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清容
邱华栋是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成名于90年代的新生代作家。16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岁写成了《夏天的禁忌》这类关于成长的小说,而在文坛上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都市小说,陈晓明在《生活的绝对侧面》中就说道:“就当代中国城市小说而言,王朔和邱华栋或许是两个真正具有城市感觉的人”(1)。邱华栋是出生在新疆的,1988年被破格录取到武汉大学,1992年到北京工作,对北京来说邱华栋只是一个外乡人,所以他对北京有着更为强烈的体验和感受。通过对北京这个大都市的观察和思考,他写出了一系列关于都市的小说,比如《午夜狂欢》《所有的骏马》《直销人》《持证人》《时装人》《电话人》《鼹鼠人》《手上的星光》《生活之恶》等,邱华栋在这些小说中展现了现代都市丰富的物质世界,面对丰富的物质世界都市人对物质产生了无限的欲望,种种欲望的膨胀实际上就是都市和都市人被物化的体现。本文将在前人的研究成果基础上继续探讨邱华栋的都市观,在他眼中都市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了物化的都市,从都市的建筑设施上可看出都市空间的物化;从都市人的生存状态上看,都市人已经被物所辖制,精神已被物化。
一、空间的物化
在邱华栋的小说中都市首先是一个物质文明非常发达的世界。北京原本是一个有着深厚传统文化的城市,老舍、邓友梅、刘兴武等作家都对北京的四合院及四合院中的民风民俗、人际关系进行了描写,那时的北京跟乡村相似。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沿海城市的开放,商业大潮涌入中国各大城市,作为文化中心、政治中心的北京也受到了强有力的冲击,它已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封建皇城,北京也像20世纪初期的上海一样渐渐变成了真正的大都市。90年代的北京已经是一个物质文明相当发达的都市,传统的四合院就很少出现在作家的作品中。邱华栋笔下的北京是90年代后的具有现代意义的都市,它不再有传统意义上的建筑,取而代之的是高级饭店、跳舞场、电影院等现代娱乐设施。在他笔下北京更加形象、更加具体、更加具有现代都市的特征。他在《白昼的躁动》当中对北京进行了具体的描写:“北京由什么构成?北京有1个动物园、2个游乐场、4个风景区、108个公园、50个射击场、69家电影院、83个网球场、185家舞场、187座游泳池……471家台球厅、530家电子游艺厅、641家歌厅、1854家杂志”(2)。邱华栋巧妙地运用数字与名词的组合来体现整个北京的都市生存空间的物化形态。
二、精神的物化
都市不仅是一个供人们生存的物质空间,它也是一个让人产生想象和诗意的地方,邱华栋笔下的都市不仅是高级酒店、舞厅、名牌轿车的聚集地,也是让人们产生无限欲望的场所,布雷德伯里在他的《现代主义城市》中写到:“‘真实的城市是物质支配一切的环境,这里有血汗工厂、旅馆、商店的橱窗和期望,‘不真实的城市则是放纵和幻想,奇特地并列在一起的各种奇特自我活动舞台”(3)。也就是说现代城市不仅是给人们提供物质需求,也“塑造这日常生活的欲望和想象,改变着人们的日常观念和时尚”(4)。“邱华栋一直不断地在作品中表现社会转型期中的物欲心态并刻意选取了城市作为欲望话语的写作背景,不断强化城市形象,使城市成为鲜明的表意特征”(5),庞大的娱乐设施建筑群背后隐藏的是都市人的欲望,北京在邱华栋笔下是一座欲望之城,一座机会之城,“城市就意味着机会,意味着每个人来了的话都可以捞上一把,只要你真的努力伸出手去,至少连苍蝇也会落上几个”(6),就是这样的原因使得很多具有冒险精神的外乡人来到北京,他们对都市有着很高的期望,他们带着理想、憧憬与激情来到这座并不熟悉的北方大城。他们遵守了“交换”的原则,并用交换达到了自己各种各样的目的,他们拥有了自己的事业,拥有了高级轿车、名牌衣服、漂亮房子,这些东西是他们成为都市人的身份象征,可当他们在享受这些物质所带来的便利的同时又感受到了人性的泯灭,传统价值的丢失,神圣爱情的霉烂,以至于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哭泣游戏》中黄红梅刚来北京的时候只是一个打工妹,可是都市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美好,都市中需要交换,需要金钱,不然你什么也不是,她就用爱情做交换,利用男人作为事业成功的跳板,她成为了一个富豪,但最终却走向了死亡。《生活之恶》中的眉宁用自己的贞操从有钱人那里换了一套与恋人结婚用的房子,但恋人却愤而离去。《所有的骏马》中的乔可、林格等人拼了命也想在这座北方大城立足,并且捞上一把,他们在欲望的驱使下像马一样奔跑在城市之中,一直在寻找金钱,追寻爱情,想在城市之中得到点什么,但更多的是丧失。《白昼的躁动》中的一位学者的女儿在谈论婚姻时就表明了这样一种态度,她说:“如果我是喜儿,在这个时代里,我会嫁给黄世仁,当小老婆我也愿意,大春又穷又土,我怎么可能嫁给这种人”(7)。外乡人或者都市人的爱情和道德在现代都市中都没有摆脱被物化的命运,人们的传统价值体系已经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在邱华栋的眼中这都是物化的恶果。
邱华栋通过对这些都市现象的描写来揭示人被物化的危机,告诉人们,物质在慢慢地吞噬着人类的灵魂。那么都市人在这个欲望被释放、被满足的时代自我感觉如何呢?他们又将怎样去面对这种物化的危机?邱华栋似乎想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来提出问题,并且解决问题。人类怎样才能像海德格尔说的那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三、焦虑中的寻找及无法逃脱的困境
邱华栋从小是在新疆昌吉长大的,那里有雄奇的大山,民风粗犷纯朴,这当然与他90年代来到的北京有很大不同。邱华栋经常在他的小说里把北京描述为轮盘、垃圾场、老虎机、绞肉机、细菌培养基地,这些词语可以让我们明显地感受到都市对人类的危害,都市在吞噬着人的生命和灵魂,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也时常感到焦虑、孤独、空虚、恐惧甚至痛苦。都市人像鱼一样顺着水流游进了河里,想游个痛快,可是又想游出水面去呼吸新鲜空气。邱华栋在叙述都市人焦虑的同时又展现了他们想寻找彼岸的历程。
《午夜狂欢》中的左岩、秦杰、于磊、何晓终日在午夜喝酒、唱歌、跳舞、玩女人,寻找刺激,做着“你死还是我死”之类的游戏,他们对高大、冷漠、华丽的都市有一种既爱又恨的复杂心情,都市给了他们钱,让他们在午夜可以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可他们仍旧感到虚无,他们声称自己是没有历史的人,是空心人,是说谎者、失意者、偷盗者、精神病患者等,城市已经把他们给抽空了,城市当中有一棵让人感到恶心、窒息、焦躁、郁闷的树,他们想尽方法要除掉那棵树,当然这只是他们的幻想,最后他们都想逃离这种生活方式,回归到本我。秦杰说“我要缓慢。我要让速度慢下来”(8)。于是他和于磊离开了城市来到大山之中,当起了野人。于磊和秦杰寻找到的这种回归方式在当代都市中是很难实现的,人难以脱离社会而生存,这或者是作家的一种幻想的回归。在邱华栋的小说中很多关于寻找回归的故事,但大多都失败了。《鼹鼠人》中寻找回归的方式更引起了人们的思考,“我”的大学同学韩非人,为了逃避都市中焦虑、喧嚣、杂乱,得到宁静的生活,他住进了下水道,他认为医院是一个大型屠宰场,“电脑,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它像监视器一样爬进了每一个人的家庭,然后向你们散布信息垃圾,电脑把人带入了一种速度,这种速度太快了不适合人类……我们被电脑、航空航天工业和生物技术带入了一种可怕的境地”(9)。他认为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正在毁灭自己。为了拯救人类,他使地铁系统瘫痪,暗杀了很多著名的电脑专家,这种以极端的方式拒绝技术进入人类生活在当下也是行不通的;《公关人》在无法逃离这种都市给他的压力和焦虑时,他选择了自杀。《白昼的躁动》中的一批流浪艺术家在面对生存焦虑时,四处寻找能填补生命空虚的艺术,但这些艺术不能得到现代都市人的认可和理解,在都市人眼中艺术家就是一群疯子。邱华栋试图通过这些寻找为都市人指出出路,将人类回归到本我,但这些寻找是无望的。海德格尔提出了“诗意栖居”,要达到诗意地栖居就必须让人类独立于技术之外。独立于技术之外并不意味这人类就不能利用技术,他认为可以让技术进入人类的生活同时又让他们出去,这样人类才能寻找到真正的彼岸世界,这是一条理想而美好的出路,但对于有着发达工业文明的现代都市而言其难度显而易见。马尔库塞认为现代社会已经进入了集权的状态,由于技术的极大进步,“技术的进步使发达工业社会可以通过电视、电台、电影、收音机等传播媒介而无孔不入地侵入人们的闲暇时间,从而占领人们的私人空间;技术的进步使发达工业社会可以在富裕的生活水平上,让人们满足于眼前的物质需要而付出不再追求自由、不再想象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代价”(10)。所以在马尔库塞看来,现代社会是一个舒服得不自由的社会,人要逃离这种社会的可能性是相当小的,不管是思想上还是政治或者哲学上,现代人都逃脱不了单向度的思维。由于批判性和否定性思维的缺失,现代都市人渐渐地被物质、被主流意识形态所控制,变成了邱华栋笔下的空心人/时装人、公关人,他们趋于模仿,而没有真正的灵魂和个性。
总之,邱华栋是在用笔对都市进行思考和理解,批判了现代都市的丑恶,同时又在努力寻找都市人回归到本我的出路,也许他的寻找是无望的,但他始终诗意地走在文学这条道路上,用一个作家的良知去关注人类生存的困境。
注释:
(1)陈晓明:《生活的绝对侧面》,《现代交际》,2005年第6期。
(2)(6)(7)邱华栋:《白昼的躁动》,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页,第137页,第321页。
(3)(4)高秀芹:《文学的中国城乡》,陕西人 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页,第273页。
(5)叶立新:《欲望中的挣扎——邱华栋都市小说张力》,《广东职业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
(8)(9)邱华栋:《午夜狂欢》,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第47页,第73页。
(10)刘继:《编者的话》,第4页,载[美]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
(作者单位:四川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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