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斌
一
五年前我十三岁。
确实,十三岁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是个很别扭的年龄,我看着全世界都别扭。班主任语重心长别扭,女同学嘻嘻哈哈别扭,男生打打闹闹别扭,镜子里的青春痘别扭,忽然改变的声音最最别扭。
对了,就是声音!我一直欢欢喜喜在学校参加合唱排练来着,那天老师忽然把我拉出了队列,委婉又坚决地把我驱逐出去时,我就开始看着全世界都别扭了。
妈妈那几天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嘎嘎”地大声笑。我听她这么笑了十三年,第一次觉得很难听,很别扭。她一边笑一边拍着我说:“长大了,长大了呀,我的伢,哈哈!”我躲闪着她的拍打,默不作声地出了门。我连抗议的声音也不愿意发出,因为,我的声音,真的好别扭。
如果你不小心来到我们小区,路遇一个身材高大,走路像风,说话似抢,笑声肆无忌惮,一看就没心没肺的女人,十有八九就是我妈。偏偏我一点都没有像她的地方,从小胆怯文弱,总叫她生出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来。小时候我还爱缠着她聒噪,如今忽然成了闷葫芦,“女汉子”看“男姑娘”总是不得劲的,她正努力忍着自己的失落。
现在我很淡定地敲出“男姑娘”三个字,那一年,谁要这么调侃一句,我立刻会跟他翻脸。
总而言之,妈妈对我是相当不满意的。我心里非常清楚。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我对她也不满意。
她根本就不像个妈妈,不像书里描写的妈妈,也不像别人的妈妈。在她那里,从来不见和风细雨,要么艳阳高照,要么狂风暴雨。十几年来我已基本适应,但只要看到刘猛的妈妈,我的心里还是会生出无限的遗憾来。
那一天,我没有跟妈妈翻脸,但也没告诉她我为什么出门。走出小区拐了两个弯,远远就看到刘猛斜坐在自行车上,脚点着地,用戏谑的眼光看我。
我瞪了他一眼。他要是不在这里就好了!
二
昨天早上的早读课上,我用很低的声音和在众人里读书。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我没有在意,同学们却齐刷刷地停下了,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在嗡嗡地响,接下来全班哄堂大笑。和我隔着一个走道的刘猛伸长胳膊用书本拍着我的肩:变声啦变声啦!大家笑得更起劲,刘猛还夸张地笑倒在地上。
变声是一件很好笑的事吗?不是,因为每一个男生都会变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我不幸是班里第一个变声的人,一个细而亮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粗糙,就很好笑了!
我原想自嘲一下,和大家一起笑来着,才一发声,又惹来一阵狂笑。我忽地站起来,把课本“啪”一下砸在桌上。
同学的声音静下去,只有刘猛还在肆无忌惮地笑。他仗着我们是铁哥们吗?以为我已强大到任何取笑都可以泰然处之了吗?他不在合唱队,不知道我刚被除名,他也有几个星期没去我家了,没看到我被我妈嘲笑的样子,他没有想到,我真的被惹毛了。
我原想把他桌上的书本都扫到地下去的,可半途还是改了主意,只是拿起他的书,再一次“啪”一下,砸在他的桌上,他的文具盒在桌上跳了几下,要不是他抢救得快,就摔到地上去了。
他不笑了。他说:“有意思吗?小气鬼。”
我不想说话,我知道我一开口,就会再一次被取笑。
他继续说:“声音倒像个大人啦,可是胆子却那么小!”
我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一直想去我妈的工地上爬塔吊,我一直没有同意。
我终于说出了昨天唯一的一句话:“好!明天上午八点,工地见!”
三
刘猛掉头就骑上了车,我紧走几步,轻巧地跃上了他的后座。他的个头比我还高还大,明明应该他先变声才对,我在后座忿忿地想。现在可好,我中了他的激将法,终于要带他去冒险了!
前面是一片工地。我熟悉的工地。
这是一片浩大的楼盘,一期二期三期四期,如今正在建第五期。第五期的楼最高,妈妈说要建到二十一楼。十五年前,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这么高的楼盘还很少呢。我仰着头数了数,才建到八楼。妈妈还得在她的驾驶室里待很久。
是的,我妈妈是个开塔吊的工人。从一期开始,她就在这里工作,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跟她来这儿玩过,我很熟悉这个工地。
女人开塔吊!每一个刚知道妈妈职业的人都要惊叫。可这有什么呢?那是我妈,用现在的话叫女汉子,她几乎不能被当作女人看待。妈妈爱在我面前显摆,那么高的塔吊,她抬头看一看,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一搓,大吼一声:“走!”手脚并用,像一只猴子一样,飞快地往上攀爬,一会儿工夫,就在上面的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哈哈笑着。
她一直想让我跟她上去玩玩。从五六岁到如今的十三岁,她无数次的威逼利诱激将哀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我甚至非常不喜欢去她的工地,全是粗野强壮的男人,不过她在里面一点也不突兀,穿上耐脏的工作服,理个短发戴个安全帽,连她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女人。
我和刘猛仰头看着那座因为很高而显得很小的驾驶室。
我知道今天工地放假。建筑工人们大概都出门逛街或回家去了,整个工地都十分安静。我招一招手,让刘猛和我一起猫着腰躲过门卫徐伯的眼睛,再一闪身就到了一幢在建楼房的后面,塔吊的下面。谁也没有遇上,这一片天地都是我们俩的。
我又仰头看看那座塔吊。阳光下它显得那么高耸突兀,浑身闪着金光,像一片废墟里的金字塔,浑身上下都在说着一句话:你无法征服我!
呵,我从未想过要征服你。要不是身边有刘猛,我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或者一转身离开这鬼地方。可是,刘猛戏谑的眼神又过来了。为什么无法征服?谁说的?没试过,谁也说不准,对吧?
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一搓,在心里大吼一声:“走!”
铁梯子看上去并不可怕,手抓牢,脚踩稳,一步一步往上爬。我参照对面在建的楼房,发现自己很快就达到了三楼的高度。有风吹过,掀起我的衣角,我低头看了一眼,忽然眩晕了。我居然爬到这么高,脚下一片空茫,像踩在棉花上。
"Up or down, that is a question。"那一刻我居然冒出这句话,把自己吓了一跳。
四
我正处于上下两难的地步。往上看,比天还高的驾驶室,往下看,云里雾里的地面,哪个都不是容易征服的模样。我知道刘猛正在我的脚下,也一声不吭地往上爬。他没声了,很好!我猜他的心里也有纠结,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既然如此,咬咬牙,继续上!
风明显比地面上强了,可我的额头上仍然滋出了汗。妈妈仿佛正坐在驾驶室里朝下张望,有时候是带着讥诮的揶揄,有时候是满眼的鼓励。她的大嗓门在我的头顶上炸开:“儿子,走!”
我定一定神,想起妈妈告诉过我的要领,眼睛平视,手抓牢,脚踩稳,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终点就在前方。
一脚踏进驾驶室,我就势瘫在了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高了,我只觉得,在这仿佛摇摇欲坠的驾驶室里,已经“手可摘星辰”。
我挣扎着趴到驾驶室的门边,探头往下张望。刘猛居然还在半道,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
我喊道:“刘猛,来啊!”我也用上了戏谑的口吻。
刘猛抬头看我,一脸的慌张,“我的腿在发抖,我的手没劲啦,我要掉下去啦!”声音里满是惊恐。
我抹了一把自己的汗,大声喊:“刘猛,别怕!抬起头,手抓牢,脚踩稳!我都上来了,你一定也能上来!”我按妈妈说的指挥着刘猛,觉得自己现在的声音一点也不难听了。
刘猛也已别无选择,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换上了坚定的神情,继续一步一步往上挪。虽然很缓慢,但还是离我越来越近。我趴在地上,伸出脑袋,想出各种揶揄取笑的话来。我知道他需要分散注意力,只有不去想那些恐惧,恐惧才会远去。
终于,他也滚进了驾驶室,喘着粗气,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我们俩并排躺了很久,谁也不说话。阳光透过四面的玻璃窗,把我们的汗一点点晒干,也把我们照得透亮。风声却仍然是呜呜的,像有个怪兽正想尽办法也要挤进来。
刘猛终于开口了:“对不起。”
我笑了,伸出脚踢了他一下。
刘猛大概连躲闪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嘿嘿笑着,又说:“你妈真牛!”
我陡然就生出骄傲来,“那是!”
刘猛说:“我一直挺羡慕你有个这么牛的妈。”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谁会知道,我有多羡慕刘猛有个说话柔声细语的妈妈啊。
刘猛说:“我妈要像你妈这样干脆利落就好了,她太磨叽了。”
我忽然心情大好,哈哈笑着提议说:“要不,我们换个妈得了!”
刘猛也哈哈笑,“成交!”
五
驾驶室里全是仪器,无数红红绿绿的按钮,闪着未知的光。
我不敢乱碰,也不许刘猛乱碰,怕弄坏了妈妈的机器。这台与妈妈朝夕相处了好多年的机器,她爱如生命。我常看她提着水桶飞快地往上爬,说是要给她的机器老公洗洗澡。妈妈居然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工地上,把自己的几平米小地方擦拭得干干净净。不乱碰还有个原因,我怕这机器会有不可知的运行,这么高,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坐在她的操作台前,细细地看。
从五六岁时就想象着的,但从来没有到达的地方,如今就在我的面前。
在操作台的边上,有一只小小的收音机。妈妈说过,她一个人待在那么高的地方,上下塔吊不容易,没活干的时候,就待在里面听听收音机。
刘猛抢在我的前面,拧开了收音机。我没有阻止,因为我也想听听,妈妈平时都听些什么。
里面是一个男人好听的声音,他好像在读什么信。情啊爱的,那年我十三岁,没什么兴趣。
刘猛却挺好奇的样子,没有转台,一边听一边讲着怪话。我由他自己去咿咿呀呀,有点声音总是好的,门外的风声显得小些。
脚边有一只小藤篮,里面有织了一大半的毛衣。拎起来看一看,这身量,显然是给我织的。我说呢,平时都不见妈妈织毛衣,可我每年都有新毛衣穿。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是去商店里买了一件,假装是自己织的,以弥补自己的母亲形象。篮子里居然还有本编织书,看样子她还在寻思给我编新花样。
有意思吗?我撇撇嘴把毛衣扔进篮子。
操作台上居然有一只手机,妈妈的手机。那会儿手机可是稀罕货呢,除了做生意的人,很少有人用手机,打电话也很贵,接电话还一样收费,好像一分钟要七八毛钱。妈妈的工作很危险,但收入也高,所以就咬咬牙买了这只手机,却很少见她打,常常都不带回家,原来都在驾驶室里用了。她用手机能干什么呢?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电脑这回事,更别提网络了。
收音机里的那个男人忽然说:“每天都来点歌的,总是坐在高高的塔吊驾驶室里的蒋女士,视野比我们常人开阔,心胸与笑声一样爽朗。她说今天儿子休息,要在家陪着,不会再来点歌啦,我可真想念她。”
六
我和刘猛互相对看了一眼。
我恍然大悟,嘿,蒋女士,原来你买手机,就是为了在塔吊驾驶室里点歌啊?你可真无聊啊。
那时候的人们,还很流行往电台写信点歌,送给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打电话点歌的人不多。毕竟,大多数人家里还没有电话。
刘猛问:“你妈会点些什么歌呢?”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妈妈唱什么歌。妈妈唱歌吗?我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也许在做饭的时候哼过吧,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收音机里的主持人接了个热线电话,居然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的笑声依然爽朗:“儿子跑出去啦。长成大小伙子的儿子,不愿和妈妈多聊啦。”
主持人安慰她:“儿子长大了,是妈妈的成就呢。”
妈妈说:“一个人在家里,和一个人在塔吊上一样,都很冷清啊。”
主持人说:“那我再送一首歌给你吧,你最喜欢的《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
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妈妈居然喜欢这首歌?
主持人接着说:“蒋女士,祝你在塔吊上的所有时间不刮风不下雨天天有太阳!也祝你的生活和美快活天天有太阳!”
我和刘猛看看这个塔吊驾驶室,是啊,如果这会儿来阵狂风,来阵暴雨,我俩会吓成什么样啊。妈妈一个人坐在这个驾驶室里,多么孤单啊。我还知道她因为上下塔吊不方便,连茶水都不敢喝,怕频繁上厕所。现在想来,她大概总是这么捧着毛衣一针一针戳着,听着收音机一点一点唱着,多寂寞啊。
收音机中气十足地开唱了。
我假装自己就是妈妈,坐着,听着。她会在听着的时候想到我吗?
七
后来,我们从塔吊上下去了。
很怂地承认,我们俩互相鼓了半天的劲也跨不出下去的第一步,最后只好给妈妈打了电话,她火速过来解救了我们。我俩的屁股上挨了好几巴掌,妈妈还因此被扣了好大一笔工资。
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自作主张地做这么危险的事了。那年我十三岁,那年我开始变声,那年我成为了一个男子汉,那年我懂了,男子汉,不是随意冒险,而是责任,宽容。
一个月以后,刘猛也变声了。居然没有一个人笑他,我的心里偶尔会掠过一阵不爽。
对了,关于换妈这回事,我们后来谁也没再提过。我才不换呢,我猜想刘猛也不想换。
我们都有爱自己的妈妈,好妈妈。
插图/胡嫄嫄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