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双伟
20世纪以来,在追求“古为今用”的过程中,在时代、社会等因素的影响下,对古代文论的当代意义的追寻,逐渐演变成为追求古代文论在当代文学理论建构中的主导权、话语权,从而导致了“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简称“转换”)命题在1996年被隆重推出。毫无疑问的是,“转换”说的明确问世与“文论失语症”和“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现实语境密不可分。正是由于学者呼吁中国文论患了“失语症”,缺乏自己的言说话语,从而主张用自己的话语来重建中国文论;而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又不能靠完全西化了的现代文论话语,那自然只能依靠古代文论的运用,这自然需要一个转换的过程,于是,“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就应运而生。
近二十年来,中国文论界对“失语症”、“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及“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的讨论,由最初的空前热闹变成了现在的极度冷寂。甚至连曾大力倡导“转换”说的曹顺庆先生,也在2014年8月的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年会上对这一命题加以否定,做了《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一个误导中国文论的口号》的大会主题发言。不可否认的是,今天,“转换”说虽然还有学者支持和倡导,但是,已经没有多少拥趸,激溅不了多少浪花。当然,“转换”说引发了中国文论界对古今中外文论的异质性和同构性及对话可能性、融通方法等的探讨,深化了学者对中国古代文论、现当代文论和西方古典、现代文论的认识。但是,至今为止,它对于当代中国文学理论的实际建设,并没有产生多少效果,并没有“转换”出公认的、批量的理论话语且能够运用到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中。以古代文论为基础或者本根,重新建构中国文学理论话语,只能是一时的宣传策略或冲动口号,难以付诸实践。个人认为,作为命题本身,“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提法和争论将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古代文论的现代阐释或者当代价值与意义等早已存在的命题。虽然学术界已经对这一命题做了深入分析和批评①,也做了一些综述,②但是,批评者内容深刻却不详细具体;综述者长篇大论却没有抓住“转换”说的实际指向与内涵。因此,本文从否定“转换”说的角度,对这一命题重新进行直言不讳地反思。
中国当代文论确实存在创新力不够、针对性不强和实践性不足的弊端,需要新鲜血液和新颖方法来改进和提高。从当今需要继承传统的意义而言,古代文论是老传统,现当代文论则是新传统,从实际上看,新传统的影响比老传统更为重要。因此,建设当代文论,只承认古代文论传统,而全盘否定20世纪以来形成的新传统的看法是偏颇的;只能立足于现当代文论新传统,而无法以古代文论为本根。在20世纪90年代对西方现代性反思、民族传统被重新重视的背景下,在当代文论话语苍白无力的环境下,曹顺庆先生提出“文论失语症”,指出因为我们重视西方,忽视传统,缺乏自己的民族话语和理论建构,因而主张通过亲近、融化传统,通过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来重建中国文论话语。这无疑代表了当时大部分文论学者的想法,发出了他们的心声,因而之后围绕“失语”和“转换”说展开热烈讨论的学者,大部分沿袭了这一思路,相关研究综述也大多袭用了这一说法。
但是,“失语症”、“重建”和“转换”等提法虽形象生动或气魄宏大,但不能严谨自足,初看似乎合情合理,细思则问题较大。“转换”说看似应运而生,但细看则发现概念模糊,指向不明,厚古薄今太重,实际上也难以践行。要知道,“西语的输入并不是‘话语’主体强行霸占的结果,而是我国文学及文论话语主动的寻求、模仿、融合理解及民族国家的现代性需求使然”③。不是殖民者或者传教士的刻意传播,有意入侵,而是我们主体的自觉主动吸收和运用。因此,其合理性和必然性,实在不容忽视。然而,“失语症”及“转换”说刚问世那几年,还是引起了大陆学人的普遍共鸣,得到了集体性的接受与呼应。其原因当然主要是当代学人不满于古代文论文化在今天的失落、民族认同感和文化认同意识增强、焦虑感更强的结果。此外,还与文论学者的知识素养不高,问题意识不明有关。有些学人,热衷于跟风,对流行话题缺乏深入的研究就信以为真,跟随大流;研究文论却不太关注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实际,不潜心研究古代文论,热衷于对西方文论思想做理论演绎和概念辨析。所谓“汉语批评”、“西方文论的中国化”、“中西文论的异质性”等均停留在文学理论本身,离开了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和哲学美学观念的创新,同样说服力不强。更有学者提出在今天建立传统的大文论话语体系,认为中国古代文学和文论不同于西方“纯文学”、“纯审美”观念,主张重建国学视野下的文化通观意识,充分尊重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文史哲合一的学术大传统,在还原的基础上阐释和建构中国传统的“大文论”话语体系。笔者认为,这种观点忘记了今天的文论体系是因今天的文学活动而生,而不是靠古代文史哲合一的历史资料而生,因此这是逆文学发展潮流而动,在现实条件下更是难以践行。建设当代中国文论体系,需要清醒的头脑和冷静的智慧,不能一时心血来潮就发言无忌。新颖的理论命题尽管能带来轰动效应,但是,如果不符合现实,不能应用于实践,那就是空中楼阁,只能昙花一现。
“失语症”及“转换”论,虽然看到了中国文学理论的当下困境,但既没有掌握西方文论话语的精髓,也没有紧密联系当代中国文学现实。当代文论理论建设,首先应该想到今天现实需要什么?当前文学创作处于什么情况?有什么样的学术问题亟待探讨?不能把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视为建构当代文论体系的灵丹妙药。古代文论的个体性、体验性、模糊性的诗性话语方式,难以获得理论的传承性,也不适合现代的知识生产方式和学科建制。当代文学理论建构,东西文学理论都是思想资源,绝不能排斥或者抵制西方文论,应该学习其外在,把握其精髓,融会其精神。王志耕先生认为西方文论尽管不断地结构,再不断地解构,但是其生命力并没有消失,而是融会到了研究中:
作为思潮的西方文论确是在本世纪发生过急剧的变更,批评由外部进入内部,再由内部走向更广阔的外部,或者说不断地结构,再不断地解构。但是,作为方法(言说方式)的西方当代文论却的确是以“平面”的方式存在的。如出现于本世纪初的精神分析批评,作为由弗洛伊德、容格等人标举的一种思潮早已结束,但作为一种批评方式,它却保有着持久的生命力。因为无论怎样高喊“作者已死”,作品的作者维度是永远不能消失的,即使是在有人预测的“电脑复制”时代也是如此。同样,结构主义早已被解构,但由结构主义而生成的叙事理论,将为我们理解本文提供长期有效的工具。至于解构主义,虽然有人以为至今已觉不新鲜,但它所建立起来的富有创新意义的思维方式不仅在逐渐渗入西方的许多研究领域,并且也为我们今天的话语选择提供着一种哲学的方法论。④
同时,我们既要对当代文论进行理论构建,也要打破理论崇拜,平和地看待理论性和系统性。在现代化的语境中,我们过于推崇理论的系统性和普适性,过于相信知性和理性的思维方式,却相对忽视了追求这种现代化带来的弊端。理论的假定性、不确定性没有得到清醒的认识。“就其与事实的关系而言,理论永远是一个假说”⑤。建构理论时,如果忽视了它与事实的关系,那它就是任意的假定。因此,建构当代文学理论而不能膜拜理论和沉浸在理论的幻象中,没有包罗万象的理论体系。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大陆学人受到西方知识引进的影响,多自我构建理论,但西方文化的异质性决定了它破灭的命运。理论幻象的破灭,导致了文论界的焦虑和急促,于是以不断更新理论武器为手段,却无暇对之整理、消化。结果理论名目繁多,内容庞杂,但焦虑感反而越来越强,导致对西方理论知识的不信任,从而转向中国古代文论,希望以之为基础,通过“转换”来实现中国文论的重建。
“现代转换”中的“现代”,自然是区别于传统的新思维、新观念、新方法。它代表着新的生产、生活方式与社会组织方式。追求现代性,就意味着对传统的背反与改造。在文论领域,西方后现代文化理论激活了中国学者对现代性的追问和反思,激起重写中国文论现代性的学术热情。但是,当下中国处于前现代性、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交织的历史境遇之中,各种思潮并没有在本土生根发芽,更加缺乏与西方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对应的哲学思潮,消化吸收的功夫远远不够。因此,我们不能跟风随流,现代性的文论建设还没有完成,就不知深浅地呼吁重写现代性。中国文论的现代性建构本来就没有完成,又何来重写之说?如同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从来就没有建成,还在过程中,又何来“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之说?
古今文论生成的历史语境、文化语境差异巨大,“转换”实在难以践行。左东岭先生对中国本土文论传统的转换与再生持怀疑态度:“研究者深感中国文论在世界文坛的微弱,便疾呼通过古代文论建立中国的批评话语,其初衷不可谓不佳,但这与争论中西方文化的体用关系一样,显然又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话题。……其实此种设想充其量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理想期待而已。”⑥但古代文论无疑具有当代意义,可以进行现代阐释。“古代文论当代意义需要不断地生成,它不是一个既成的结论体系,而是一个不断阐释的过程,而且用以阐释的方法应该是多样化的,因而它就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更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系统。因此,与其说古代文论的‘当代性’是一种目标性的知识形态,毋宁说它是一种有待激活的精神资源。”⑦古代文论不是一个封闭的体系和完美无缺的系统,而是可以激活,发挥作用的精神资源,可以不断阐释。“古代文论话语能否被今天的阐释者所理解、它能否进入今天的文学理论与批评的话语系统,关键就要看作为其基础的那种古人对世界的理解与态度是否能与今天的阐释者沟通。”⑧这些都强调了现代阐释在追求古代文论的当代意义中的地位,今天的古代文论研究,自然无法避免现代阐释。
一种话语的语境涵盖的内容包括话语主体的生存状态、作为话语的逻辑出发点的主流哲学、政治经济状况等因素。福柯曾提出“知识型”(episteme)概念,它“是决定各种话语和各门学科所使用的基本范畴的认识论的结构形式,是某一时代配置各种话语和各门学科的根本性的形成规则,是制约各种话语和各门学科的深层隐蔽的知识密码”⑨。特定的话语都是在特定的知识型框架中被谈论和理解的。古代文论是伴随着古代社会的语境而生成的,在当代语境下,无法再现,也难以再生。古代文学价值观的贵族化、小众化倾向也与当代文学发展的通俗化、大众化趋势迥然不同。古代那种形象性和象喻性的批评理论虽能对文学现象做出评点,但却难以深入进行学理层面的分析。因此,幻想以“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为基础,来建构当代中国文学理论,无疑十分艰难。这也导致“转换”说被讨论的时候,多将古代文论的现代阐释或者当代价值视为“转换”的成果和实绩,据此,20世纪以来,王国维、梁启超、朱光潜等先生的古代文论研究成果,成为许多论者视域中的“转换”代表。无疑,这是对于“转换”内涵的泛化和扩大,是意义的位移。此外,在倡导“转换”论者看来,古今文论贯通、中西文论融合都离不开现代阐释,这也是一种“转换”。这无疑也是扩大了“转换”的指向和内涵。
在讨论“转换”命题的时候,很多学者从泛化的角度来理解,肯定“现代转换”问题的提出具有充分的历史、现实和理论依据,其实是在说现代阐释的必然性。古风先生的解释可为代表:
“现代转换”包括“转”与“换”两个方面。所谓“转”,就是《周易》所说的“通”,就是继承传统;所谓“换”,就是《周易》所说的“变”,就是创新。继承与创新的辩证统一,就是《周易》所说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中国古代文论之所以历史悠久,辉煌灿烂,就是不断“转换”(即通变)的结果。陆贾《新语》云:“善言古者,合之于今”。可见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的关键,就是要从“合今”(《周易》所说的“趋时”)即从现代文论建设的实际需要出发,用现代的眼光和意识,对古代文论进行辨析、选择、阐释和创新,从而化古为今,建构一种新型的中国文论。这就是我所认为的“现代转换”。⑩
这里将对古代文论的继承与创新视为“转换”,主张从现代文论建设的实际需要出发,用现代眼光和意识,对古代文论进行辨析、选择、阐释和创新,其实就是通过对古代文论的现代阐释,以求古为今用。这样理解“转换”,那么,民国以来融会了新思想、新观念的古代文论研究,都可囊括进来;今天以后的所有具备了现代眼光和意识的古代文论研究,都可以包括进来。这种“现代转换”,当然具备历史、现实和理论依据。无古不成今,传统永远不会真正完全断裂,后人永远不可能不用当代眼光和观念分析、阐释前人的理论遗产或者文化遗产。如果这样理解“转换”说,那么,对传统文论继承和创新,难道不是必然又自然的现象与规律?谁会反对?既然无人会反对,那又何必另外大张旗鼓地宣扬“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这个命题?弗·杰姆逊有言:“名词的出现总标志着新的问题,标志着新的思想、新的商榷论争的题目,同时也不免成为知识界的一种新商品。”⑪既然是已然而然的事情,又没有标志着新的问题和新的思想,那又何必多费口舌、画蛇添足地提出这个新命题?一般来说,文学理论界出现的重要概念、范畴和命题,既是从丰富的文学经验和事实中概括出来的,又对文学创作、批评和理论本身的实践具有规范指导的作用。“转换”则既然不是从当代文学经验中生发出来,当然也难以运用到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实践中来。
在泛化思维和模糊所指的影响下,“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工作已进行一百多年”成为大多数“转换”论者的想法,代迅先生还以之为立论前提,出版了《断裂与延续: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历史回顾》专著。其实,近百年的古代文论研究,不管是历史的实证研究,还是哲学的理论阐释研究,都注重发掘其本来意义,寻找其现代价值,并没有刻意追求所谓“转换”——转换为当代文论,参与到当代文学批评和实践中来。用现代文论话语去阐释古代文论范畴,或理清旧义,或激活新意,这就是古代文论研究的现代价值,也是当代研究无法回避的方法。当代中国文论建构的完成,必然杂语共生,古今中西话语并存。以西释中、以古释今都不是理想状态,而古今对话、中西融合又是说易行难。因此,“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成果,近百年来极少,整体上没有成功。正如赖大仁先生所说,“无论从理论逻辑还是现实逻辑来说,也无论从‘五四’以来的历史事实还是当今的理论探索来看,所谓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都并没有令人信服的成功例证,其主要原因也许在于,古今的文学形态、意识形态和文化语境,以及人们的理论思维方式与语言习惯等,都已根本不同,难以相互转换;更重要的是,古代文论的思想理论资源,已经难以提供现代社会和文学变革所需要的东西,不能适应新时代、新文学发展的现实要求。因此我认为,要解决中国当代文论的创新发展问题,可能无法依靠所谓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而只能以中国现当代文论新传统为基础,充分吸纳中外文论资源中有用的东西,进行综合创新发展”⑫。还有学者说,古今对话、中西对话应该追求“语境融合”与“视界融合”,传统文论的事实本体需要回到体现传统文论精神本真的原初形态与历史情境才能认识,文本语境、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的融合必不可少;还要寻找古代文论概念、范畴与西方概念、范畴在思维方法、理论特质、价值取向、内在意蕴上的相似点或一致性,以便实现中西对话并具有现代品格。这些都是理论上可行,但实践起来很难。不管怎么样,“转换”的目标最终要落实到批评实践活动来,理论本身要成为当代批评的一种工具,因此,再怎么从理论上发掘,但如果忽视了当代文学实践,那么,“转换”成果的有效性都值得怀疑。
1996年西安会议上,“转换”说正式走入前台,引发激烈讨论,至今近二十年了。虽然有很多怎么转换、为何转换以及转换到哪里的论文,但实践中却鲜有成功的“转换”范例出现。理论与实践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得有些学人从实践性角度宣告“转换”论的失败。“即使是将古代文论的概念、命题转化为现代文论话语,古代文论的命运仍然不妙。因为无论如何转变,文学理论的对象——文学现象改变了,这种对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转换’的,这样一来,所谓的‘现代转换’就只能是理论之间的转换,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之间的鸿沟,仍然无法填充。因此,尽管许多人都对古代文论的现代阐释和转换十分重视,但是在具体操作中却大多乏善可陈。……具体到文学批评上,古代文论的概念、范畴更是难以应用,现代转换的讨论也多是停留在理论的吁求上,成功的批评范例还鲜有出现。”⑬从“转换”说的讨论中,最值得我们反思的是,应该立足现代文论和当代文学实践,努力吸收、融会西方文论和古代文论中的合适成分,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而不是指望于“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
古今中外杰出的理论创造,都是来自批评实践,而不是理论本身的逻辑演绎或者“转换”。巴赫金、罗兰·巴特、德里达都是在批评的实践中构筑自己的思想和理论,形成自己原创性的理论成果的。任何有效的文论都应该具有实践品格,然而当代文论与现实生活世界和艺术实践严重脱节,乃是新时期以来的一个突出缺陷。因此,关注当代文学实践,发挥文学的创造精神,激活文论家的主体批判意识,在文学批评的实践中产生思想,形成理论,将是当代文论建构完成的主要途径。何况,中国现当代文论本身已经具有鲜明的现代性品格。“中国现当代文论从一开始就主要不是在中国古代文论,而是在西方文论思辨传统的直接影响下发生和发展起来的,它基本搁置了中国古代文论的诗性感悟方式,代之以充分逻辑化的西方文论思维形式,对文学理论的概念范畴力求作出准确定义,强调对形式逻辑的自觉遵循,注重精密推理和详细论证,追求理论体系的全面性、完整性与系统性,文学理论的展开过程体现为从一个概念到另一个概念的连续不断的逻辑运动过程。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这已经构成了当今中国文论的基本形态。”⑭在这种基本形态的背景下,什么时候有主体批评意识强烈、创新能力突出、文学素养高的文论家出现,什么时候,中国当代文论的建构就可能会向前发展,就有可能形成特色鲜明的、既自足又开放性的话语系统。
20世纪西方的各种理论、观念、思潮体系的形成与建构,实际上都受益于批评活动本身,是批评实践产生了思想,形成了理论本身。自然,建构中国文论话语必须首先考虑到与文学批评实践接轨,脱离了批评实践,“建构”就成为失去对象与方向的活动。文学理论要立足当下,关注现实,重视人文,直面生存,以解决当代人精神困惑为目的,以审美与实用相结合的态度去探究文学作品,进行有的放矢的批评,提出切实可行的观点。即使中国古代文论在封建社会的晚期发展到具有类似西方文论的系统性与思辨性,我们今天也不能通过“转换”形成一种独具民族特色的、现代性的、能与西方文论相抗衡的体系。理论和批评的繁荣,一般在文学创作繁荣之后。每一种文论话语都有一定的文学现象作为其理论依据,这些文学现象成了相应的文论话语得以产生和发展的基础。古代文论的现代价值、理论观点、思维方式等的发扬,只有在现实参与之中,才可真正发挥文化精神,才有可能进入当代文论的主潮之中,才有可能实现意义的现实生成。从当代文学创作实践与批评出发,实现古代文论的现代价值。如果以西方视域中的现代性,来对古代文论进行“转换”,本身就难以避免以西律中,结果自然水土不服。古代文论体现了民族主义精神,而现代转换则体现了世界主义潮流,无论是回到古代文论还是接受西方话语,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转换”。我们不可能从两者中找到“转换”的标准,而只能从当代中国文学和文化实践中,只有从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和人的生存状态出发,对古代文论进行整理、反省,将之运用到当代文学批评与理论中。此外,我们还要坚持文化人类学的普遍标准,避免民族主义情绪,避免以新的独断的意识形态代替“转换”前的当代文论话语。这就要求研究主体博学多思,视野开阔,必须深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文论、外国文学文论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理论及社会文化状况,自觉将三者融会贯通。但是,在目前学科分类细化的体制下,研究者大多局限于自我专业之内,极难博通,因此,当代中国文论的建构,必将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的过程,无法一蹴而就、立竿见影。
总之,当代文学理论建设无法也不可能丢弃古代文论资源,也不可能排斥西方文论资源,古今相遇、中西相会,是无法避免的事实。正如童庆炳先生所说,“在古今对话、中西对话基础上的‘整合’,是建设中国当代形态的文学理论的必由之路。‘整合’不是简单的对接和拼凑。无论古今的整合还是中西的整合都是‘异质’文论之间的交汇,这种交汇不能不充满冲突和竞争,不能不进行必要的调整和适应,不能不达到整一的交融,不能不产生一种具有新质的思想和语言。这个过程无疑是复杂的和长期的,需要有识之士共同的努力。特别重要的是,我们的整合必须以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为指导,与当代的文学创作实践相结合。离开方法论的指导和当代的创作实践,自己搞一套‘话语’是注定要失败的。”⑮对于当代文论建设中古代文论的地位,高建平先生《中国文学理论的凝结、坚守与突进》一文明确指出:“研究古代文论,在现代社会中吸收古代理论中的有益之处,这当然不可以避免,但是,要想回到古代,是不可能的,我们回不去。当代文学理论之源,不能在西方找,不能在古代找,而应该建立在当代文学和文化实践之上。”⑯建设当代中国文论,不在当代文学和文化实践中找,舍近求远,主张以中国古代文论为母体和本根,来实现其现代转换,我想这个观点如今已基本上被学界抛弃。因此,在今天,纠缠于古代文论能否现代转换、如何转换、转向何处等学理性话题的争论,已经没有多少学理意义和学术价值。重要的是,脚踏实地、持之以恒地提升自我学术水平,开拓学术视野,真正将古代文论中适应当今文学实践、文化实践中的话语和精神,融入到今天的社会文化生活中来,这才是“古代文论现代转换”说的变异和归宿。
注释:
①蒋寅:《如何面对古典诗学的遗产》,《粤海风》2002年第1期;蒋寅:《就古代文论的“转换”答陈良运先生》,《粤海风》2003年第2期;尹奇岭:《伪命题: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型》,《理论与创作》2003年第3期等。
②陈雪虎:《1996年以来“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讨论综述》,《文学评论》2003第2期;陶水平:《中国文论现代性的反思与重构——关于近十年“古代文论现代转换”学术讨论的思考》,《东方丛刊》2007年第1期;杨飏:《西方文论在中国的“经”化——20世纪中国文论失语症的内因》,《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高文强:《失语·转换·正名——对古代文论十年转换之路的回顾与追问》,《长江学术》2008年第2期等。
③王钦峰:《论处于全球化外围的文学与文学研究》,《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④王志耕:《“话语重建”与传统选择》,《文学评论》1998年第4期。
⑤麦克斯·霍克海默:《批判理论》,李小兵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第181页。
⑥左东岭:《古代文论研究的三种对话关系》,《天津社会科学》1997年第6期。
⑦党圣元:《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古代文论的现代遭际》,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23页。
⑧李春青:《在文本与历史之间——中国古代诗学意义生成模式探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页。
⑨阿兰·谢里登:《求真意志序》,尚志英、许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8页。
⑩古风:《中国传统文论话语存活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41-142页。
⑪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自序》,唐小兵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
⑫赖大仁:《文学批评形态论》,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第258-265页。
⑬董学文、金永兵等:《中国当代文学理论》(1978-2008),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5页。
⑭代迅:《断裂与延续: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历史回顾》,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5页。
⑮童庆炳:《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意义》,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39页。
⑯高建平:《当代中国文艺理论研究》(1949-2009),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