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珍
生命中那样诚心诚意地向佛祖求一点东西,似乎只有普陀山一程。虽然事后命运并没有向我网开一面,却收获了一个迷人的3D版宁波。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昔年清明小长假前,我和高中同学Y各怀心思,从所居之城相约前往浙江普陀山拜佛。岁月忽已晚,思君令人老,对于这个世界,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就让命运来走它的一下步棋吧。
我和Y提前一天住在普陀半山腰脚下的民宿里,民宿亦提供伙食,老板是个精瘦、颇有文艺气息的中年男子,餐非得提前订,我们抵达时,已过了他规定的订餐时间,便不肯下厨,着我们再往山上走十来米,找餐厅解决温饱。来之前对舟山海鲜充满了想象,以为就地能吃到物美价廉、活蹦乱跳的大海鲜,殊不知在这种高度商业化的景区,渔民早告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常有发生,最后到你碗里来的海鲜,并非是店家展示的樣品。行走江湖,我素以胃强健自诩,当晚却被一盘不新鲜的蛤蜊难倒,突发胃绞疼至大半夜方才安息,在旅行中亦罕有。
清晨上山,乌云低垂。一到普济禅寺,考验肉身的时刻到了,大雨滂沱,雨伞加一次性雨衣,我和Y仍被淋得湿透。恶劣的坏天气,香客亦是不绝。因为过于担心香火被大雨浇熄,点香敬香仪式诚惶诚恐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双掌被烫到通红不说,前一天在船上恶补的进香礼仪临阵全忘光了,又怕怠慢了佛祖,真是烟尘满面人惊惶,这种情绪直到海边绝景—观音跳,方得缓解。择石而立,凭海临风,天高海阔,人息烟静,你会感叹佛门选址的精妙。某年春节,我在韩国釜山龙宫寺前礁石孤坐,浪花拍岸,那几天一个人在异乡来来回回,忽然感怀身世,孤凄之感成倍放大,被海风一吹,便淡至无痕。古时候,佛教禁止和尚在一棵树下连续住上三宿,怕的是这个和尚对这棵树产生眷恋之心。面朝大海,我和Y向云雾飘荡的远方眺望,天光混沌似未开,刚承受过几场暴雨的海平面,浑浊到羞于见人,但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之外。立久了,我真怕对那些平整如镜的海边大石产生贪恋,赶紧下普陀,迎接我的有宁波的人间烟火。
我和大学同学C相约在酒店的小路口。我们从毕业十周年聚会后,已有5年未曾谋面,虽道听途说她嫁得良人,身家优渥,却并未亲证,因此,当她开着车从我旁边经过时,我竟至不敢相认,皆因她的坐驾太高级。几米开外,手机通话,确认她的车牌号码后,我们宝马雕车,前往宁波名胜—天一阁朝圣。
人人一册《文化苦旅》的时代,余秋雨《风雨天一阁》一文,道尽了这个名动天下的藏书楼的前世今生。2003年前后,黄磊自导自演了一部《天一生水》的电视剧,采访时黄老师给我科普说,剧名来自藏书楼第一代主人范钦“天一生水”的防火秘咒,但“天一”只是背景,更多的是他这个范姓民国公子的天涯情与路。对天一阁来说,本是个极佳的营销机会,可惜收视惨淡,知者甚少。
抵达天一阁,能被瞻仰的只有范氏旧宅,藏书楼并不对我等开放,借由余秋雨的文章,想象当年的范钦每到一处履任,着意搜罗当地孤本、珍本,如燕子衔泥,欢喜爱,甘愿受,终成一方天地。刻在墙上的各类轶事中,我在为登天一阁读点书,以婚姻为代价的钱秀芸姑娘的画像前面徘徊良久,这样的爱,才真的需要勇气吧。可怜的钱小姐被“爱”冲昏了头,没有熟读范家登楼的N条“军规”,以致她嫁入范家后仍不能登楼。至于原因,一种说法是族规禁止妇女登楼,另一种说法是她所嫁的那一房范裔在当时已属于旁支,没得到梦中书本的滋养,钱姑娘抑郁而终。
少时读三毛,年轻的三毛会因为一个人家里收藏很多好书,想着赶紧嫁给他,细心思谋的是要不要下毒毒死他,把这些书这些宝贝据为己有。而我更上层楼,爱上的是范家的庭院。我和C去时,花褪残红青杏小,假山奇秀,绿水人家绕,我对范钦珍爱的藏书一点占有欲都没有,好东西本应该藏诸名山,君子不掠人之美,我有好书读便满足了,管他珍本简本。这样的好天气,这么美的庭院,长廊上有穿堂风,花园里暗香袭人,所谓美好的一天,就是“竹前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
为了让这一天有个完美的收梢,晚上C领我去鼓楼附近的老公馆吃地道宁波菜。餐厅原是大户老宅,修旧如旧,高墙深院,入里,是典型的江南风格,花厅雕门,极度奢华,景随人移,私密自成。来到这里,脑波会切到红楼梦的长夜欢宴,丝竹管弦。木心说,中国士大夫也曾如奥地利,晚宴后即是四重奏,饮酒必行令,行令必吟诗,这种风气,全没了。在这种地方吃东西,氛围、腔调和主人的情意,永远大于味道。我对他乡风味,尝鲜总是大于热爱,来过,吃过,记住了宁波特色的糟蟹糟田螺,还有这家餐厅精良的服务及食客们的鲜衣骏马(豪车)。
没想到,第二天我和报社前同事R相约,刚好经过这家公馆,对消费秉持实用主义的他,特意指给我看这家宁波富人附弄风雅之地,语气略带嘲讽。我后来无意得知,C竟是这家餐厅的老板娘,不知道该哀叹生活的艰难还是赞美生活的美好,消费阶层的选择,如此泾渭分明,无论高下。
R是我入职第一家报社时的同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同事以上,朋友未满,我们在对方眼中,都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天真。R在漫画方面颇富天分,本可以成名成家,却因不善经营,一直干的都是手艺活,好在他知足,真心常乐。我从这家报社离开时,曾引起轩然大波。这风波本与他无关,只因他当时在部门主事,想取而代之“渔翁”们,借机大做文章,广播他的不谙世事,没几月,他亦仓皇败走,几经辗转,最终供职于宁波一家报社。宁波乃富庶之乡,同事多富二代,无意于纸上人生,他这样的技术流在此反而如鱼得水,没几年便举家迁往宁波,根基渐稳。
和世间男子一样,他这样天真的人,亦有一颗不老的功名心。来到宁波,他最最热衷的,是带我去蒋公故里—奉化溪口。
斯时手机导航还没有今日精准,我们走岔了路,抵达溪口时,可资参观的旅游景点,已接近闭门谢客的状态。蒋介石的故居之一,位于奉化溪口镇正中街,是一座古朴庄重的大宅子,上书“丰镐房”。外墙簇新,我们来晚了,见不到庐山真面目,远远看几眼,便赶往小溪对面的蒋氏故里—民国大杂院,工作人员亦不准入内,只好在入口处探头探脑,略窥一二。据说此地风水绝佳,可惜我们都不懂,也看不出佳处在哪儿,便在渐起的暮色中步行至我心心念念的文昌阁。
文昌阁建于雍正年间,上世纪二十年代,由政坛新星蒋介石出资修建,成为他的私人别墅和藏书楼。1927年蒋宋联姻后,曾携宋美龄回乡小住。文昌阁四周古木森然,其下小溪清澈见底,是栖居、漫步的佳处。蒋氏故居看多了,便发现乐山乐水,成为贯穿他一生的乐居主题,蒋氏在日月潭的度假别墅亦然。但只有来到溪口,方能看清一个人的命运和际遇的原点。
我去时,溪口镇仍有蒋介石乡人对他的角色扮演,满足游客和大人物合影的愿望。我们也吃到了奉化名产千层饼和芋艿头。其实我最想吃的是水蜜桃,可惜未到上市的季节。奉化人或许早忘了张学良,奉化水蜜桃却萦绕一代将臣张学良的半生。
1937年1月,张学良在文昌阁住过十天后,被送往奉化雪窦寺招待所,他的幽禁生涯,从此天涯路上。2012年,我在台北阳明山张学良故居,读到当年软禁在新竹的张学良,写信给宋美龄,感谢她送他珍贵的桃子,吃桃子令他想到了奉化的美好时光。少帅和佳人在奉化如何过从甚密,已成轶事不可考,发黄的信纸上,从前的日色那么慢,老交情跃然纸上。豆萁家园,几度聚散,幸好还有些旧人旧味道,给我这样的八卦党留些遥远的遐思,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