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乘着银河来

2015-05-30 10:48十一醉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15年9期
关键词:王姨行舟竹筏

十一醉

【蓝的是天还是海】

水上人家的世界是蓝色的。

我和许行舟就在这个蓝色的世界里长大。

头顶湛蓝天空附带几朵悠闲白云,脚踏晃荡小舟霸占汪洋大海。我每次看到岸边挨排泊着的各式船只时,都觉得它们像一串浮在水面上的贝壳项链。

听大人们说岸上的孩子都是六七岁去上学的,但我们并没这种规定。一般都是学会自己扎筏撑筏之后,就把学费藏在帽子里拎起桨划到东岸的大船上,老师们自然就会安排你上课了。

许行舟六岁的时候就抛弃我上学去了。可怜我爸爸在岸上打工,没人教我游泳也没人教我扎筏,于是我成了我们这拨孩子里,唯一一个不会扎筏的旱鸭子。

一直到八岁,许行舟终于良心发现地向我提议,每天给他一个鸡蛋,他就在上下学时用他的小竹筏顺带捎上我。

我含泪忍痛地答应了。

还记得第一天上学时,天还没亮我就起床洗漱了。同样早起编渔网的妈妈看了我一眼,只说了句:“别掉水里了。”

我冲她嘿嘿地傻笑,不知道回些什么。正好这时许行舟来喊我了,我赶紧把藏了学费的帽子往头上一套,迅速钻出船舱,跳上他的竹筏。

太阳从海平线后冉冉升起,许行舟披着晨曦缓慢地划着桨。他嘴里塞着鸡蛋,含糊不清地恐吓我:“绿水,我跟你说,上学一点都不好玩,你这是往火坑里跳。”

我不屑地哼了声:“你就是怕写作业!我跟你不同,我一定要读书的,以后好上岸找我爸。”

“你爸只是去打工,又不是不见了,迟早会回来的。”

闻言,我瞪了他一眼,不再出声。

所有人都说我爸迟早会回来,我妈也这样说。但我已经等过了很多很多次生日,却始终没瞧见他的影儿。

王姨说为了生活这也是没办法,等我长大了自然就能上岸找他,但如果想要一家人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就必须得好好读书考大学赚大钱,将来在岸上安家落户,一家人整整齐齐。

那时候我就想,岸上一定是个好地方,飘零的人会在那定居,离散的人会在那重聚。

那么好的地方,唯有阅遍万卷才能到达吧。

【你以为我稀罕你吗】

还记得第一次上学时,我站在教室门口,看见船舱里铺满了垫子和小桌子,老师坐在正前方,在小黑板上写下三个字,笑眯眯地说:“欢迎我们的新同学姜绿水。”

我走进去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上的三个字,想起妈妈说爸爸是当年为了帮我取名,翻遍了新华字典,斟酌了好久,才最终决定用绿水二字。

我要早早学会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那我就不用担心爸爸不认得我的模样了。

那时候年纪小,我固执地想等我找到他,就把姜绿水三个字写给他看,他一定就会知道我是他女儿。

小小的执念在我心头生根发芽。从我笨拙地握着笔写出歪歪扭扭的姜绿水,到如今可以把自己的名字用正楷写出。转眼间,我已成长至花季。

虽然对于自己的名字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但我还是习惯于每天练习写名字。

许行舟见了,就一脸得意地递过来一张纸:“姜绿水,你看我用小篆写了你的名字。”

我瞥他一眼,心里一阵不痛快。他的字好看,是大家一致公认的,而我呢,从上学起就不断被老师批评字太丑。即便如今我学会了写楷书行书,但跟许行舟的字摆在一起,我就是个笑话。

许行舟不就是早比我上了两年学,才写得一手好字,有什么好嚣张的!

于是我用力抓那张纸揉成团扔了,还故意道:“字太丑了。”

许行舟气得一整天都没跟我说话。

但傍晚的时候,许行舟还是撑着小竹筏送我回家去了。途中他一直阴沉着脸,我也不肯先低头,于是一路沉默。

直到回到家,妈妈拿出两包鱼干招呼我们吃。

许行舟眼睛都亮了。他看看鱼干,又看看我:“姜绿水,我们一起吃吧?”

看着他小鹿一样的眼神,我努力忍下笑意,装作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好吧!”

我们抱着鱼干一把一把往嘴里塞时,妈妈在一边织渔网,她看都没看我们,状似随意地念着:“行舟啊,你看绿水她爸不在家我又忙,丫头现在都还不会游泳,有空的时候啊,你就教教她吧。”

许行舟撇撇嘴:“上学之后,我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哪分得开身去教她啊!”

我妈没说话,淡定地扭过头来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鱼干。

许行舟立刻被噎住了。

于是他便开始教我学游泳。

每天傍晚时分,许行舟就会带着我到浅水区练习。十六七岁的少年已拥有了修长的身姿,因为常年顶着烈日抓鱼,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

夕阳余晖洒在海面,许行舟在水里穿行,灵活得像条鱼。我一边抓着救生圈练习踢水,一边偷偷观察他,不由得感叹当时竹马已成今日翩翩少年。

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忽然朝我游了过来:“看我干吗?还是学不会吗?唉,算了算了,我教你。”

他抽掉我的救生圈,用力托着我的肚子,说什么用脚划水头仰高……

“你你你……离我远点!”我忍不住红着脸把他推开,许行舟莫名其妙地瞪着我:“我教你,你还不乐意?”

这时,几个小伙伴路过。他们做着鬼脸在船上跳来跳去大笑地冲我们喊:“许行舟和姜绿水是一对!”

我一听,马上脸红脖子粗地呛回去:“才不是,他是在教我游泳好吗!”

而许行舟这个暴脾气,手一松就不管我的死活,加足了马力就冲他们游去,任凭我吓白了脸在水里扑腾:“许行舟你回来!我不会游泳!”

那群小孩一看到他怒气冲冲的脸立刻撒丫子跑了,许行舟不解气地嚷嚷:“别跑,我要揍你们!”

“许行舟!”我撕心裂肺地嚎着,期间呛进好几口水,差点香消玉殒。

幸好许行舟良心未泯,及时回来把我救上了船。

心有余悸的我气愤道:“他们说几句怎么了,你至于因为不好意思就让我差点淹死吗!”

他“切”的一声:“谁不好意思啊,我是觉得和你配对太丢脸,要是让别人听到我以后怎么做人。”

这个混蛋!和我配对哪里丢脸了!

我愤怒地绕到许行舟身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瞄准他的屁股,直接一脚把他踹进了水里!

“你以为我稀罕你吗!”

在听到他说不想和自己配对时,我心里就堵得慌,满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但又不知怎么解释这种别扭的情绪。

一定是因为被身为蠢材的许行舟嫌弃了,所以自己才会这么不爽!一定是的!

“和我配对丢脸是吧,有本事以后就别和我说话!”

【他说他一放手我就会迷路】

我和许行舟第一次冷战正式拉开帷幕。

他沉默地接送我上下学,不再在我家船上吃鱼干,也不再教我游泳。对此我的反击是不闻不问沉默以对,整天埋头书本,眼角余光都不分点给他。

直到有天许行舟送我上学之后,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不在教室不知道去哪了,我又不想去问别人,满脑子都在想要是许行舟生气了不带我回家怎么办。

到了放学时间许行舟果然没来,老师见状干脆直接把我送回家了。妈妈看到送我回来的不是许行舟,就把两包鱼干都给了老师,千恩万谢后才钻进船舱编渔网,期间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委屈地想难道许行舟才是妈妈亲生的?

我搬着小桌子坐在船头学习,从夕阳西下到繁星满天。就在我沮丧地思考着没有许行舟,明天要怎么上学时,阵阵划水声就传了过来。

星星洒在水面上,少年乘着银河来。

他撑着小船一路划进我眼底,像一束光,照得我心湖波光粼粼。

许行舟拎着桨,把食指抵在唇上冲我“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地冲我招手。

我鬼使神差地就跳到了他竹筏上,他轻轻抓住我的手,神情扭捏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就带你上一次你最想去的岸上,当是赔罪。”

我听了很是感动,但感觉到他紧紧牵着我的手,又有点不好意思:“看你那么有心,我就原谅你了,但是你能不能先放手。”

许行舟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不行,万一你摔倒怎么办!”

那时的我面红耳赤地甩开了他的手,固执地不要他牵,就如多年后我决绝地离开,没有回头。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摔倒,不管是在海岸上,还是在时光里。

【岸上是钢筋丛生的森林】

许行舟领着我踏上岸时,我都仿若置身梦中,回不过神来。

我睁着好奇的眼打量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许行舟在我身后艰难地跟随着我轻快的步伐,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姜绿水,别跑那么快!”

我并未理会,像粒尘埃一样,在人们脚边飘来飘去。

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大叔没注意看我,握着扫帚扫了过来,为了躲避扫帚,我往旁边一跳,结果重心不稳跌倒在了地上。

许行舟急急忙忙过来扶我,见我膝盖擦破了好大一块,血珠争先恐后往外涌,他便恶狠狠地瞪着红帽子大叔说:“你怎么能欺负小孩子!”

大叔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况且错不在他,于是他两道大浓眉就倒竖起来,凶神恶煞地吼:“是她自己跳到一边摔倒的能怪我吗?”

自知理亏,我揪紧许行舟的衣角,呐呐道:“算了……”

可话还没说完,那大叔就把我拎了起来,力道虽大,却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他把我放到路边的长椅上,恶声恶气地说:“坐着,不许动,还有你这个小子,也坐着!”

说完大叔就走进了药店,我和许行舟坐在长椅上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疑惑。

一会儿,大叔就拿着一小杯水和一瓶红药水出来了,他蹲在我面前,一边没好气地教训我,一边细致地为我上药。

许行舟乖乖地待在一旁,好奇地问他:“我还以为你是坏人呢,结果你居然给姜绿水上药,你是不是认识我们啊?”

“哼,给你们上药就不是坏人了?说不定我是想拐卖你们!”他给我上完药,又塞给我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然后才起身去拿扫帚,只留下一句“带着药快点滚回家”然后就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皱皱鼻子问许行舟:“你说他会不会是我爸爸?”

许行舟错愕地瞪大眼,对我不认得爸爸模样的行为表示深深的吃惊。

我挠挠头,十分苦恼,记忆里没有爸爸的模样,只隐约知晓他有双有力且温暖的大手,能毫不费力地将我抱起,他喜欢笑,而且笑起来声音大得像打雷。

看来回去要问妈妈拿张照片了,不然以后恐怕爸爸站在我面前,我都认不出他来。

【黑白照】

虽然上了岸,但我们并不知道能干些什么,新奇的风景看过后,便没有了起初的吸引力。

我和许行舟商量了下,决定回家。

借着月光,竹筏轻轻地荡回我家船,看着黑漆漆的船,我犹豫了下,还是蹑手蹑脚地摸了上去,可还没等我向许行舟打手势让他离开,舱里突然就亮了起来。

我妈提着油灯走出来,看了我们一眼,淡淡地问道:“那么晚,去哪了?”

我缩着脖子不说话,拼命给许行舟使眼色,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我,还不断地用嘴型问我“你说什么”。

我妈又很有威严地咳嗽了声,许行舟瞬间立正站好,乖乖地汇报:“我们上岸去了!”

我挫败地闭上眼,在心里大叫一声,完了。

果不其然我妈冷笑了一声就提着灯回船舱里了,许行舟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这算是没事了吗?”

没事!没事个头!没看到我妈把舱门都反锁了吗!

十一岁那年,我和许行舟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撑个竹筏就出海了,回来的时候只见我妈扔了个垫子在船头,舱门却是紧闭。

她一声令下,我就在门外跪了一夜,因为许行舟回家去了,所以他不知道这件事,但我脑海里至今仍对那天膝盖麻痹全身发冷的感受记忆犹新。

我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我哭丧着脸告诉许行舟也许我要跪一夜时,他一咬牙就上前去拍舱门,睁着眼睛说瞎话:“姨,姜绿水是去找她爸爸了!”

他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我着急地想捂住他的嘴,却听“咔”的一声,我妈把舱门打开了。

她没看我们,径直地翻找着什么。

我和许行舟低眉顺眼地跪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我妈终于找到了她要的东西,随即,我就看见她递过来一张黑白照,照片上的男人微笑着,面容凝固成记忆里的一道刻痕。

“这就是你爸,以后别上岸找他了,我们找不到的。”顿了顿,她又撇开头淡淡地解释,“本来想等你十八岁懂事点了再告诉你的,可没想到你居然胆子那么大,敢跑上岸去。”

我红着眼固执地冒出一句:“我不信!”

我妈沉默了一下,再次开口:“你刚出生那段时间,为了给你买奶粉,刮风下雨他都出海捕鱼,结果……”末尾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消失,语气里的寂寥揪紧了我的头皮。

许行舟担忧地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姜绿水,你没事吧?”

我倔强地摇摇头,咬紧唇没说话。

我妈也沉默地望着我爸的遗照,眼神昏暗不明,似乎陷到了回忆里。

我没想过十六年的盼望和等待会是这么个结果,越想脑袋越乱,舱里凝重的气氛像双手扼住我的脖子,让我快要窒息。

于是眼眶一热,我闷头冲出了船,结果因为跑太急,牵动了膝盖的伤口,我当即疼得腿一软,整个人滑进了海里。

带着咸味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涌来,就要将我淹没,这不是我第一次落水,却是第一次我没有想爬上去的念头。

我泡在海水里,像泡在自己的眼泪里。

那个为了帮我取名翻遍了整本新华字典的男人,他笑声如雷,有一双温暖的大掌,十六年里我一心一意地盼望着,等待将来某天,我还可以像别的小孩一样赖在他怀里撒娇,牵一牵他的手,让他教我学游泳扎竹筏,让他听我叫他一声爸爸。

没有人知道我在心里曾反复练习,怎么叫一声爸爸,才能把心里头的想念宣之于口。

我多想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依赖,好让我觉得活着也不是那么累。

可原来能让我依赖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我要离开大海】

我再次醒来,喉咙痛得像火烧,脑袋昏昏沉沉,一种发烧的难受感贯穿全身。

我妈依旧在一旁默默地编着渔网,见我醒来就停下手里的工作,拿来一碗药喂我。

“下次跳海告诉我一声,我跟你一起去。”她轻飘飘说出一句,我心头颤了颤,立刻被呛到,剧烈的咳嗽让我眼泪都冒出来了,我妈难得好心地抚抚我的背,神情波澜不惊。

我咳着咳着就扑到了她怀里,放声大哭,她还是那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我的背。

但我却分明感觉到了,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渗进皮肤。

那天之后我也没去上学,整天帮着我妈织渔网,不然就是坐在船头发呆,一呆一整天。

许行舟总是千方百计地逗我,担心我从此一蹶不振,可我懒得理他。

直到他病急乱投医地问别人借来手机,拨通了红帽子大叔的电话。

在许行舟半强迫下,我听了电话。

“小妹妹,我听那个臭小子说了你的事。”许是不熟悉,隔着电话他没有了那种凶神恶煞的气势,局促的语气反而有点像……爸爸。

他说他的女儿如果还在,也像我这么大了,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失去的过程,既然没有了依赖,就只能靠自己。

他还说如果我不介意,他来当我爸爸,让我努力点,考到岸上的大学,学费他负责。

我哽咽着问他,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好,他居然理直气壮地告诉我:“谁说你是陌生人了,你现在是我的宝贝女儿了。”

一句话,击中了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我低低地喊了声爸,最后泣不成声。

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等我挂断了电话,她就伸手抚上我的背,轻声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绿水……妈妈只剩下你了。”

我一下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不冷不热的,别人家的孩子会在自己妈妈怀里撒娇耍赖,可我从不敢对她这么做。

我也怀疑过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但我现在才明白,我失去了爸爸,她失去了丈夫。

这么多年,我们相依为命,是彼此的唯一,她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吸吸鼻子说:“妈,我以后不想再生活在船上了,我要搬到岸上去,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抚摸我背的手蓦地停下了,我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她,就见她用手背拭了拭眼角,轻轻地点了点头。

“砰”的一声,我转头看向舱门,许行舟不知何时进来了,就站在那,呆呆地看着我们,药汁洒了一地。

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慌乱地捡起地上的碗,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就跑了。

我皱眉看着地上的药汁,这时妈妈却突然冒出一句:“我都忘了这孩子在外面给你煎药……绿水,你确定要离开吗?那许行舟呢?”

许行舟?

我这才反应过来,如果我要搬到岸上去,就势必得离开许行舟,从此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行!没有我在的话,许行舟那个蠢材再惹王姨生气,谁帮他求情?

可……我环视一遍自己的家,破旧的木板潮湿的空气摇摇晃晃的生活,跟昨晚我偷跑到岸上看见的那些高楼大厦是多鲜明的对比,我想要过那种即使暴风雨来临也能在睡个安稳觉的日子!如果不是这片海,爸爸也不会离开我!

我皱紧眉挣扎了好久,突然灵光一闪,只要我说服许行舟也搬到岸上不就好了?

这么一想,我一把擦干脸上的泪,急急忙忙跨过一串串的船,去到许行舟家。

一到那里就看见王姨揪着许行舟的耳朵,教训他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时不要用跳的,万一踩破了拿什么赔。

我迅速上去解救许行舟,三言两语就把王姨哄得消气了。

于是我又抓紧时机切入正题,向王姨提议:“王姨,不如我们到岸上定居吧!”

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我从安全说到未来发展,甚至把为了下一代着想这种理由都搬了出来,可王姨听后只是叹息一声,问我:“丫头,你是不是知道你爸的事了?”

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虽然大概猜到大人们都知道我爸的事,就是配合我妈瞒着我,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希望,可亲耳听到时,我还是禁不住生出怨气。

更致命的是,王姨接下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的提议。

她说,水上人家,一生漂泊,既然在海洋启航,那终点就绝不会是靠岸,有人选择落地生根,那就必须有人选择世代守护。

她是后者,许行舟也必须是后者。

我不服气,她怎么能擅自替许行舟做决定?于是我转身要去拉许行舟,然而没想到,他侧了侧身,低着头避开了我伸来的手。

空气从我指缝中流逝,我明白这就是他的选择。

这代表,从此我为上岸定居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向没有他的世界决绝奔跑。

我怨怼地看着许行舟,他没站在我这边,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于是我握紧拳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了,再见!”

【早已注定的离别终于到来】

有些离别是早已注定的,大家心知肚明,却非得等到那一刻来临,才感觉到难过。

比如毕业,比如远行。

我用了两年,自学了高中的课程,跟我同龄的那拨孩子初中毕业后,都开始出海打渔或是上岸打工,东边大船里没设置高中课程,我想方设法托上岸打工的小伙伴给我带课本。

很久后我都会经常回忆起这段时光——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我捧着书在船头埋头苦读,偶尔抬头,不远处就是许行舟撑着竹筏,静静地陪着我。

那是十多年来我与许行舟最和平的时光。

后来,我通过高考,考到了岸上的大学,大叔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让我们上岸,他要请客吃饭。

许行舟就带着我和妈妈去找了大叔,一行人去大排档点了一堆菜。

大叔永远学不会温和说话,几杯酒喝下去,就皱着眉很严肃地对我妈说:“你啊,生活怎么苦,也不能委屈自己的女儿啊!”

我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她现在不也是你女儿了吗,你对她好就行了。”

大叔一下子没话说了,但随即又特别高兴地招呼我们吃菜,他说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自己的女儿读大学,所以特别开心。

我听得心底发酸,许行舟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我碗里,低声说:“大概这是最后一次,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了。”

我低下头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心软,所有努力就前功尽弃。

吃饱喝足之后,我们就和大叔告别了,许行舟把我和妈妈送回家,我妈又把我推出来,让我和他好好说一会话,不然等开学,怕是今生再也难得几次相聚。

许行舟点点头,撑着竹筏在海面上来来回回荡,我用手在冰凉的海水里划来划去,不知怎么开口。

最终还是许行舟打破了寂静,可我没想到,他说:“姜绿水,你走的时候我就不送你了。”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瞬间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嗯,你不来最好。”

不能让我梦寐不忘的向往在一场离别里变得悲伤,既然是我自己选择的,那就不能哭。

我们都不舍得,但我们都不能后悔。

【今日一别】

我离开水上人家的那天,难得下起了细雨,妈妈把行李交给我,说等我毕业了,就接她上岸去。

我撑着伞强忍泪意微笑点头,目光扫过那片涟漪圈圈的海,想不到这就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许行舟果真没来,可我仿佛能看见很久之前,我和他生气的那个晚上,星光洒在水面上,少年乘着银河来,他将永远是惊艳了我青春时光的一抹月色,往后纵使沧海桑田也永远不会忘。

那么,再见了,许行舟。

你有你的坚守,我有我的倔强,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努力向前的过程,我们终将踏上不同的轨迹,今此一别,愿山高水远,来日还能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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