,商埠中不准划分租界。这就保证了国家对土地的所有权。土地租价则是按照中国传统的福、禄、寿、喜的称谓确定了四个阶梯租价,以火车站附近最贵,由东至西逐次递减。租建章程中对工程建造也有着详细的规定。如在商埠内严禁搭盖草屋。建造计划须事先报工程处和警察局审查批复。所有建筑物必须安装污水管道,引入建设局统一建设的水道排出等等。而且邮政、电话、电报等经营权和司法权由中国人自理,“外人不得干预”。
当时,商埠已具有今天“特区”的某些特点,洋商在埠内有了“市场准入”和“国民待遇”,外国资本纷纷从东部沿海涌入这里,仅1905 年以后的三四年的时间里,洋行就达二十多个,其中德、日、美、英居多。德国一战战败后,日本趁机掠夺胶济铁路经营权,在经济上控制山东。在“五三惨案”发生之前,日本在济南的侨民达两千余人,日资商号达一百七十家,都集中在商埠。济南也成为东三省之外,日本洋行最多的城市。德国、美国、日本、英国和瑞士的领事机构也在商埠设立。同时,采取了免除土货出口税、裁减厘金、投入官款扶持实业开发等通商惠工政策,以扶持本国贸易,并鼓励国人投资工商业与外商竞争,极大地刺激了国内工商业者的资本注入。人们在此开办商号、银行和工厂,从此掀开了济南历史上规模空前的“成建制”的开发建设的序幕。
在短短的十几年间,商埠区逐步形成了以老火车站为半径轴心,以此向东南西三面辐射,以经二路为东西主线,以纬二路和纬四路为南北支架的新城区格局,使济南这座典型的单一的封闭型内陆城市,逐步发展成为老城与商埠并重,政治、文化和交通、商贸并举的现代“双核”城市。辛亥革命后,济南的城市人口由开埠前的12万增加到25万。尤其是1912年津浦铁路修至济南与胶济铁路交汇后,济南遂成为华北地区仅次于京、津的商业集散地和交通枢纽,成为“各州商贾辐辏之处”。据《山东各地乡土调查》记载,当时济南已有杂货铺、绸缎庄、钱庄、银行、药铺、铁器铺、钟表行、漆行、洋货铺等商行32种,达1995家之多。
1918年和1925年,伴随着商埠区内商业的繁荣和人口的增加,商埠又先后两次拓界。泺口以南,津浦铁路以西,官扎营以北辟为“北商埠”,从而形成了济南城北面积广袤的大型轻工、化工、造纸、纺织为主的工业区,工商业门类更加齐全。济南沦陷后,日伪政权在老城和商埠内加紧推行殖民化统治,不但从商埠内德、美、英等国的洋商中抢夺利益,而且还将大部分银行、商场和工矿企业“接管”。1939年日伪政权划齐鲁大学以西,四里山以北,岔路街以东,经七路以南约1500亩土地为南郊新市区,与北商埠遥相对应。1942年,日伪济南市公署又将北商埠南端开辟东、西部工业区,还陆续将原来保留的魏家庄以及官扎营、北坦、南大槐树、营市街等处划归商埠,使商埠总面积总计12943.344亩。
商埠的建立,对济南百姓的日常生活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济南的商业中心也从城里的芙蓉街、院西大街和西关、普利门一带逐步西移到了商埠一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商埠引领济南时尚潮流。那时,城里人买东西要到商埠,因为这里商店多,商品种类齐全,质量也好。外地人来济南,商埠成为他们看街景、购商品的必到之地。
从占地面积、目标设计和财政支出等方面来看,济南商埠及其潍县、周村两附属地属于清王朝最后几年向世界开放的最大商业区。清廷显然想把这种“自开商埠”的中国模式与外国人控制的“约开口岸”分庭抗礼。因此,济南商埠也成为近代史上山东乃至黄河流域,最早按照精心规划建立发展起来的商业化区域,为其他内陆城市提供了范例。
商埠的设计者不再沉醉于老城内“荷香柳影”“山色湖光”的浪漫诗意中,也不再拘泥于拥挤的老城的圈子里,而是另起炉灶,打造一番新的天地,向城西大片的荒地、坟茔和少量的农田寻求发展空间,从而也减轻了老城因发展而带来的各种压力。商埠的建立,对于济南这座古城无疑具有划时代作用,可以说没有商埠的济南是难以想象的。由于商埠和老城分置,虽然济南近现代工商业不断繁荣,但老城却依然保留着完整的格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这种“双核”或者说是“二元合一”的城市格局,在我国近代城市中虽不能算是孤例,却也是今天很多城市旧城改造时应该学习借鉴的样板。
(摘编自《济水之南》
山东画报出版社,除标注外,图片均由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