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地区回族楹联家综述

2015-05-28 12:05王家安
对联 2015年7期
关键词:回族楹联甘肃

●王家安

自古至今,回族曾创造过灿烂的文化成果。但不广为人知的是,在汉族中盛行的楹联习俗,在回族中也很流行。回族不但创作了许多富有民族特色的楹联,而且历史上也曾产生过二十余位在今天看来可称为『楹联家』的作者。且主要分布在西北,这个回族聚居相对集中的区域。

一、西北地区回族概况

(一)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分布优势

西北地区,亦称西北五省,包括甘肃省、陕西省、青海省、宁夏回族自治区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该区域是我国回族聚居最集中的地区,且包括唯一一个回族自治区——宁夏回族自治区。作为我国除汉族以外分布最广的民族,回族遍布三十一省市。『回族形成于明代后期……,明代大量进入中原和甘陕各地的中亚人赖以生存、发展,并不断壮大,形成一个新民族共同体的重要纽带。』(张奇、杨三佛《浅探甘肃回族的源流与变迁》)因古代丝绸之路的唯一性,使西北成为回族在我国最早形成的地区,且是最容易产生文化成果的地区。因此,要研究回族楹联家及其作品,从西北地区着眼,是历史和现实的必然。

(二)联家分布以甘肃为主的客观性

研究回族联家,笔者尊崇目前楹联界对『联家研究』的惯例,即将作者生年确定在『辛亥革命』(一九一二年)之前,这样,回顾整个解放前的西北地区,研究回族联家又必须以甘肃为主。

首先,回族来到中国,离不开丝绸之路,而甘肃又是连接中亚与内陆的唯一通道,『自汉武帝时开拓西域以来,甘肃就成为丝绸之路必经之地,河西走廊成为中外贸易的中转站和贸易中心』(马通《甘肃回族来源及变迁》)。从那时起,回族在整个河西走廊到甘肃东南部地区分散聚居,直到清朝,『基本上每地都有万户左右的回族聚居』(张奇、杨三佛《浅探甘肃回族的源流与变迁》)。据《河湟诸役纪要》记载:『迄明末清初,西起瓜沙,东至环庆,北抵银、夏,南及洮、岷,所谓甘回及东干回之踪迹,已无处无之。』这些历史因素,就使甘肃在回族楹联及相关问题研究上具有代表性。

其次,在一九三零年代以前,所谓甘肃省,区域要大于今天划分,甚至包括宁夏、青海的大半部,以及新疆的部分区域。即便此后有了甘、宁、青三省划分,但也因历史原因,互相牵扯,尤其是近代统治整个西北地区的所谓『三马』、『五马』、『诸马』地方政治势力又多出自甘肃,必然使甘肃成为清初到解放前西北回族的核心聚居区。如著名学者张思温所言,『近百年来,河州(甘肃临夏)回族军人先后兴起…… 影响整个西北政治局面,在我国近现代回族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张思温《河州三马集团简况》)

而从目前材料看,回族楹联恰是从清初发展而来,相互重合的『轨迹』就使回族联家研究的重心放在了甘肃。当然,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是在西北省区中,只有陕西和甘肃是属于传统汉文化历史悠久的地区,且都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而甘肃相对陕西,回族聚居又十分普遍,必然使甘肃成为全国回族最先接受汉文化教育与影响的地区, 在甘肃产生大量的回族联家,也就理所当然。

二、西北回族联家总论

(一)整体概况

此前,各类文献对于『回族楹联家』并未准确定义,甚至是零散介绍,笔者在写作前,先后搜集、整理数十部资料,以作品数量和质量两个方面来判断, 基本确定可称为联家的回族作者,共有二十余人。以各自身份不同,大致分为三类:

⒈伊斯兰宗教领袖和教职人员

回族普遍信仰伊斯兰教。伊斯兰教传入中国后,也因各种原因,产生不同派系,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宗教领袖和教职人员, 这些人有的文化素养并不逊于汉族儒生,他们都依托各自不同的宗教见解,创作了不少的优秀楹联。代表联家主要有(以生年排序):

祁静一(一六五六——一七一九),甘肃临夏市八坊人, 中国伊斯兰教嘎德林耶学派大拱北门宦创始人, 曾前往川陕等地修学,传播嘎德林耶隐修学理。有不少联语传世,且多作于清初康熙年间,十分难得。

马元章(一八五三——一九二零),祖籍甘肃,生于云南,中国伊斯兰教哲合忍耶学派始传人马明心四世孙, 哲合忍耶学派第七代教主。曾中兴教派,在西北乃至近代伊斯兰教众中德高望重。著有《省己格言》、《鉴古训》、《道统论》等。

马启西(一八五七——一九一四),原名春生,字慈祥,道号西极园,甘肃临潭县人,中国伊斯兰教西道堂创始人。西道堂有『伊斯兰公社』之喻,是一种新型的伊斯兰社会实体。其人热衷楹联创作,但因遭人迫害,所存只十余副,由后人辑为《马启西诗联》。

马元超(一八五九——一九二九),中国伊斯兰教哲合忍耶学派始传人马明心四世孙、第七代教主马元章异母弟,同其兄一起由滇抵甘,中兴学派,并协助马元章管理教务和寺产, 传世其手书回族阿文楹联众多。

⒉西北地方政治势力和依附者

熟知中国近代史即知, 民国时整个西北政治、 军事势力多被各路以回族为主的『马家军』控制。因各路军阀和政治势力恰好都姓『马』,人们习惯称其为『三马』、『五马』或『诸马』,不一而足。他们及其部署、幕僚,同民国诸多汉族政要一样,『风气所趋,人群交际』(慕寿祺《求是斋楹联汇存》),也提倡以楹联作为交际和宣政的手段, 并不同程度地参与楹联创作, 但其中能以『联家』身份认定的,只有马福祥一人:

马福祥(一八七六——一九三二),字云亭,甘肃临夏市人。光绪二十三年以乡试中第二名武举人, 为晚清西北地方回族武装之一, 先后任国民政府委员、 青岛市市长、安徽省主席、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委员长等; 晚年寓居天津, 支持出版业和民族教育。著有《磨盾余墨》、《蒙藏状况》、《先哲言行类抄》、《训诫子侄书》等。

⒊接受新、旧教育的回族知识分子

自明正德六年, 兰州人马应龙中举成为甘宁青地区第一个回族进士以来, 三省历史上(当时均属甘肃省)共有回族进士二十一人,而据杨大业所著《明清回族进士考略》,明清两代,全国共有回族进士二百九十五人,西北地区占到百分之二十一点六,这些接受传统教育,考取功名的回族儒生,则是回族楹联创作的主力。此外,近代西学东渐,不少回族进步人士也学业有成,他们虽未考取功名,也成一时翘楚,其楹联创作水平依然较高。代表联家主要有(以生年排序):

吴必发(一八五八——一九一一),甘肃天水秦州区人,清光绪乙丑科举人,曾任甘州府儒学训导、后补知县等,宣统三年病逝家中。《天水回族史略》称其擅书法,多为回汉群众写楹联,至今民间多有所藏。

马步青(生卒不详),字云好,甘肃兰州皋兰县人,嘉庆、同治年间人,一生执教私塾、义学。曾仿《笠翁对韵》体例,自编《仿古课孙蛱蝶集》一册,依平水韵上下平声三十目之次成编,对仗颇工。是目前已知回族第一部、也是解放前唯一一部回族楹联启蒙读物。需要指出的是,近代回族政要中也有一马步青,二者并非同一人。

哈锐(一八六二——一九三二),字蜕庵,甘肃天水秦州区人,光绪壬辰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是甘肃回族史上唯一的翰林,也是中国回族史上第一位翰林。先后任刑部四川司主事,四川璧山、宜宾、乐山等知县,至宣统二年辞官回乡兴实业,后举办教育,在西北回族中颇有影响。后人辑有《哈锐集》,收《对联》一卷。

马邻翼(一八六四——一九三八),湖南邵阳人,曾任民国政府甘肃提学使、教育厅长,创办兰州回教劝学所,为近代著名回族教育家。

喇世俊(一八六五——一九四六),字秀珊,甘肃临夏喇家巷人,光绪十九年举人,曾参与『公车上书』,后任甘肃建设厅长等。著有《榆泉书屋日记》、《榆泉书屋诗集》等, 均已散佚。

蔡大愚(一八七四——一九四五),字冰吾,四川成都人,光绪时留学日本法政大学, 一九一三年组建甘肃省法政专门学校(兰州大学前身),任教务主任、校长。曾参与推翻甘肃督军张广建,后回四川,为近代著名回族教育家。

马腾蛟(一八八零——一九四四),字卿云,甘肃天水张家川回族自治县人。光绪二十二年中秀才,后中举人,先后任四川乐山、河南桐柏、甘肃伏羌等县县长。民国元年当选甘肃省议员等。后弃官返乡,兴办教育。擅书法,为近代著名回族书法家。

马玉清(一八八五——一九五三),名维麟,别署玉亭。甘肃临夏市八坊人,清末监生。一九一二年任国民政府众议院议员,解放后为甘肃省文史馆馆员等。

马景山(一九零六——一九八五),名仰乾,字景山,甘肃临潭县新城镇人。曾拜名儒为师,后专攻中医学。生平研究伊斯兰教义, 并以此创作宗教对联上万副, 汇集《清真格言联璧》。另著有《回教基础知识手册》、《回教常识诗词歌》等。

此外,回族参与楹联创作者还有不少,但目前可见作品尚不多,遂暂不列传介绍。

(二)创作水准

一直以来,许多人对回族,包括历史上的少数民族都存在认识偏见, 认为他们由于历史和地域限制, 接受汉文化的程度有限。民国时担任过《国民日报》副总编的回族学者丁正熙则指出,『中国近三百年来,大多数的回教徒,远处边疆,文化落后,徒守其生活习惯上之宗教戒律。加之满清政府对回教的防范压迫, 致种成中国回汉间之恶因与隔阂。』于是,才有了『陇上回族多尚力不习文』的偏见(张思温《残楮剩墨》)。其实研究西北地区回族联家的生平和著作, 自然就会打消这种偏见。由于各种原因, 现在我们不以宗教意识和派系立场来看待他们的作品,就创作水准而言,这些回族联家也有不少作品值得肯定。例如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回族翰林哈锐题天水县志局联:

良田附郭,静夜无邻,送老白云边,倘许浮游寄我;

木末斜阳,源头活水,得闲多事外,竟随鸥鸟忘机。

伊斯兰宗教领袖之一的马元章手书联:

经营旧物将三纪,毫无成效可观,身处两间安敢隳志;

蹉跎岁月逾五旬,只有天良不泯,自觉半生未曾亏人。

均丝毫不逊于同时期楹联名家作品。

(三)专注程度

尽管可见的回族优秀楹联不算多,且回族联家不过二十余位, 但他们对于楹联创作的热情丝毫不逊于同期的汉族联家。马元超曾在其父马世麟所作的一副阿拉伯文楹联旁写下一段跋文:『先正赠贺喜联甚多都已遗…… 兹因小子辈求书楹联留作纪念』(马元超《马世麟阿文联跋》),从这几句话可知, 当时担任教职人员的马元超父子都有写联并赠人以联的习惯。

《天水回族史略》一书中称,当地回族名士吴必发、马腾蛟擅长书法,多为回、汉群众写联,至今民间多有所藏。民国时,著名史学家顾颉刚到访甘肃回族聚居区,也在日记中说,『到阳洼山,云亭(马福祥)先生之家,园中有亭台之胜,联额俱其笔迹。』可见,回族上层人士(恰是此前联家划分的三类人群),都在各自不同的生活圈内有写作、鉴赏并题赠楹联的爱好。

而整个回族文化史中, 马步青著有目前已知回族第一部、 也是解放前唯一一部回族楹联启蒙读物《蛱蝶集》; 后人辑有马启西的《马启西诗联》、哈锐的《哈锐集· 对联》; 解放后,马景山也编有建国以来第一部、 也是目前最全面的一部以伊斯兰宗教为主题的《清真格言联璧》。这些,都是回族作者专注于楹联创作的有力见证。

三、西北回族联家的养成环境

(一)回汉融合的选择

推介回族联家及其作品, 就要分析其养成环境。这首先离不开回汉文化的融合。

⒈借鉴汉族优秀文化

中国历史上, 任何一个少数民族在自身发展中, 都离不开和汉族交流。学者张奇、 杨三佛在《浅探甘肃回族的源流与变迁》一文中指出,『汉语是回族最终统一成为一个民族的必要条件。』以汉语为主要交流语言,是中国回族的特色。他们『以汉语作为媒介, 巧妙地使伊斯兰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一方面借中国传统文化阐述伊斯兰教教义, 一方面认真刻苦地研习与吸收儒家文化,从而不仅创造、形成了本民族独特的共同文化, 而且丰富和发展了祖国的文化宝库。清真寺楹联的出现就是一个例子。』(马广德《回族汉文对联述略》)

⒉伊斯兰经典汉译的促进作用

在回族楹联产生的过程中, 伊斯兰经典汉译也起到重要的促进作用。

资料显示,自明末清初开始,为适应伊斯兰教在中国发展的需要, 先后出现了像王岱舆、马注、刘智等『以儒释伊』的回族学者, 他们穷毕生精力从事阐述伊斯兰教义的汉文著述, 并以此推进了回族民众的汉字运用水平。

著名学者马注(一六四零——一七一一)就是其中代表,他是伊斯兰学者中较早学习汉文的人之一,且也从事楹联创作。如现存楹联:

作放獐之凭,鸟衔篆真人之牒;

感毒羊之异,蛛罗拥白帝之躯。

今天看尚不工整,但从那时起,至少马注等人的尝试开了先河。不过早期的回族楹联很大程度上还是对教义的汉文翻译,只是翻译的较为工整,几乎类同于楹联,遂让我们在不好和楹联细致区分的情况下,暂且将它们归纳于『回族楹联』。再如另一位知名的回族汉译学者刘智(约一六五五——一七四五),在新疆昌吉本地寺有一副楹联:

观树木之摇曳而知有风, 睹绿翠之萌动而知有春;

视己身之灵明而知有命, 参天地之造化而知有主。

有学者指出, 这副联其实是节选于刘智的《天方典礼要解》,更加证明早期的回族楹联,尤其是宗教题材的楹联,其实是来自对宗教经典的汉译, 只不过是力求工整之后,逐渐演变成楹联。

(二)回族教育模式日渐规范

除了回汉融合, 回族联家的形成与回族教育的日渐成熟不无关系。

自明代, 伊斯兰学者胡登洲(一五二二——一五九七)等人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宋明理学的养分后,形成了经堂教育传统。且随着『以儒诠经』活动的展开,伊斯兰『附儒』在其教育模式中蔚然成风。我们大体可把这种教育模式分为学校教育和私人教育两种。

⒈回族学校教育

回族学校教育包括传统的经堂教育和后来的新式教育。

在西北,只要有清真寺的地方一般就会有经堂教育。坊民们上的是经学,掌握基本的宗教知识即可,而德高望重的阿訇则会带一些学生, 教授较专业的宗教知识。学生为了学到更多的知识,需要游历各地去拜访名师(李健彪《试论近代西北回族教育的几种类型》)。如回族学者白寿彝所说,『回教教育,以清真寺为主,施以宗教人才之训练而已。』

同时, 在近代回族上层人士的主张、支持下,回族新式教育,包括回民小学、中学等也相继建成,他们都在很大程度上为回族开蒙启智起到推动作用。所以,回族联家多出自清中期以后,一定程度上正是取决于其教育模式的成熟。后来,回族联家中,像哈锐、马元超、马福祥、马邻翼、蔡大愚等, 也都热衷于兴办教育来开启民智。

⒉回族家庭教育

如果说回族学校教育是养成他们学识的大环境,而回族家庭教育则对他们参与楹联创作起到了更好的激励作用。回族翰林哈锐在《蜕庵六十六岁追述自叙》言,『是岁(八岁)始入家塾,吾叔授以《三字经》、《千字文》等书,为学童矣。当时颇有早慧之目,吾叔督之特严』(胡圭如《哈锐集》)。可见,在这样严厉的家塾教育下,哈锐自然有条件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回族翰林。再如宗教领袖马元章、马元超之父,就曾『游学于伏羌南关』(马元超《马世麟阿文联跋》); 近代回族联家马景山也是『幼读儒书,长研医理』(《清真格言联璧序》)。

据马效融《临夏私塾见闻录》记载,临夏回族自治州至少自明朝时就设有私塾,像联家喇世俊曾师从名师王朝弼,后来喇本人又请回族名儒蒋益三设家塾,传授他的子弟。不过马效融也指出,『所谓「十年寒窗」, 当时少数民族儿童极少有人坚持。』所以这些能坚持下来的,自然就是喇世俊等佼佼者了。

(三)传教与统治的需求

从许多回族联家的身份与作品可以看出,他们参与楹联创作,主要还是为了教义宣传和加强统治的需要。

许多人甚至是受到自己教派领袖的影响。例如临夏人马启西创办西道堂,主要受刘智思想的影响,而作为伊斯兰知名学者,刘智也从小重视汉学,目前在不少清真寺还留有他题写的楹联。尊崇刘智思想的马启西,自然也会考虑通过楹联这种通俗易懂的形式进行教义宣传。

不过, 不同教派领袖所作的楹联,大体上虽都以诠释伊斯兰教义为核心,但因其派系不同,见解各有不同。这里要研究这部分楹联,有个名词必须了解,就是『门宦』。

有学者指出,门宦在中国伊斯兰教研究中具有特殊而重要的地位。一般认为,门宦是伊斯兰教苏非主义传到中国后,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的产物, 准确地说,是苏非主义在我国回族、东乡族、撒拉族和保安族四个民族文化中的组织形式和表现形式(曾江《临夏门宦拱北: 中国西北伊儒交融的文化景观》)。用著名史学家王树民的话来理解, 则相对简单, 就是『「拱北」为天方语,即有宗教地位者之坟墓也, 建立拱北者在教中即自成一系统,称为「门宦」。』(王树民《河州日记》)

在回族联家中,像祁静一、马元章、马启西等都属不同门宦。历史上他们互相交流、融合,也曾有过纷争,但大体上是出于『一视同仁』的状态(吴珏《天水回族史略》)。

(四)回族儒生的精神寄托

同汉族士大夫一样, 回族儒生依然有以文字寄托心境的习性, 故而楹联也成为他们精神寄托的载体之一。

在民国学者胡心如所著《恕轩笔记》中记载有关哈锐一则史料:『哈退轩因余之嘲,一日向余出对曰: 「胡恕轩说胡话」,余对以「古文炳讲古董」。古,成县回族教徒,适在座,正谈古物。』可见,当时哈锐等人日常属对已渐成习惯。

再看哈锐题天水南郭寺杜少陵祠一联:

我新从蜀道归来, 登木皮岭, 涉水会渡,缅遗诗宛然,恨当年冲要难留,怅对落日晴空,长想二十章过客;公曾在秦州流寓, 寻东柯谷, 访西枝村,问游踪遍是,似此地峰崖更好,何时牵藤补竹,重招千余年羁魂。

文字间完全是旧有文人的情怀寄托。还如马邻翼阿文匾配联:

老视浮华犹幻梦;闲居城市亦山林。

已能读出这位回族学者如汉族士大夫一般的隐士之情。

四、西北回族联家的创作特点

研究西北回族联家,就有必要分析他们的创作特点,笔者将其归纳为五个方面:

(一)力求中文楹联典雅贴切

在回族联家的作品中, 中文楹联和阿拉伯等文字楹联各占半壁。关于中文楹联,他们往往力求典雅、贴切。

回族进士、 清末做过甘肃最高学府之一五泉书院山长的马世焘(一八零九——一八七五)就曾提出以『穆教清真之理,融合儒忠恕之道; 用易学南华之精奥, 阐扬天方性理真谛』的观点(朱孔阳《皋兰县马鲁平先生懿行序》), 来概括回族汉文写作的特点。

就现存回族楹联来看, 也都在尽力做到马世焘所说的方法, 如马福祥题兰州武侯祠联:

凭栏纵远观,叹东方大陆风起云飞,欲请卧龙作霖雨;

寻壑恣幽赏,值西域胡氛烟消火灭,且容立马看河山。

陕安道按察使、回族书法家唐成烈(一八四八——一九零五)题西安大皮院清真寺联:

尔来礼拜乎,要摸着心头,干过多少罪孽,向此处鞠躬叩首;

谁是讲经者,须破除情面,说些警吓话语,好教人入耳悚神。

喇世俊题兰州绣河沿清真寺联:

此处即教门,明道修身,要晓得生于何来,死于何去;

而今循义路,归真复命,方知是共之不合,分之不离。

蔡大愚自题春联:

探卢、孟以为学;

羡巢、由而立行。

马河图挽陈晋昶联:

凭太邱令德招来,五世一堂人瑞备;

乘元日良辰归去,八旬四载寿星终。

以上诸联可见, 作者都在力求文字表达效果,突出楹联写作的核心要义典雅、贴切。

(二)楹联宗教色彩浓厚

因其独特的民族信仰, 必然使不少回族楹联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且前面已指出,许多回族楹联的写作,正是出于教义宣扬的目的。

如祁静一大拱北联:

心恒存乎守己;

身正方能化人。

马元章题《归真总义》:

由有为进无为,直造到月朗风清,方显真主体用;

以浩然会本然,要做至山穷水尽,才是归根名实。

马启西伊斯兰教义联:

命如春风,仁如春理,感物如春信,一生都在春光里;

学是天成,品是天纵,启口是天言,万事不出天定中。

无一例外。回族学者马广德指出,这类富有宗教色彩的楹联,其内容大致包括七个方面: 认主学、天道五功、清真寺职能、修身养性说、旁感杂论、对宣教者的赞扬或眷念、对回族人物的歌颂和怀念。(马广德《回族汉文楹联述略》)

(三)格律宽严相当且相对自由

楹联属于格律文学,回族楹联也不能例外,只是由于各种原因,存在宽律与工律相当的现状, 且在宗教题材的楹联中,表现得更自由一些。

如祁静一大拱北联:

敦五时参拜之典;

重七日朝向之礼。

西道堂第三辈教主马明仁题临潭清真西大寺联:

修今世净室;

修来日天堂。

回族联家不太看重联律,有学者认为是: 『极力想显现出自己民族的文化特色,在心理上建起了一道民族文化的「保护墙」, 表现对待异质文化上就出现了这种情况。有的回族地区在清真寺才贴对联,有的只贴阿文对联,也有的阿文对联和汉文对联同时都贴。在有汉文对联的清真寺里,有的只保留了对联的外在形式,比如有上下联、字数相同等,至于对仗等对联写作要求,就不那么在乎了』(《回族研究》二零零四年第四期)。

(四)部分联家存在代笔质疑

值得一提的是,回族联家中有不少存在代笔质疑。这主要是指那些有楹联传世的回族军阀和地方政要。研究他们的资料会发现,其中许多人都是晚清民族起义的领导者,自身受教育程度并不高,却能偶尔看到署名他们的工整楹联,自然会令人生疑。如西北军阀马鸿逵,曾有题刘尔炘铜像一联:

抱山环水,是处堪称乐土;

顶天立地,大家来拜完人。

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社交目的而请人代写。在民国,出于交际需要,请人代笔作联很普遍,许多汉族政要,尤其各路军阀,包括当时的甘肃督军张广建等,无一不是如此。一九三二年西北军阀马福祥去世时,回族政要几乎都送来挽联,像此前几乎从未见过楹联的地方军阀马全良、马步芳等也都参与。

有人指出,他们的代笔者,很多就来于各自幕僚。比如临夏人马恕(一八七五——一九五七),还有马鸿逵的启蒙老师,本身也是回族诸生的马良, 传世也有较好的楹联。像他挽马福祥联:

调和党国功无比,先生系海内安危,义若鲁连,解纷排难,忠同蜀相,尽瘁鞠躬, 骏马正光明, 箕尾意迎元老去;

积善世家庆有余,后辈皆军中豪俊,侄犹道济,西北长城,子类仲谋,东南保障, 象贤观似续, 门庭应蓄将才多。

足足有八十四字, 是目前发现西北回族楹联中最长的一副。因此,在罗列『西北地方政治势力和依附者』联家一条时,笔者能较为确定的, 只有马福祥一人。尽管如此,就连马福祥的作品是否全部出自本人,也有质疑。

陇上著名学者张思温,在其《回族能诗者》一文中说,『吾乡马云亭福祥有《磨盾余墨》一卷,多幕友代笔而后敲定者。』张思温与马家世交,又是陇上著名史学家,他的记载应该可信。足可见,代笔在回族政要中的普遍性。

(五)特有的阿文、波斯文楹联

由于信仰伊斯兰教等渊源, 回族知识分子中, 几乎人人都不同程度地认识阿拉伯文,以及波斯文等。于是在中国回族,也就创造出全人类独一无二的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楹联,一般统称为『阿文楹联』。其特点『是在书写时,将文字结构做精心布局,使长短不齐的阿拉伯文分别按一定的结构,疏密对称地分配到每个斜写的「方块字」中去, 使之成为具有汉字外形的方形、矩形、圆形和菱形等形状,这样,阿文「方块字」就可以在「字数」上左右相等。』(马广德《回族阿文对联》)还有『不少伊斯兰学者,用对联这种形式,以阿拉伯文或波斯文,将《古兰经》文写为对联形式,虽然文字不求对仗,平仄不尽相同,但用经文组成的字形如同中文对联一样, 两面相对,并在清末民初就已涌现于联苑。』(苟国正、赵忠《楹联拾萃》)不过『与中国传统对联相区别的是,阿文对联没有要求对偶的特点,其内容也有所不同,阿文对联大都为《古兰经》和圣训中的警言名句,涉及信仰及对宗教功修、人生哲学、伦理道德的阐述和关于天地、人生的终极思考,以及对立功、立德、立言者的赞颂和悼念等,以此进行道德教化。』(马广德《回族阿文对联》)

一九三七年七月,顾颉刚在西北考察时也曾记载,『回教同仁赠我以马经邦阿訇所作阿文对联及中堂, 其字以竹帚书写,顿若山岳,扬若轻烟,有似散花之舞,知中土飞白书即用此种笔墨。』(顾颉刚《西北考察日记》)而至今,回族在经堂,乃至家中创作并悬挂阿文、 波斯文楹联,依旧很普遍。

值得一提的是,清初回族宗教领袖之一的祁静一,还有一副中文和阿文合写的楹联,为史上首例:

真主无形,先天先地,一气浑沦,究竟处原来这个『一』;

圣人有教,至正至中,万缘寂寞,归根处只是些儿『〇』。

联中『一』,为阿拉伯文第一个字母,读作『艾力夫』; 音符『〇』读作『哲曾目』,作者以此来表达伊斯兰教义,并达到回汉双修的至高境界。在康熙年间,就有如此联作,不得不令人赞叹。

五、西北回族联家的评介与影响

毫无疑问,无论是出于文化、民俗、宗教乃至政治各方面考虑,回族联家及其作品都应值得重视与肯定。

(一)民族融合的有效载体

⒈促进多民族文化交流

回族楹联家首先是多民族文化交流,尤其是回汉文化交流的『使者』之一。如回族学者丁正熙指出,『至于回教教义,根本与中国固有的文化多相符合…… 中国的回教教义,亦含有中国文化的成分…… 以中国固有的文化发扬回教教义,以融会民族之团结,谋中国之复兴。』(丁正熙《用中国固有的文化作中国回教运动》)

少数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之一,回族楹联依然如此。『它借用楹联特有的艺术形式, 以反映伊斯兰教义、教理、宗教伦理和回族历史、文化、人物等为主要内容, 充分显示了回联的民族特点。用楹联阐明上述内容,这在中国回族伊斯兰文化史上是独树一帜的,也是回族人民对祖国传统文化的又一贡献。』(马广德《回族汉文楹联述略》)

⒉影响其他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

因同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原因,回族楹联创作之风,也影响到了周边的东乡族、撒拉族和保安族等少数民族。历史上,这些民族也曾出现过本民族的『楹联家』。

如东乡族政要马为良挽马福祥联:

韬略见贻谋,有子能担天下事;

荣哀酬盛德,伤心遽失老成人。

东乡族学者、中国伊斯兰教伊赫瓦尼派创始人马万福(一八五三——一九三四)题临潭南大清真寺联:

凭经主教;遵经革俗。

东乡族政要马璘题兰州五泉山四宜山房联:

我来自千丈红尘,看檐前瀑布,栏外清泉,直接仙瀛分半席;

这才是一块净土,羡飞阁流丹,层峦耸翠,恍临大海望三山。

这些少数民族因和回族信仰相同、习俗相近,历史上又互相融合,有很大的相似性, 故而并未单独从回族联家研究课题中将他们分离,而应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

(二)楹联体系的重要组成

就楹联体系而言,回族联家及其作品,至少有四个方面值得肯定。

⒈加强了楹联创作群体

毫无疑问, 回族联家是目前已知全国五十六个民族中,除汉族和满族联家外,人数最多的联家群体。无论是他们的创作质量、数量以及专注程度,都可纳入中国楹联体系之构架。如民国学者胡心如说,『回教文武济济,人才辈出…… 文人方面,如哈退轩之旧学,马霄石之新学,在汉人中,亦不多得, 安敢存畛域之见而忽之耶? 』(胡恕轩《恕轩笔记》)

⒉增添了楹联创作题材

悠久而神秘的伊斯兰教义, 经回族联家的诠释,成为人尽可知的道理,这是回族联家对本民族思想推广的贡献之一,当然,他们也为整个楹联创作题材, 增添了不少新的元素。我们可以将回族楹联以『宗教联』、『名胜联』、『感怀联』、『题赠联』等多种主题进行划分。

⒊丰富了楹联创作形式

一直以来, 对于楹联创作形式只关注中文写作, 这是和汉字特有的表达效果相关。但是,近年来,经以湖南余德泉教授为主的一批学者考证,我国多民族大家庭中,除了通用的中文楹联外, 已知的就有东巴文、黎文、白语等少数民族楹联,而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楹联也一样有利于丰富楹联创作形式。如回族学者马广德说,『阿文对联的出现,无论是在伊斯兰文化,还是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都是一个创造,其文化价值是不言而喻的。』著名史学家顾颉刚也肯定,『亦是中西交通史上文化沟通之一例也。』(顾颉刚《西北考察日记》)

⒋完善了楹联学科体系

回族联家及其作品, 毫无疑问可以完善整个楹联学科体系。在楹联名家研究中,他们应作为一个独特的群体; 在楹联表现形式和内容方面, 独具特色的伊斯兰楹联和阿拉伯文、波斯文楹联今后必不可或缺。

而且我们在梳理整个回族联家及作品后,应重新就『伊斯兰楹联』给予一个较为准确的定义: 伊斯兰楹联, 应是以回族为主,包括东乡族、撒拉族、保安族等信仰伊斯兰宗教的民族, 共同创造的反映伊斯兰信众宗教思想、政治见解、学术观点、风俗习性和生活感悟的楹联, 它包括中文楹联和阿文、波斯文楹联两种表现形式。其中,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创作的吟咏、 题赠类楹联又因其宗教色彩并不浓厚, 和一般汉族知识分子创作的中文楹联并无明显区别,也可不属于『伊斯兰楹联』的范畴。

如回族学者马邻翼写得楹联:

开天古教无神秘;举世模型有圣言。

其实,伊斯兰教众,包括回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秘』之处,当我们走进其文化成果之时,依然会发现其夺目之光,依然可以对其进行客观、全面的梳理与评判,依然可以将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进行推介和发扬。

(730030甘肃兰州白银路兰州晨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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