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其泰评点看《红楼梦》中的“真事隐”

2015-05-28 02:02刘玄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12期
关键词:评点红楼梦

摘  要:陈其泰作为《红楼梦》“优秀的读者”,他看清叙事者建构了一个“真事隐”的迷宫般的叙事架构,留下了一条寻与解阅读曲径。因此,他不厌其烦分析作者所用的白描、影射、暗示等叙事策略以寻找线索,解开文字背后隐藏的“真事”。更为重要的是,陈氏是完全在文本内部,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解谜。他不仅解开了谜底,更指出叙事者何以要费尽心力,用这种捉迷藏的方式来写《红楼梦》。

关键词:陈其泰  评点  《红楼梦》  真事隐

受孔子史书撰述春秋笔法的影响,中国文论重简约及文本隐含潜在的意义,比如《文心雕龙·熔裁》所言“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即“叙事者针对特定的表意目的,实现表达上的适言”[1]。这就要求文学作品在文字凝练的基础上,蕴含更多暗示性。《红楼梦》在这一点上可谓做到了极致,开篇第一回即言“真事隐”“假语村”,为这部小说奠定了叙事“迷宫”的基调。其叙事上的暗示性、简约性远远高于其他中国古典小说。

《红楼梦》的评点者陈其泰,在探究文本所隐“真事”时,立足文本,认为叙事者用文字上的隐喻、暗示和在叙事上布局、剪裁刻意为其“迷宫”留下了扑朔迷离的线索,等待有心的读者来寻迹。

陈其泰明确指出《红楼梦》本旨即是以“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第一回其总评曰:“以真事隐假语村言作起,以真事隐假语村言作末回归结,手笔超妙。作书本旨,欲脱尽陈言,独标新义。开卷一回,戛戛独造,引人入胜。文心绝世。”[2]他不仅认为《红楼梦》“真事隐”的大结构、大章法是“独标新义”“文心绝世”,更认为非叙事者原笔的后四十回有时候会偏离这一本质,让人遗憾。如第一一二回他不满续作对妙玉结局的处理,说“必欲坐实妙玉落劫,实失真事隐本旨”。

陈其泰认为《红楼梦》第一回是叙事者对“真事隐”的布局。他一方面认为石头自叙经历是说明“此书明是叙事者自述也”,另一方面又指出第一段所言“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云云“非书本意”。他所说非书本意的部分,在甲戌本《石头记》中正是不属于正文的凡例部分。这正说明,陈其泰叙事者本旨的理解较为准确。他认为小说虽是叙事者自述经历,但并不为实录其事,叙事者将故事运化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将顽石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经历的故事,是“运实于虚”的妙笔,他指出:“如此入手,迥绝恒蹊。世间传奇有此运实于虚之妙否?”在此基础上,他认为文中“正意”叙事者已经点明,即“……‘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而叙事者如此费心布局,在陈氏看来,其目的是为一个“情”字,在“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一句上,其夹评曰“一部《红楼梦》读法,尽此十六字,即尽此一情字”正是此意。他在后文评点中,也始终坚持这一写情主旨。

《红楼梦》叙事者使尽浑身解数,让小说文本字与字都如谜面,段与段藕断丝连,可以说是叙事者建立了一种的叙事构架[3],打破了讲述故事真实性的契约,而建立了一种“真事隐”的契约,从而产生了一种解谜、探隐的阅读秩序。评点家如陈氏,就如同在迷宫中摸索,不断探寻叙事者铺下的通向真事的曲径。陈其泰不仅关注何为真事,更试图辨清叙事者怎样含而不露地去“讲述”真事的。

一、叙事策略与“真事隐”——王熙凤与秦可卿

(一)熙凤隐事

陈其泰在分析王熙凤故事时,指出叙事者多用白描手法,让文字含而不露,余味无穷。《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从文字看是泼辣爽利又有些歹毒权谋的厉害之人,对她的“情”事,叙事者却很少用直笔描写。陈其泰指出叙事者并非不写,而是用白描等手法,是不写之写。如第七回写“贾琏戏熙凤”,叙事者没有一点直接描写贾琏和王熙凤的文字,只写“小丫头丰儿见送宫花的周瑞家的来了,连忙的摆手……”,陈评称:“只写送宫花与秘戏,截然两事,全不相干,特借送花人严重看出耳,若用直笔,便是《金瓶梅》文字矣。”而“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一笔,其评曰:“其事已悉,真李龙眠白描法也。《金瓶梅》亦有用此法者。”王熙凤和贾琏的事,叙事者只用了两个小小的细节描写,就如美人蒙纱,让读者自明。《金瓶梅》虽也有类似的笔法,但其过于露骨直白的描写,阅读体验上远不如《红楼梦》言而未尽,余味无穷了。

如果说贾琏和熙凤之事,白描所蕴含的隐意还是比较明显的,那王熙凤和贾蓉的故事,叙事者所费心机就更深也更密了。王熙凤与贾蓉有私情,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已有暗示,“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了,你先去吧。晚饭后,你来再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红楼梦》的评者多注意到这段文字用意之深,姚燮称“包藏无限”,东观阁称“神情如画,然毕竟是难事”,张新之则直接指明:“现淫妇身说淫妇法,叙事者之心鬼也,魔也,佛也?”相较之下,陈评所言:“传神阿堵之笔。读者闭目一想,即知其事情。即此指示耳。妙妙”,指出此处是“指示”,更为入理。他虽未直言是白描写法,但所谓“闭目想即知”亦是此意。再如第六十八回,写凤姐为贾蓉早知道贾琏与尤二姐之事而生气,她“又指贾蓉道:‘今日我才知道你了,说着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陈评称之为“白描神笔,如此一篇气恼文字,恰能做得淫冶至此,文心不测”,和第六回同意。

白描之隐,是说而不破的淡淡蒙纱。鲁迅《作交秘决》中说:“白描……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己。”[4]小说评点家常用白描来形容叙事者不加粉饰,勾勒人物和故事。张竹坡评《金瓶梅》中对潘金莲的描写,就常用“白描入骨”“白描入画”等语。“入骨”“入画”都是说白描对人物勾勒神似而妙绝的境界。而陈其泰用白描的概念,则更多的指出叙事者用平实简约的文字将故事运化于文字之外的技巧。

前文所言用白描的隐事都只是淡淡一笔,若隐若现,而第十二回写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则有春秋笔法的意味。这一回写贾瑞欲攀附凤姐,凤姐设局让贾蓉、贾蔷去抓贾瑞,陈评曰:“叙此一段,而蓉、蔷之于凤姐,其事有匣剑帷灯之妙,笔墨真是化工。”“匣剑帷灯”即是说叙事者故意透露消息,让读者揣摩。陈其泰看出贾瑞的故事只是隐去贾蓉之事的障眼法,他还指出,贾瑞之病亦有深意,“叙病亦异,叙秦氏之病一样笔墨,子虚乌有,只是真事隐耳。”他认为贾瑞之病和秦氏之病一样“子虚乌有”,都是为了隐去真事的障眼法。

贾蓉与熙凤的事,评点者大都能看出叙事者深意。但王熙凤和秦钟有私情,却是少有人论及。第九回写宝玉等为秦钟和香怜的事大闹学堂,夹评曰“秦钟之事,不便明叙,因借旁面衬托,亦真事隐也”,虽未指明何事,却说明秦钟这段来去匆匆的故事,并非叙事者空穴来风,亦是为“真事隐”。所隐秦钟何事,到第十五回才露出眉目。此回本应描写“为秦可卿送殡”,却重笔描写王熙凤、秦钟、宝玉的种种闲事。陈其泰评曰:

智能者,凤姐之影身也。(智而且能,非凤姐而谁属耶?)凤姐在庵,得与秦钟畅其所欲,且与宝玉同乐,此行真乃天假之缘。借智能作话头,非用智能作牵头也。

陈氏认为智能是凤姐之影,与袭人影宝钗一样,写智能其实就是写凤姐,所以秦钟与智能之事,即是曲笔暗写秦钟与凤姐的私情。他说:“凤姐夕拥二俊,日进三竿,快活极矣。然多欲所以致病,多财所以致祸,皆于此引起。”进一步说明如此曲笔写出,其目的是讲“多欲所以致病”的道理,与文中直笔所写的凤姐弄权所警的“多财以致祸”同理。这一回末写宝玉求凤姐多住一日:“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陈评曰:“金圣叹评西厢曲云,你破工夫明日早些来,不知文者谓是要其来,知文者谓正是要其去也,此回明儿是一定要走的了,不知文者谓是要走,知文者谓正是要住下也。文心一样入妙。”他的意思是指叙事者描写宝玉求凤姐这一情节,其实是暗示这“多住一日”有更多的故事和无限深意。

(二)秦氏私情

秦可卿“天香楼”一案,之所以引起这么多的传说,一方面是因为那几句著名的脂批,评点者明指出作者删去了有关的情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叙事者刻意留下了许多线索,暗示删去之事,也就是脂批所说的“删,却是未删之笔”[5]。关于这段故事,传说与猜测太多,许多评者、分析者、索引者因这几句评点,都求诸于故事之外,探讨叙事者所隐究竟为何事,为何要隐去此事。而没有看过脂批的陈其泰,却能从故事内、文本中,探索叙事者“真事隐”的叙事手法和叙事效果。第七回著名的焦大醉骂一段,其总评曰:“凤姐、秦氏隐事,从不实写一句,而读者有焦大之言在胸中,自然遇事如画矣。文心幻巧,意味深长”,提醒读者注意这些叙事者可以留下点破真事的小线索。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陈其泰在回末评曰:

卑末之丧,哀礼过当,不已甚乎,此文心之妙也。秦氏初没,贾珍一则曰:比儿子强十倍,犹可言也;再则曰:长房灭绝;三则曰:尽我所有罢了。是何言欤?盖疼惜之深,匆忙之际,不觉失言。而焦大恶言,与斯骀矣。手写此事,眼注彼事,而无一言污墨秽笔,高妙绝伦。

陈其泰在此并非寻味秦氏之死何以隐,何以显,而是从贾珍不合常理的言语中,推出这都是叙事者故意点破处,是一种不用“污墨秽笔”写难言之事的高妙手法。叙事者这种有意的点破暗示,实际上是叙述的双重逻辑[6],一方面叙事者十分精细地描写琐碎的故事,是重视故事和素材的叙述原则;另一方面作者这些有意无意的暗示、点破,则是强调隐事情、喻意、深意等隐藏于文本背后的意义,是强调意义的原则。这两条自相矛盾的原则,往往在叙述展开的过程中同时出现,其矛盾张力构成了重要的叙述动力。陈其泰说的文心之妙、高妙绝伦种种,正是此意。

除了颇受瞩目的“天香楼”案,陈其泰还指出叙事者隐去了宝玉与可卿的私情。第五回写宝玉神游太虚,写得空灵剔透,回末警幻仙子命其妹“可卿”授以云雨之事,接第六回宝玉醒来,袭人前来伺候,陈氏回评曰:“整衣时何至摸至大腿处?着此数笔,使看者揣知其事,所谓真事隐也。……躺在秦氏床上不过午睡片时,何必脱衣解带也?‘察觉字可想。”陈其泰读出叙事者在铺叙构架全局的谶语寓言于精巧绝伦的梦幻的同时,也将宝玉和可卿的私情编织其中,梦耶真耶,幻幻不可知。陈氏此推理或许有捕风捉影之嫌,却也并非完全子虚乌有,且如他所讲,是强调叙事者写这些隐事,用的都是这种“着数笔,使看者揣知其事”的暗处点破的手法。

余英时先生提出《红楼梦》中的“两个世界”理论。他认为《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即“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也就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余先生指出叙事者用不同的象征说明这两个世界的分别,如“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与“正”[7]。在“真事隐”的叙事构架中,陈其泰于细微处层层剥开叙事者的妙笔文心,即如何将这些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中的“真事”隐藏于故事情节中。白描、影射、暗示种种手法,构成了在这个迷宫世界里按图索骥的幽微线索。叙事者这样的构思绝非因穷极无聊,而是因为在“现实世界”中的种种隐事多是秽事,有些或许不愿写、不堪写,也有些是不忍写、不能写,所以用精妙的叙事策略将其编织起来。在此基础上,让读者通过解谜思考,转向对“反”与“正”、“假”与“真”、“情”与“淫”互为表里的复杂主旨的思考。

二、意图含混[8]与“真事隐”——薛宝钗与金锁计

陈其泰在评点中最为孜孜不倦剖析的真事,是薛宝钗倾轧黛玉,图谋婚事。开篇第一回他就按捺不住,在回末评中说金玉良缘是人力所造的:“若金玉姻缘之说,信而有征。何以总冒处叙通灵缘起,绝无一字提及金锁耶?宝钗伪造金锁,倡金玉之说以惑人,显然可见。”第八回薛宝钗巧合认通灵,他再次感叹:“宝钗有金锁,何以自其来时至今许久始出现也?金玉姻缘明是天力造作矣。”且他还题目改为巧“计”认通灵,并在回评中指出宝钗引出金锁是用计,“非宝钗一问,何以引出此语耶?写慧婢聪明,凑趣如画。然用计亦自显然。”这一回的回末总评,是他对此问题较为完整的论述:

此回是宝钗文字,起倾轧黛玉之端,文自明。金锁来历,读者可以想见,制造当在进京之后,深知黛玉为宝玉亲厚,贾氏一门皆属意黛玉以迎合贾母之意。故特设此一说,以间之也。母女主婢串通关目,都于言外传神,阅者自可领会……

他认为宝钗与宝玉的姻缘,因王夫人私心、薛姨妈联合本是顺理成章。但由于黛玉是孤女,又与宝玉亲厚,所以给宝钗的婚事带来阻碍,因此宝钗用“金锁计”离间,“以乱宝玉之心,以惑贾母之听,以耸动合家人之耳目也”。但陈评并未止于揭露宝钗行为,抒发感慨,更进一步指出:

写黛玉难而易,写宝钗易而难。以黛玉聪明尽露,宝钗则机械含浑也。非宝钗则黛玉之精神不出,非金锁则宝钗之逼拶犹鬆。生瑜生亮,实逼处此。于是机诈生焉,忧虞起焉,涕泪多焉,口舌烦焉,疾病作焉。无数妙文,皆从此而出。凡写宝钗者,皆所以为写黛玉地也。

他认为如此构思,正是作者布局的巧妙,说“无数妙文,皆从此而出”可谓精辟。陈氏更看出作者刻意隐藏了对钗黛的评判,甚至看似故意迷惑,是因为写宝钗之难。这段曲微复杂的三角关系,非如此写不能写明。

同时,陈其泰在其评点《红楼梦》的过程中,苦口婆心地点明叙事者隐笔、曲笔写宝钗之“奸”处。如第二十七回写宝钗听到红玉等对话,嫁祸黛玉,陈评曰:“宝钗窃听私语,而推至黛玉身上。既自取巧,又为黛玉暗中结怨。奸恶极矣。盖宝钗一刻不放松黛玉,而又浑藏不露。作者特于闲冷处借一小事点破也。用意妙绝。”这段情节也是一般读者对宝钗最易起争议处,但陈氏在此并不只是说宝钗之“奸”,而是指出叙事者在“闲冷处”写此事,是点破宝钗“一刻不放松黛玉”的心思,都是所谓“叫醒”“喝破”的笔法。

此外,他认同袭人是宝钗之“影”的普遍看法,提出袭人与宝钗的关系是“以影激射”,在第十九回总评:

袭人者,宝钗之影身也。自须出色一写。观其忽嗔忽喜,忽刚忽柔,忽远忽近。宝玉不得不入其元中。绝顶佞人,真是尤物。……

袭人有母,宝钗亦有母。袭人之母,能知袭人之心而决计不赎。宝钗之母,岂不知宝钗之心而不为之图谋宝玉姻事哉。此文字激射法。

他强调,书中写袭人“固宠于宝玉”的种种曲隐心思,且袭人是宝钗之影子,则写袭人,既是写宝钗,袭人固宠,亦是宝钗固宠,袭人“图谋婚事”更是对宝钗“图谋婚事”的暗示。在此前提下,他指出第三十回写袭人在王夫人面前谮黛玉,同样是宝钗谮黛玉的影子。第三十四回总评曰:“袭人浸润之谮,足制黛玉死命。书中不见宝钗之迹,而写袭人处,自令人知宝钗一面。犹恐读者疏忽,故借薛蟠数语,大声疾呼以喝破之。笔墨之妙,巧夺天工。薛蟠数语,与焦大醉骂一段,文法一样。”

叙事者似乎有意埋伏,让人看不出其对宝钗的态度,“钗黛之辨”和所谓“兼美”的审美境界,更是谈红者谈不厌的话题。但陈氏认为这样的理解是读者没有读出所隐“真事”,妄誉宝钗所致。他在第二回就义正言辞地指出:“看《红楼梦》者妄誉宝钗,皆因误看宝玉为人,谓唯宝钗能引之于忠孝,励之以功名耳。夫宝玉岂圣贤中人,岂富贵中人哉?”

“小说本质上是一种含混的艺术形式……因为小说是在一个真实本身似乎日趋含混、相对变动的世界里,追求他所谓的表现的现实主义,所以它必定要牺牲其他体裁的评价的现实主义”,布斯认为,“优秀的读者与优秀的叙事者有时无法在共同立场上相会,很少有读者能充分细心的抓住叙事者所提供的线索。”[9]作为读者,陈其泰用评点的方式努力“与作者相会”,不仅着意于叙事者隐藏的“真事”,更发现其隐藏而构成的含混的效果。但他并不认为含混是无道德评判的“混沌”,精心评点就是想证明叙事者刻意含混又点破的苦心。《红楼梦》的叙述犹如捉迷藏,其目的就是为表达对中心故事情节宝黛钗“情”事的最终评判,陈其泰将这一评判,指向“中道”与“乡愿”的儒家人格论。第三回回末评曰:

乡愿德之贼也。……《红楼梦》中所传宝玉、黛玉、晴雯、妙玉诸人,虽非中道,而率其天真,嚼然泥而不滓。……若宝钗、袭人则乡愿之尤,而厚于宝钗、袭人者无非悦乡愿,毁狂狷之庸众耳……

总之,在“真事隐”的叙事架构下,读者不得不跟着叙事者留下的种种线索按图索骥,陈其泰心领神会的种种曲笔深心,可以说切中要害,分析入理。更重要的是,他指出作者之所以要如此写,正是因为要写宝钗是“易中难”,想写好宝钗忠孝、亲厚和“乡愿”之间,就不能不如此费心经营。

故总体而言,陈其泰作为“优秀的读者”,他看清《红楼梦》叙事者建构了一个“真事隐”的迷宫般的叙事架构,留下了一条寻与解阅读曲径。因此,他不厌其烦地分析作者所用的白描、影射、暗示等叙事策略来寻找线索,并贯通这些线索去打开隐藏“真事”的门。更为重要的是,陈氏是完全在文本内部,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解谜,且他不仅解开了谜底,更发现了作者为什么非要费劲心力,用这种捉迷藏的方式来写《红楼梦》。因此,陈其泰评点分析的整体性和深度都是超越了同代评点家的。

注释:

[1]任遂虎:《文章学通论》,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3页。

[2]本文所引陈其泰评语均出自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红楼梦》中文字校以《程乙本·桐花凤阁批校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影印本。

[3]即叙述世界安排的一种大体的框架。参见[美]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47页。

[4]鲁迅:《南腔北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8页。

[5]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1页。

[6]即关于叙述自身展开的两个组织原则。第一条原则强调事件本身的重要性超过其意义;第二条原则强调意义及意义诉求的重要性。参见[美]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

[7]参见[美]余英时:《红楼梦中两个世界》,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

[8]意图的含混(ambiguity of intent),即当某一表述中的两个或更多的意义之间发生龃龉,但是其合力却昭示了作者的矛盾心态时,第四类含混就产生了。参见[英]威廉·燕卜逊:《朦胧的七种类型》,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页。

[9][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32页。

(刘玄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100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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