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宁
和大学闺蜜去淮海中路喝下午茶。
拿小勺子挑破熔岩蛋糕的表皮,
然后迅速截下滚烫的巧克力酱。
转头看向窗外,有很多熠熠发光的高楼大厦,
还有车水马龙——延绵不绝,完全可以用
﹁唯余莽莽、顿失滔滔﹂来形容。
聊天时,伟大的朋友圈又成了主角。
谁又买了个Celine的包,
谁送的花里藏了颗Darry-Ring的戒指,
谁家又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买了个小高层。
闺蜜摇晃着星巴克的咖啡,
一边计划着怎么捯饬自己,
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
都一年不做指甲了,你还能更屌丝点吗?
浮着的精致
事实上,所谓的品质生活、精致日常,已经不再局限于中环内了。即使是郊区的大学生,也开始弃淘宝而选代购,约会的最佳场所不再是湖边的花前月下——凉风嗖嗖,实在不适于抒情,要到放着细碎音乐,摆了三层下午茶的餐厅,才能安心地诉衷肠。就算是吃火锅,也不甘心于找一家人声鼎沸的热热闹闹的大众餐厅,要位置僻静,要食材新鲜,要有服务员贴心地为你捞丸子,至于滋味究竟如何,反而是其次了。
格调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想要,但并不是谁都承担得起。同院系的姑娘,结识了一些白富美朋友,粗粗领略了“腔调”这个词汇后,就一门心思地,过起了品质生活。矿泉水一定要喝依云的,巧克力起码Godiva起步。零食类的跟风容易,但一涉及到奢侈品,就不是咬咬牙狠狠心就能模仿的了。姑娘开始在淘宝上疯狂搜索大牌同款,她拎着气味很重的Prada手袋出现在教室里,跟我们普及品牌常识:“真正的好包呢,其实是不耐用的。”姑娘一身的假名牌,非但没增添什么贵气,连最初清纯的学生气都流失殆尽。她偶尔也能攒钱买件真的Kenzo毛衣了,但这精致的套头衫在她身上,不像装饰,倒像囚笼,把一个活泼的大脑,变成了品牌的盲目信徒。
我是个活得特别“糙”的人。不涂指甲油,不会修眉毛,偶尔兴起打个眼影,就像割了双眼皮后三天没消肿。我甚至没烫过头发,一年难得修理几次刘海——对我来说,一动不动待上三小时,和解三小时的方程式,难熬指数是相等的。但曾经我也干过邯郸学步的傻事:按月买郭敬明主编的杂志,看字母拼凑出奇怪的组合,那就是品位和财富的象征;一门心思地嫌弃强生润肤乳,趁我妈出门时,偷偷蘸一大坨雅诗兰黛搽在脸上,还模仿广告拍拍打打;冬天买栗子,我也会学着身旁抹了口红的妙龄女郎们,做到轻轻巧巧地把它递进嘴里,不糟蹋一点唇色。
大概是因为心底住了个莽撞的小男孩,所以对这些只属于女性的,精致的技巧,我有天生的崇拜感。当然了,那是曾经。
更迷人的学术狂气
真正让我放下对温香软玉式精致生活向往的,是一个比我更粗糙、更原生态的姑娘。
她是生科院的学生,如果不是学院的演出比赛任务,可能至今也没想过化妆这回事。大一带了十来片面膜过来,迄今,仍然剩余十片;装束基本四年没变,春夏秋牛仔裤加随便什么温度合适的上衣,冬天棉裤棉鞋裹成球。但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和精致毫无关联的姑娘,实验数据记录得一丝不苟,操作顺序从来都毫无差池,摩登女郎们花在脸上的工夫,她全用在了报告上。读她的文献,语句流畅、观点明晰,是难得的阅读享受。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一次学术讨论会上。礼仪们清一色旗袍,把身段裹得格外玲珑,笑容清浅,面容细致得像是含在嘴里的玉石。跟她们相比,她显得过分“女汉子”了——羽绒衣过膝,把不高的身材衬得更加矮小,套了一双笨重的雪地靴,走起路来竟有踢踏声。会议正式开始前,人人都在忙于结交“人脉”,互相打探导师情况项目进程,她蜷在角落里,用茫然的眼神注视着会场人群。有人随口问她两句,她怯生生地答话,语气稚拙得像个初中生。
可是,一旦她开始上台演讲,一切都变了。她从一个手足无措的来宾,变成了挥斥方遒的演说家。她用最日常的语言来讲解最深奥的科学,用最生动的譬喻来形容最复杂的过程。怎么说呢,她原本灰扑扑的黯淡的面容,一点点,被她的语言、手势、神情、气质照亮了。她成了最夺目的那个,在一群尽态极妍的美人里。
——想想也惆怅的,在最鲜妍的岁月里,能让她突然间变得迷人的,居然是一股子学术上的狂妄气。但惆怅归惆怅,我总觉得,少年人最好看的,就是那股子狂妄气,因为无所有,所以无所畏,在灰扑扑的青春里头肆意撒野,一身逆鳞如同竖起了一千二百把尖刀,刀刀都直取中庸者的性命。而精致,本身就是打磨的过程——从追求失控到追求控制,闭眼开车式的生活让位于精密制药式的生活。成功挤入中产阶级的中年人们,用固定的大牌代替了胡乱的尝试,用四平八稳的发言代替了直抒胸臆,看起来是更体面更精致,却少了当年鲁莽的冲劲。
况且你瞧,一个行业真正尖端的人物,也不全是衣着华贵行为端庄,袁隆平捋起袖子站在稻田边的模样被印在了教科书上,马云密布着皱纹的脸上,有孩子般的清澈和天真神情。那牛哄哄的导演,趴在摄像机前睡着了;那声名显赫的作家,稿纸堆旁就是外卖盒。他们好像,也奔赴在更好的道路上,没有太在意,身姿是否足够优美,步履是否太过匆匆。这时我才蓦地发觉,精致有时会飘向虚无,同学少年,还是在有点“贱气”时最可爱。随后,那些因潮流而起的念头逐渐飘散开去,最初的自我也渐渐浮出了水面,清晰起来。
人在闵行,距离上海市区半小时车程,离摆盘精致的创意菜馆也隔了一半光年。盛夏的晚上,跟朋友们围在一台电脑前合计点烧烤,川香烤翅蜜汁鸡皮香薰腿排,啧啧,光念出来,就能香得把人绊一跟头。下单后的那半小时里,我们心不在焉地说别人坏话——男朋友的坏话、老同学的坏话、说一切比我们好看的女生的坏话,同时暗暗馋得抓心挠肺。冬天更好。我蜷在椅子上翻小说,偶尔觊觎温热的牛奶两眼,琢磨什么时候可以下手。读到畅快处,书页一合,喉间乱啸,蹦跳而起,出一额头薄汗,略有飘然之意。宿舍多简陋,一把硬邦邦的椅子,一张流传了约有二十年的桌子,都只是阅读的低端标配,没什么旖旎的余地。然而好书易得,畅快难求,许多长辈感叹说,年纪愈长,多数好书是钝刀子割肉,得咬着牙看完,畅快终成少年梦。是不够优雅,是无关精致,但那些酣畅淋漓的快乐,似乎一点也没有打折。
23年的“精致”
若单说外表的精致, 富商的“女朋友们”一定让人无可挑剔。用什么牌子的餐巾纸,喝什么牌子的水,什么内衣最舒服,哪里的美体SPA最上档次,这种层次的精致,随便一个人放在那环境里,不用一年时间都能学个十足十。然而,要说起精致的内涵,还得看是否拥有“精耕细作”的能力,这才是真正需要长时间的培养和磨练的。至于那些生活上的小姐做派,其实只是他们闲时的消遣,累时的矫情,非要当真上升到品质的层次,未免看错了事情的本质。
真正的精致的人,我生活中见过的寥寥无几,但每一个,都称得上成功人士了。和父亲素来要好的一位伯伯,年轻时家境优渥,属于九十年代少有的,雇得起宁波姆妈的人家。当年他响应西部号召,只身去了伊犁。后来我去拜访过他一次,住在小小的校舍里,孩子的童话书玩具散了一地,房间局促,既没有梨花木的桌椅,也没有了错落有致的盆景。客厅里除了沙发,就是书,一摞摞厚厚的,叠得快要比人高的书。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讲义,一边自嘲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年轻时觉得琐事不要紧,养成了坏习惯,最后果然没干成大事。”
我鼻子微微酸涩,找热水壶替他泡了杯茶,茶叶又碎又干,看不出来自江南的痕迹,倒像是这片枯槁土地的产物。但就是眼前这个不修边幅、主动跟情致绵绵的生活诀别了的中年人,亲手打造出了一个奇迹——他刚到伊利那年,省里临时调整了物理学科的高考范围,等到具体政策传到县级中学时,已是四月。学生们在下面一片骚动,说换了老师又改了教材,这下彻底没戏了。他稳稳地站在讲台上,掷地有声地抛下一句:“还有时间呢,我来补上,慌什么,你们是最好的。”
那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连续一个月奋战到凌晨两点,累了就在书桌前眯一会,教辅书被剪成了一块一块——所有典型例题,他都剪下来粘在了讲义上。两版教材间的细微差别,都被他一个个揪了出来,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了讲义扉页。那几乎是个奇迹吧,那一届的学生,身在闭塞的小城,平均分却远远超出了省城重点的孩子们。
过了八年,他成了校长,开始着手修建新的校舍。很难想象吧,一个对自己家地板材质一无所知,对油烟设备一问三摇头的男人,会为了一块更牢固的窗玻璃,一遍遍地跟工人谈判,拆了重装,装了再拆。聊到这里时,他羞赧地跟我解释:“这边风大,不能让它刮下来砸到学生。”更难想象,一个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不谙世故的大孩子,会因为一套多媒体设备,跟县教育局的领导,一次次地磨,一次次地争。他穿着起了球的毛衣,不知道第几次又截住了一脸为难的局长:“起码的硬件得跟上,钱不够我自己出,但一定得订。”
二十三年,一边教书,一边为政,这个冒失到连头发都梳不齐整,额头永远顽固地翘起一角的中年人,却用精耕细作的方式,在荒凉的西部播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所以啊,二十余岁的你,真的不必急着精致,其他人告诉你的什么指甲干净内衣合体,
什么善待自己岁月静好,都只是表象,想想五六年后,你走向这个残酷社会的时候,
哪种能力能让你不跌倒,哪种能力能让你所向披靡,哪种能力能让那些嫉妒你的人都闭嘴,哪种能力能让你不用仰人鼻息靠脸吃饭。
这些,才是你真正需要提高和积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