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中国古典艺术有三件宝:手卷画、木版画、说书。
古代“电影长镜头”
先说手卷画。今日的美术馆,将手卷画整段展开陈列,其实是错误的:手卷画不可以全部展开看,而必得捧在手里徐徐展开,看到此段,即掩卷上一段,这岂不就是“进行时”?
手卷画很早即塑造了中国人“移动观看”的习性:手卷画的长度,既是空间的,更是时间的。一边展开,一边观看,在移动过程中,图像故事自行叙述,画面情节渐次展开,效果犹如电影的长镜头。我愿将手卷画称为世界上最早的“电影”。
英国画家戴维·霍克尼看到手卷画,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书特书,说中国绘画最早创造了绘画中的“时间观”,并与“空间转移”结合得天衣无缝。他还据此发明了自己的“拼贴电影”。
我有幸觅得几卷原寸精印手卷本,有晋代顾恺之《女史箴图》、唐代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北宋李唐《晋文公复国图》及佚名的《胡笳十八拍》、武宗元《朝元仙仗图》。每一卷都是繁杂精细的历史画卷,每一段画面都详细交代着生活的情节。
譬如《胡笳十八拍》长达七米,开篇画文姬从胡地庄园启程。那庄园是胡人丈夫为免她异国思汉,特意仿汉家风格建造的。此后路程迢迢,画她在马背上怎样思念双子泪涟涟,画日夜兼程的护送官兵怎样支帐篷、收帐篷,怎样围坐歇息、弄炊事、卸马鞍,文姬又怎样带着丫环一路遥望飞雁、慨叹身世……末一段画她回到故园,那汉家庄园与开篇场景一模一样。此时,画面如电影全景观镜头俯视展开:胡人官兵任务完成,散开休憩,文姬在中庭扶抱亲人掩面哭泣,身旁仆佣戚戚,狗儿欢叫,场面盛大而动人。
“生活的美感”转化为“作品的美感”,必得大动手脚。《清明上河图》等长卷,移动观看看似“循序渐进”,挤满信息量,其实是目光在画面上“循序渐进”,不是真的在“逛街”。
古代的“电视剧”
中国视觉艺术的第二件宝,是木版画。
手卷画多为宫廷贵族文人雅士赏玩的读品,木版画则从来是散播民间,是“为人民服务”的。
欧美煞有介事所谓“读图时代”,千年前的中国即已蔚为大观:神话、儒说、佛经、史记、志怪、言情、看图识字、二十四孝图、春宫秘笈之类,全赖木版画流布民间。连环画直接的祖先,就是木版画。
木版画从来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帝王将相到了戏文里,其实已经世俗化,老百姓看的是帝王将相演绎家事庶务,人间常情。就好比笑话中说,农妇羡慕皇后的日子,一晌午觉醒来,喊道,太监,递一个柿饼给我吃。
这情形,正是中国文化的“好”,不像西方的帝王是帝王,百姓是百姓。单说文化的权力概念与传播方式,中国就同西方不一样。中国当代电视连续剧,天然就这一种活泼混沌的“俗气”与“民气”。
古代的“百家讲坛”
倘是“史记”“神话”的内容,就不只是木版画,而涉及说书,即故事了。
中国人真是很渴望听故事、喜欢说故事。“说书”遗风直到清末民初,也与古代没有两样,甚至建国后直到“文革”,各地还有无数职业说书人或业余说书人,说书场所遍地,五六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多有听书的记忆。
我家弄堂门对面,一中年汉子,平日用拖板车给菜场送猪肉内脏,仲夏端个板凳坐在门口吃饭乘凉,暴雨过后,他就给邻居孩子大讲“桃园三结义”之类。郊县口音,声如洪钟,我在楼上晒台句句听得真切。他的儿子大我几岁,隔日就在井边说给旁人听,说是张飞居三,关羽居二,刘备老大,是因为结拜时立规矩看谁爬树爬得高,以最高者当大哥。结果张飞最高,关羽居中,刘备爬不上,围抱着树干说,树不可无根,根最粗壮,所以他刘备该当大哥。我听了一愣。
三十多年后读西方哲学家本雅明的文章,这才知道,故事,是在说书者嘴中不断变形生发的:“桃园三结义”还是“桃园三结义”,可是结义的细节,却是酱醋不同。
听一活人面对面讲,和独自阅读的经验,大不一样。本雅明强调故事乃“经验的交流”,交流,必得两人以上;说书比写书有快感,因听众就在跟前。写书呢,一张桌子,一个自己,极之冷清孤寂的。
(摘自《谈话的泥沼》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