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锋
一
梁章钜《楹联丛话》中记录有朱熹对联十三副。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关于沧洲精舍的对联,『朱子于绍熙五年,筑沧洲精舍,时年六十有五矣』,计三副。第二类是摘录《朱子全集》卷后所附载联语,『《朱子全集》卷后所附载联语尚多,谨摘录如左,以见南宋时楹帖盛行,虽大贤亦复措意于此矣』,计七副。第三类是『世有刻为木榜,悬诸堂楹,人所习见者』,计三副。
其中有一副联很有名,是从《朱子全集》卷后所附载联语中摘录的。联云:
十二峰送青排闼,自天宝以飞来;
五百年逃墨归儒,跨开元之顶上。
此联前有说明:朱熹『知漳州日,建书舍于天宝镇山开元寺后顶』。
朱熹(一一三零——一二零零)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称紫阳。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侨寓建阳(今属福建),南宋绍兴进士。他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理学家。在理学上师事李侗,为二程(程颢、程颐)四传弟子。他发展了二程理学,世称程朱学派,在元、明、清三代被崇为『绍道统,立人极,为万世宗师』,成为地位仅次于孔、孟的『夫子』。
此联精于用典。上联写景极有气势,写景而能用典则颇为难能。『送青排闼』出于王安石诗《书湖阳先生壁》诗:『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然用在此处自然贴切,用典无痕。『天宝』,指福建龙溪县西的天宝山。天宝山群峰叠翠,向书院破门而入;比起『群山万壑赴荆门』(杜甫)尤觉气势磅礴。这是从侧面烘托书院。
下联用孟子的两个典故。『五百年』并非浪下,《孟子·公孙丑下》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而《孟子·尽心下》则对这句话进行解释:『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
『逃墨归儒』也源于孟子。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孟子认为,墨子与杨朱实际上是各走极端,而儒家是符合中庸之道的。『逃墨必归于杨』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无论逃墨还是逃杨都必归于儒,这是最后的结果。所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一句还另有现实意义。『开元』,即开元寺。朱熹于寺后山上建书院,故称『跨开元之顶上』,寓含书院比佛寺意义更大。
此副对联从联文来看,正大堂皇,气势磅礴,颇为人传诵。而且隐隐有中兴儒学,舍我其谁的气概。然而也有疑问。
第一个疑问是有关联律问题。
此联的上下联结字的平仄和一般对联情况完全相反,上联结字应仄反平,下联结字应平反仄。有人认为上下联次序弄颠倒了。然而对这一副联,上联平收,下联仄收,似乎也可以。
但是上联的起三字『十二峰』和下联的起三字『五百年』声律完全相同,这种情况应该是可以避免的。当然自有此联之后,天宝十二峰就开始载入方志了。
另外,上联『自天宝以飞来』和『跨开元之顶上』在对仗上有诸多出律处,也无用多说。朱熹的诗和文章俱在,作一副对联会如此多处出律吗? 当不至如此。
第二个疑问是朱熹会不会引用王安石的诗入联?
据《宋史·王安石传》所载:『 论曰:朱熹尝论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宁、宣和之际,而祸乱极矣﹂。此天下之公言也』。这是朱熹指责王安石以利为先,儒学不纯,祸乱国家,词锋极其严厉。
据《朱文公文集·卷三四》所载:朱熹在『与东莱论白鹿洞书院书』一文中说:『王氏得政,知俗学不知道之弊,而不知其学未足以知道,於是老、释之似,乱周、孔之实,虽新学制,颁经义,黜诗赋,而学者之弊反有甚於前日…… 』。
所谓『俗学』,是指词章训诂之学。朱熹赞同王安石重经、黜诗赋的立场,然而朱熹认为安石所学是杂释、老,﹁乱周、孔之实﹂,﹁其学未足以知道﹂。朱熹此处也是指王安石儒学不纯,『其学未足以知道』,在儒学中揉合佛家和道家的学术。其实王安石还兼学法家。
朱熹和王安石两人政治理念不同,可以称为政敌;尤其是学术观点不同,而且势同水火,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朱熹当不会引用王安石的诗入联,更不会将此联题于自己所主讲的书院。
第三个疑问是梁章钜《楹联丛话》所指《朱子全集》是指哪一部书?
主要有三本书。其一是《朱子全书》。编印朱子的著作的人很多,清代达到全盛。康熙年间,大学士李光地奉敕编修的《朱子全书》,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部。《朱子全书》全称《渊鉴斋御纂朱子全书》,六十六卷,(清)李光地等纂修。清康熙五十三年(一七一四)内府刻本,共二十五册。
李光地在编修时,将朱熹文集、语录进行整理删节,汰其榛芜,存其精华,以类排比编成此书。全书分为学类、论学、孟子、中庸、易、 书、诗、 春秋、礼、乐、性理、理气、鬼神、道统、诸子、治道、论文、赋词、历代十九门。因为删节和淘汰,虽称全书,并不完全。朱子此书另有清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武英殿刻古香斋袖珍本,清咸丰元年(一八五一)墨格精抄进呈袖珍本。
其二是《大全类编》。清雍正八年,朱熹十六世孙朱玉将正集、续集、别集全部分类重编为《朱子文集大全类编》一百一十一卷,又搜罗朱熹佚文作《补遗》,《大全类编》以朱子正、续、别三集合而为一,俾诸体各以类从。每体之中,又以编年为先后,分为八册。一册为道学渊源、世系等,凡三卷。二册为赋、诗、诗馀,凡十卷。三册为封事、奏札,凡二卷。四册为政迹、宫观、经筵、表文、疏文,凡十一卷。五册为书劄,凡十四卷。六册为问答,凡三十五卷。七册为杂著,凡十五卷。八册为序记、祝文、碑文、行状、墓志、墨迹等,附编著书目,凡二十一卷。此书虽然『用力颇勤』,但缺点也很多。首先是『割裂烦琐,究不及大全集之原本,为能存其旧也』。其次是『其间考订未精,多有误收及伪作者』。
有研究者指出:梁章钜所见很可能便是这一版本,所谓『卷后所附载联语』,则明显系书后的《补遗》,此朱熹『联语』不仅不是作者手定,其中有些作品是否真的为朱熹所撰,也存在很大的疑问。
其三是《朱子全书》。《朱子全书》共二十七巨册,共约一千四百三十六万字,二万三千六百零四页。二零零三年该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和安徽教育出版社联合出版,是目前为止收集朱熹著述文字以及朱熹研究资料最完备的《全书》。这一本书当然和梁章钜无关。
又据曾国藩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的日记所载:『…… 又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 』。那么曾国藩所指《朱子全集》和梁章钜《楹联丛话》所指是同一本书吗?
第四个疑问是此副对联的史料记载情况是怎样的?
明以前的史料未能查到,明代的史料有两个:朱国祯著《湧幢小品》和焦竑著《国朝献征录卷》。
《湧幢小品》是明人笔记,朱国祯撰。朱国祯(?——一六三二)字文宁,浙江乌程(今吴兴)人,万历年间进士,历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该书共三十二卷。记载明朝掌故,大而朝章典制政治经济等,小至社会风俗、人物传记。作者熟悉明代之事,所记多质实可信。最早有明天启年间朱氏家刻本。
据《湧幢小品·肄器修祀》记载:『…… 适琉球使者过漳。闻而来观。皆合掌捧手。称叹而去。一日。习仪开元寺。见寺后有朱文公祠。已敝坏。祠后有峰。僧庐其下。仍旧額扁。为芝山书院。以事文公。陈北溪、黄勉斋、蔡九峰、为配。又遴选庠生数十人。读书其中。士習丕变。郡父老相传。文公尝遗一联云。十二峰送青排闼。自天宝以飞来。五百年逃墨归儒。跨开元之頂上。盖若有待云。守漳之三年。……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句话『郡父老相传。文公尝遗一联云』。而其时已是明代,距宋已远。
《湧幢小品》似乎出自《国朝献征录》。《国朝献征录》是明朝焦竑著,共一百二十卷。《国朝献征录》纪事上始于洪武,下至嘉靖,凡十二朝,收录各种神道碑、墓志铭、行状、方志等,并以宗室戚畹、勋爵、内阁、六卿等官职分类,于民间则以孝子、义人分类。
焦竑(一五四零——一六二零),字弱侯,号漪园、澹园,山东日照人。明万历状元,著名学者,著作有《国朝献征录》等多部。据史载:乾隆年间,于敏中、钱汝为等主编《明史考证》,多依据《献征录》参校《明史》。
又据《国朝献征录》卷四十,其中有蒋信著《兵部左侍郎高吾陈先生洪谟行状》云:『公讳洪谟,字宗禹,高吾其別号,世居武陵之東村…… 』,是写陈洪谟生平事迹的。行状中所载有关朱熹对联之内容与《湧幢小品》全同,此处从略。
第五个疑问是此副对联『逃墨归儒』一词的源流是什么?
朱熹此联至明代才有记载。以后,清同治五年(一八六六)闽浙总督左宗棠在漳州曾应邀为芝山书院题写柱联,又用到『逃墨归儒』。联文是:
经始问何年,果然逃墨归儒,天使梵王纳士;
筹边曾此地,大好修文偃武,我从漳海班师。
那么明清以前,是否有脉络源流呢?据资料,『逃墨归儒』一词,自孟子以后一直到宋代,之间始终没有找到脉络源流,但是元代有,而且是一个和尚,名字是释大圭。
『逃墨归儒』一词是否有别解? 据《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明诗综》卷九十载:大圭字恒白,晋江人,泉州开元寺僧,有《梦观集》。恒白语法侣云:『不读东鲁书(儒家书籍),不知西来意(佛家教义)』,此『逃墨归儒』之言也。
释大圭(一三零四——一三六二),俗姓廖,字恒白,号梦观,元代泉州人。大圭自幼习儒学,擅长诗文。及长大,大圭遵从父教,到泉州开元寺出家为僧,拜高僧广漩为师。大圭由儒入释,故能贯通儒释两家。他曾说:『不读东鲁书,不知西来意。』
据《四库全书总目·集部·别集类·梦观集本二十四卷》,首为《梦法》一卷、《梦偈》一卷、《梦事》一卷,次为诗六卷,次为文十五卷。所谓梦法、梦偈、梦事者,皆宗门语录,删除其《梦法》等卷,并删除其杂文,惟录古今体诗编为五卷。可惜的是,《梦观集》所删太多,现在已无法见到全貌了。
二
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
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
这副对联据说是宋代理学大师朱熹在任福建漳州知州时,为创办的白云岩书院写的一副对联。梁章钜《楹联丛话》中记录有朱熹对联十三副,但不含此联。
初读这副对联也很快被吸引了。再读之下,就有了几点疑感:一是有些字句很熟,似乎在唐诗中见过;二是因为朱熹是所谓的儒学圣人,理学大师,不应有逾分的言论,得守规矩;三是联的四字句和七字句,联意不能统一,联理不畅。似乎不应是朱熹的作品。
先进行考证。检读唐诗,手边常用的有潘德衡的《唐诗评选》。在三百四十八页载有唐宣宗的两首诗:其中一首题名《百丈山》,诗曰:
大雄真迹枕危峦,
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
山河长在掌中看。
仙花不间三春秀,
灵境何时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罕到,
暮钟朝磬碧云端。
此诗也有几个版本,字句略有不同,如第六句何字通常作无字。
这一首诗的主旨是写百丈寺。百丈寺建在百丈山,山在江西省奉新县。百丈山,又名大雄山,坐落于江西省奉新县西北部的西塔乡,峰峦高耸,风光四射,雾绕云飞,景色迷人。据光绪版《江西通志》记载:『百丈山在奉新县西一百四十里,冯水倒出,飞下千尺,西北势出群山,又名大雄山。』百丈寺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迄今已有一千二百余年历史。据《辞海》记载:唐德宗兴元元年(七八四)邑人甘贞延请大智禅师怀海(七二零——八一四)担任主持,易名百丈寺。
日月每从肩上过;
山河长在掌中看。
此诗以此联最为人称道。日月经天,一肩担起,山河万里,己在掌中。这是何等胸襟,何等胆魄。潘德衡评为:『尤为矫矫不群』。这一联气势非凡,非大有作为者不能道,非帝王不敢道。何物唐宣宗能作此诗?唐宣宗是有这个资格的。唐宣宗李忱(八一零——八五九),唐朝第十八位皇帝,初名李怡,以前是光王,在位十三年。而且唐宣宗还是一个强势皇帝。据史载:唐宣宗李忱在位期间干了三件大事,每件都不容易。第一件事是以铁腕消除党争,使『奸臣畏法』,使『权豪敛迹』;第二件事是遏制了宦官的嚣张气焰,使『阍寺詟气』;第三件事是一项巨大的历史功绩,收复了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已经被吐蕃占据了将近百年之久的河、湟地区(今甘肃及青海东部)。历史上评价他说,『宣宗性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唐)太宗』。
强势帝王固有此气概,但是为何却作于佛门。据说唐宣宗李忱曾经在百丈寺五年。
那么从什么时候,唐宣宗之诗演绎成宋朱熹之联呢? 于史无征。在《朱熹对联选》中倒是查到此联。但此书所收对联真伪莫辨,其它对联内容也和此联风格相去甚远。朱熹的书我们是读过的,朱熹的诗也是读过的,似乎和此联风格颇为不同。那么所谓朱熹之联有无可能袭用唐宣宗之诗呢?结论是不可能。首先因为不敢,而且也不会,拾人牙慧不是圣人干的事。
再来读这副对联:有人以为上联『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是形容学者两袖清风,可昭日月;下联『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是形容学者读书品万物识时局。也有人以为上联写仰视所见,比喻书院像山岩一样地位超迈。下联写俯视所见,『门庭开豁』暗示这里人文茂盛。这些解释都过于牵强,而不着边际。
细绎联意,清高是写品质,或谓可比吁翰林,但只能用地位清要;翰林品级较低,谈不上地位清高。区区书院学子还是草根;『日月每从肩上过』,言大而狂,在专制社会是要惹上文字狱的。至于下联,『门庭开豁』可写书院,开豁是说敞开,『江山常在掌中看』,是谁把『江山(放)在掌中』,还常看? 别忘了那是封建社会,一个儒生有帝王思想是要杀头的。
另有人也看出了『日月肩上过』、『江山掌上看』,气魄太过宏大,想象太过奇伟,不合朱熹的身份;但又以为是『宋明一些理学家好说大话、好唱高调的思维特点』。但是好唱高调也是有底线的。而且:一方面南宋理学朱(熹)陆(九渊)泾渭分明,斗争也很激烈;另一方面当局对理学控制也严;如此大话也容易惹祸的。
朱熹(一一三零——一二零零)字元晦,号晦庵,晚年自称晦翁,别号紫阳夫子,谥『文』,故称『朱文公』,祖籍安徽(今属江西省)。一一四八年登进士第,一一九零年改知漳州。朱熹一生『笃意学校,力倡儒学』,漳州白云岩紫阳书院也正是朱熹任漳州知事一年内创办的。《漳州府志》载:『公在漳,首尾仅一期。未至之始,吏民闻风竦然,望若神明。及下车莅政,一以道德正大行之,人心肃然以定。官曹厉志节而不敢纵所欲,豪猾敛踪而不敢冒法,郡中讼谍无情者畏惮不敢复出』;注意下面这一段:『平时习浮屠为传经礼塔朝岳之会者一禁而尽息。良家子女入于空门者悉闭精庐归复人道。』朱熹对儒佛的态度是清晰的。
总的来说,以朱熹的道德文章和见识,将皇帝写寺庙(佛家)的一首诗,取出颔联,加上四个字,变成一副对联,以后又题于书院(儒家),这是匪夷所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