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者

孟纯青

暖洋洋的阳光打在我的眼皮上时，我该起床了。

我掀开被子，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沉沉的睡意侵蚀着我的双眼，我穿好鞋，走到溪水边洗了洗脸，水面上浮现着我清晰的面容——巨大的眼珠，两根朝天生长的犄角，手上净是些漆黑的鳞片，身上长满了红棕色的铁皮——这可不是我的睡衣，我的皮肤就是这个样子的。最近不是流行裸睡吗？我这是在追风。

我没有名字，不过他们都叫我机械牛王。

我小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所以也没拿到什么像样儿的文凭。不过凭着一身强劲的筋骨，我被这款游戏公司的老板招聘为员工，天天陪一帮游戏玩家打打杀杀。由于工资每月按时到账，到现在我都一直在从事着这个危险的职业。

说危险，其实一点儿也不假。公司会定期给我一些价值不等的装备，只要打倒我这些装备就会掉落。所以才会有好多人不顾生命危险跑来跟我决斗。不过公司的福利倒是很好，只要我因公殉职，十分钟后立即原地复活。

我伸了个懒腰走回床边，床头柜上放着我的早点，二十杯豆浆和五十根油条。机械小牛这帮人越来越乖了。

机械小牛是我的手下，一群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牛头。他们除了帮我打仗之外，天天买饭打杂也是我安排给他们的任务之一。

我撕开一袋豆浆的包装，配合着油条吃得津津有味。

“不好了！不好了！”几只机械小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怎么了？”我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豆浆，“有话慢慢说。”

“堕……堕落少年打来了！”他们的额头上浸满了豆大的汗珠。

我皱了皱眉头，难道是那个ID为“堕落少年”的人？在这款游戏里，他可是众人皆知。他不仅游戏练到了满级，更是一身极品装备所向披靡。据说游戏的操纵者是一个家境不错的中学生，天天偷父母的钱买游戏币。不过这种人我一向都很喜欢，因为他们的存在我的工资才会有着落。

“怕他干什么？”我放平心态，“大不了让他打败我们，反正老板还会复活的。”

“老大你忘了？这次你要是死了，掉落的可是屠戮之刃！”一只机械小牛急得大叫。

我差点没把豆浆喷他们一脸。

屠戮之刃可是这个游戏里史诗级的大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前几天当公司内部那个戴着墨镜的西装男把屠戮之刃交到我手里时，我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像他这么小气的人，会让我掉落这种极品？

他推了推眼镜说：“别担心，就算真的有人能打败你，得到屠戮之刃其实也没什么。过几天我们会再推出一把更厉害的武器，同时加大屠戮之刃的普及性，普及到哪怕杀死一个小兵也会掉落的地步。当然，这一切还是看你，你什么时候被打败就什么时候执行这个计划。”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他摆了摆手，“请你不要随便猜测上级的意思，否则我会考虑扣你的工资。”

现在想想，他们的意思太明显了。让玩家知道还有比屠戮之刃更厉害的武器，这样玩家的好奇心永远都不会减弱，只会吸引更多的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游戏里。

想到这，我盯着天边的一片云彩说：“迎接堕落少年！”

我给发放任务的多顿打了个电话，让他尽量拖延堕落少年的时间，我好布置防御工事。

机械小牛们找来了许多树枝，又拿出我平时喝光了的空酒桶。他们把树枝一根根交错在一起，再用力插进木桶里，布置成了严密的栅栏，说要在堕落少年翻越栅栏时冲上去解决他。

我坐在树下，习习凉风拍打在我的脸上。我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屠戮之刃，它全身刷有一层漆红色的油漆，刀柄上镶着四颗大宝石，闪出一片片刺眼的光彩。

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花费巨额现金买装备，只为了能得到它。堕落少年也不过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这样想来，我好像得到了一件绝世的宝物。若是我现在带着它拍拍屁股走人，是不是还会有人来追杀我呢？

“老大，你怎么还笑呢。防御工事已经布置完毕，堕落少年就快来了。”一只机械小牛跑过来说。

我这才发觉我被自己无聊的想法逗乐了。我闭紧嘴，远处的云朵正在一点点裂开，一股杀气渐渐逼近。我拿起我的战斧，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一位少年低着头渐渐走近。

他的战靴在地上摩擦发出“叮叮”的声响，身上的铠甲闪耀着紫色的光。他手中的刀宽大而锋利，刀身上印有一个漂亮的十字花。他走到布置好的栅栏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眉宇间透出一阵威严。

“堕落少年？”我笑了笑，“没想到是这副瘦小的模样。”

“见过在下的刀法再下结论吧。”他拿起刀在空中舞了舞。

“别慌，你还是先过了你脚下的栅栏吧。”我指了指地上。

他没说话，把刀轻轻一挑，一股气流席卷着把树枝和酒桶震得粉碎。借着刀风向上的弹力，他跃起举刀向我砍过来。我赶忙向后退了几步，他的刀擦着我的肩砍在了地上。被他砍过的地方裂开了几条弯弯曲曲的裂缝，滚烫的岩浆从里面冒了上来。

我擦了一把冷汗，还没缓过神儿，他又快步冲了过来。我举起战斧迎上了他的钢刀，两把武器碰在一起发出了刺眼的火花。他并没有顺着我的力量对抗，而是一个后空翻到了我的身后。我还没来得及转过我笨重的身体，他就一刀击中了我的腰部。

我痛得大叫一声，用力跺了跺地，一个雷场从我踩过的地方升了起来。他赶忙一个箭步跳了出去，单膝跪地把刀放在胸前。

“老大，我们来帮你！”身后的机械小牛举起武器大叫。

“别过来！”话音刚落，堕落少年的刀已经挥了出去，带起的刀风震倒了冲在前面的几只机械小牛。

我举起战斧朝他跑了过去，他把刀作为支点原地跳起，从空中举刀砍向我。我急忙用战斧挡住，同时斧身劈向他的脚踝。他用力跃起，右脚踢向我。

“亲，跟你打听个事儿，”我接住他的脚，“你这身装备多少钱？”

“不到八百。”他一刀砍在我的腿上，“怎么着？现在这游戏连你都能穿装备了？”

“那倒不是。”我咬紧牙，“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爸的。” 他在空中舞出一个十字，两道蓝色的光波重重地打在我的胸前。我被后坐力推出十几米，一口鲜血从我嘴里吐了出来。

“打架用不着这么多废话。”堕落少年把刀指向了我。

“打架？”我喘了几口粗气，“就算你打败我又怎么样，那还不是靠那些用你父母血汗钱换来的装备！”

“管这么多干吗？打游戏不就图个痛快。”他轻蔑地看着我，“你这是在求饶吗？”

“实话告诉你，小子，你运气不错。若是你这次打败我，掉落的装备是它！”我拔出了屠戮之刃，高高举起。

“屠……屠戮之刃？！”堕落少年的双眼瞪成了鱼泡。

“你最好还是别得到它比较好。”我把屠戮之刃重新别在腰间。

“你是说我打不过你？”他的脸上又挂满了傲气，“看招！”

他眉毛一横，飞快地逼近我，带出的风将地上的落叶吹起。我对着天空大吼了一声，他的身体慢了半拍儿，我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们拼命想要这把刀究竟为了什么！”我又是一拳，“难道它是件无价之宝吗？要是真这样，我现在带着它逃走的话，我是不是就成了大富翁呢？可是它什么也不是，它只是一件虚构出来的东西，它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程序码！永远不值得你花费全部的精力围着它团团转！”

“在游戏里买装备的钱能买多少件实体衣服你想过吗？你花费着父母的钱，只为了在游戏里得到一时的快感，你这是在虚度自己的生命！”我大叫着，拳头如雨点般砸在他身上，“玩火者，必自焚！”

“你懂什么！”堕落少年突然抬脚踢在我的胸膛上，我被这力道弹出好几米远。他张开双手，手心里发出无数红色的箭矢，“我学习不好，在学校里他们都嘲讽我，连老师都对我另眼相待。每次开完家长会，父亲总会用很难听的话骂我，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就没有一天是笑着对我说话的！我半夜在被窝里哭出的委屈有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我！会真正爱我！”

他发出的箭矢速度很快，我根本来不及躲闪。那些箭矢洞穿了我的铁皮，鲜血从里面渗了出来。由于失血过多的缘故，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我还是看到——

他哭了，泪水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红印子。

“只有在游戏里我才是一个强者，所有人都会膜拜我！”他的头发胡乱地扫在眼前，“在这里我能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哈哈哈……”

他哭着哭着，竟然笑了起来。他停止了攻击，双膝跪地，泪水聚集在他的下巴上，大颗大颗地滴落进泥土里。

我靠在一块岩石上，大口地呼吸着，胸前一阵刺骨的疼痛。

这时，天上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机械牛王，员工号130521558。你已触犯合约第十三条，‘不得与游戏玩家产生情感交流，属于违约行为。你已被公司开除，决定今日生效……”我听出这是那个西装男沙哑的音色。

我捡起一旁的战斧，朝天空用力地扔了上去，战斧转了几个圈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堕落少年站起身，静静地看着我。我咬紧牙把战斧重新握在手中，说：“来吧，继续你我没结束的战斗。”

我也不清楚我究竟在做什么，为了这个男孩儿我竟然连工作都丢了。只是，当我看到他冷酷外表下那颗脆弱的心时，我就想走近他。

他怒吼着向我冲了过来，声音把云彩一片片撕裂。这次我没有躲闪，紧握战斧迎了上去。胸前的伤随之爆开，疼痛席卷着我的全身。我死死地盯着堕落少年深邃的眼底，在那里面我还能看到一丝纯真。

两柄武器交织在一起，一时间火光冲天。周围环绕着无数的电气泡，发出刺耳的声响。

碰撞后，我与他背对着落地。僵持了几秒的时间，我直觉腿上一阵发软，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屠戮之刃掉了出来。

“你赢了。”我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冲堕落少年竖起了大拇指，身边已是一片红色。

机械小牛们从石头后面冲了出来，趴在我身上泣不成声。其实我是爱他们的，和他们一起上班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这一回公司的那帮人不会再把我复活了，刚才我已经被他们开除回家了。

堕落少年扔下了他的刀，又一件件脱掉了身上的铠甲，缓缓朝我走了过来。

就在我闭眼的一瞬间，他捡起了地上的屠戮之刃，用力掰成了两段。

插图/常德强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