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外一篇)

2015-05-27 10:28陈玉兰
小说界 2015年2期
关键词:莲叶慈禧师傅

陈玉兰

母亲与父亲一次面也没有见过,就被姥爷五花大绑押进了父亲的家门。当时年方二八的母亲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女,已有了心上人,是同村的“放牛娃”,母亲宁死不同意这门亲事。姥爷是至高无上的家长式老古板,对于母亲的反抗,实行了“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方式逼母亲就范。也许实属无奈,因父亲答应给姥爷五块大洋,姥爷急着给舅舅娶媳妇。

父亲与母亲实在不般配,母亲高挑的个头,走路胸脯挺得直直的,如她的人品一样端正。父亲与母亲一个属相,整整大一轮。父亲年龄大些尚可,可身高偏偏与母亲不成比例,比母亲矮半头。父亲与母亲走在一起,像一个小屁孩儿跟在大人身后屁颠屁颠地跑着。

母亲进了父亲家门,根本不让父亲沾身。父亲倒也不吭气,乖乖地打地铺。有人问他,整夜睡地上不怕着凉?父亲乐呵呵地伸伸腰说:没事,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母亲整天挂嘴边只一句话:你毁了我一辈子,我要跟你离婚。母亲每当说这句话时,都会用手指着父亲的鼻尖,咬牙切齿地发狠,好像要把父亲撕巴撕巴炖着吃了才解气。这时,父亲并不焦恼,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狗,蔫头耷脑龟缩身子,知趣地躲一边面壁反省去了。

母亲这句话说了两年多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孩子,而且是儿子。父亲的欢喜自不必说,一拍屁股转了三圈,咦,我当爹了。当把屁股拍疼了才想起给母亲沏碗红糖水喝。父亲一下给母亲煮了五十个鸡蛋,一个一个给母亲剥了,白嫩光滑颤动着,掰一小块放到嘴边吹吹,送到躺在床上满身疲惫、满脸淌汗的母亲嘴边说:张嘴,吃吧,补补身子。

母亲倒高兴不起来,只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因那年“小二黑结婚”演得正浓。母亲的“放牛娃”在她被逼嫁时,一气之下跑出去当了八路军的排长,风风光光回来找她。

母亲流着泪端详着自己的儿子,还不到百天,躺在床上,踢蹬着小手小脚,瞅着母亲咧嘴笑得甜甜的。排长摸摸他的下巴,他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母亲明白把儿子抱走会要了父亲的命。把儿子留下,会要了儿子的命。母亲抽泣着对排长说:我不能用两条人命换我的幸福。与排长依依惜别。

那晚,母亲与父亲无缘无故大吵大闹,搅得地动天惊,寻死觅活地折腾。父亲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只蹲在炕沿低头抽闷烟。父亲听见母亲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我前世欠你的,老天惩罚我来还你的债,你毁了我一辈子,我要跟你离婚。当然,母亲用手指着父亲鼻尖数落这个动作是少不了的。

母亲嘴里唠叨着这句话,给父亲生了五个孩子,而且一茬儿都是儿子。老人们讲,生儿子是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孩子就随男性。这句话有没有参考价值不知道,反正父亲特别疼爱母亲。

困难时期,父亲拉煤车,即把煤厂的煤渣给人送到家里。家里五只虎嗷嗷待哺,靠父亲一个人养活,父亲早早累弯了腰。母亲从来不吃干的只喝稀粥。母亲给五只虎每天两顿饭,山药面、高粱面、荞麦面掺和着改着花样做着吃,逢年过节,才用玉米面改善生活,白面全部给了父亲吃。

母亲养了五只下蛋的老母鸡,每天必定给父亲煮五个鸡蛋。母亲一边给父亲剥鸡蛋壳,嘴里一边数落:吃饱了,身子骨才结实,才有劲拉车,一家子人靠你养活呢。唉,我怎么跟了你,你毁了我一辈子,我要跟你离婚。每当这时,父亲就会咧嘴憨笑,仿佛母亲夸他一般。

每年的麦收时节,母亲便趁着夜黑偷偷到城外的农村捡麦穗,回来用碾子碾成白面,给父亲烙白面饼。烙饼卷鸡蛋,是父亲最爱吃的。五个孩子馋得直流哈喇子,吵着向母亲要,可母亲只能让他们享受用白面皮裹了山药面烙的两面饼,鸡蛋也是掺了许多葱花摊成的。

今年春节,母亲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竟晕倒了。当母亲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床上,父亲坐在床边的陪床椅上,正紧张地攥住她的手难过得发抖。

太阳暖暖地正向天边垂落,父亲的脸像涂了油彩映得红润光鲜。母亲这才发现父亲已是九十岁的高龄了,眼睛便湿润起来,轻声问父亲:你说如果有来生,咱俩还能做夫妻吗?

父亲愣愣地反应了半天,才展开满脸的核桃纹,神秘笑笑:不一定喽,如果下辈子我托生个有钱人,就去找你,让你好好地跟我享清福。如果还是这么穷,我就帮你找一个有钱的人家。我呢,就在你家附近,远远地看着你,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母亲不解地问道:你在我家附近干什么?

父亲认真地说:不干什么,就、就是想当那个排长。

母亲一下子愣住了,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心中只依恋着那位排长,却默默爱了自己一生!母亲眼泪如泉涌般汩汩涌出说:咱俩来生还做夫妻,好吗?

母亲第一次让父亲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莲叶托桃

那是夏季的一个夜晚,保定府沉寂一片,天上一轮残月,给大地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神秘。天气闷热,成群蚊蛾欢快地吟唱着血腥的“嗡嗡”曲,向冒着汗液的血肉之驱肆意围拢过来。白师傅难以入眠,用蒲扇用力驱赶着周身的吸血虫。

月光泻进来,把凄厉的呐喊声带进来,呐喊声裹挟着急促的敲锣声,想必那铜锣忍受不住猛烈的敲击早已破裂,与呐喊声搅在一起,刀子般刺进人们心里:八国联军攻破京城,圆明园火光冲天,燃烧了七天七夜。慈禧携光绪帝离京,洋鬼子来了!

接着是纷杂的脚步声,杂乱的惊叫声,伴随着敲锣打更人沙哑而且令人胆战心惊的惊呼,人们奔走相告。

白师傅一个鱼跃蹿起,一面穿衣服,一面蹬鞋,想跑出去看个究竟。当他打开柴门,与一群人正撞个满怀。这群人正是奔他而来。他如此巧合地给他们开了门。这群人不由分说,蒙上他的眼睛,架起他走出院门推搡上车。他来不及分辩,来不及跟家里人打招呼,只听得身后粗野的狂叫:把他家里人全部监控起来,不许走动,做人质!

黑暗中,白师傅弄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罪。一个饭馆的厨子,招谁惹谁了?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弄清咋回事。他索性不去想,像案板上的鱼任人摆布。

他不知道自己被押到什么地方,只闻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潮气,才被人揭了蒙眼布。昏昏浊浊微弱的灯光下,他依稀辨出,这是一个澡堂子,已有十几个人同他一样被绑了进来。有的他认识,都是有些名气的厨子。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瞪直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分明在说,无缘无故我们犯了哪条律法?

押解他们的人,确切地说是一群清兵,他们让这些厨子脱得精光,训斥道:到里面池子把身子洗干净。

他们揣着惴惴不安与极度恐惧,机械地照办,像褪猪毛似的把身子刮得精白。军卒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身皂白抿腰裤,让他们替换下各自油腻腻脏兮兮的裤褂,把辫子牢牢盘于头顶。随后,他们再次被蒙上眼睛,推搡上车,当耳边“吱扭、吱扭”的车轱辘声再次消失的时候,他们才被摘掉眼罩。朦胧中他们一个个惊呆了,这是一个整体厨房,一茬儿崭新的灶具,灶台闪着光,架上的刀具闪着光,锅碗瓢勺全闪着光,案板上摆满了市面上根本没有的新鲜蔬菜与精粮。

一个捏鼻捏嗓的声音传过来:瞧见没有,这一切都是给你们准备的,听说保定的厨子名扬天下,把你们各自拿手绝活使出来,做出招牌特色菜,朝廷来人要品尝。声腔没有了先前的生硬训斥,带有几分平和与安抚,且京味十足。

白师傅扭身细瞧,是个穿官服的老年男人,声音十分陌生,可模样似曾相熟。他在记忆库里极力思索,最后定格在师傅给他看的一张照片上:这是咱们的老鼻祖,现在朝廷里给慈禧当御厨。

白师傅瞬间似乎明白了,心中涌出一丝得意,慈禧的御厨来了,也就是说,品尝人是慈禧。他顿时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摩拳擦掌格外精神,他要把看家本事使出来,做一道绝活菜,让老佛爷尝了说一声“好”,以后在保定府就扬名了。有了这金字招牌,生意定能如日中天,红火异常。

当他抹衣撸袖跃跃欲试的时候,饭菜香味钻入鼻孔,顺着食道进入胃里,肚子立刻如那麦地的喇喇蛄“咕咕”地叫唤起来,方觉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加之又涮了澡,肚子里“咕噜咕噜”似猫抓打架般难受。不觉念起家中妻儿老小还不知死活,便对慈禧生出万般怨恨:国难当头,你逃得真快,扔下全城百姓死活不顾,跑到我们这里来摆谱吃盛宴。心里骤然升起一团盛火,那“恶”便从胆边升起来。他把满腹抱怨注入刀尖,挑选了一个大个白萝卜,洗净削皮,用冰糖水煨了去其腥味,细细雕刻起来。一会儿,一名素衣仙女白衣白裙钗栩栩如生,含羞垂目,呼之欲出,玉手托起一片莲叶,莲叶上有一寿桃,寿桃顶尖一滴红胭脂垫于一颗红樱桃之下,樱桃与胭脂合二为一,萝卜汁洁白欲滴,由上而下,由浓至浅,浑然一体。白师傅把造型置于精致瓷盘之中,四周摆了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等果实呈莲花形状,旁边插一七彩小旗,写着“莲叶托桃”四字。

慈禧见这盘甜点中的仙女,亭亭玉立,妩媚动人,手托寿桃,知是属下为己祝寿之意,竟不忍心下筷,喊光绪帝一起欣赏,众人称赞不已,拍案叫绝。

不几日,被大太监李莲英看出破绽,“莲叶托桃”系“连夜脱逃”之谐音,意在揭露慈禧丧权辱国丑行,是对慈禧等绝妙的讽刺与嘲弄。

慈禧闻之恼羞成怒,可怜白师傅等十几名厨师全部成为刀下之鬼。

后人为纪念这段历史,把“莲叶托桃”仙女造型用汉白玉石雕刻成大型塑像,置于保定另一名胜景点,古莲花池园内。

现在,凡来保定观光旅游者知其原委,必在此塑像前顿足注目喟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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