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千雪
1
那个秋天,踏出喘息初落的列车,背着画夹跳落在金城地面上时,我便被冠以金城最富有的女子,只是彼时,我一无所知,我的眼里只有明媚秋阳下迎面而来的子墨秀颀的脸以及他暖如秋阳的笑。被子墨牵出车,香樟下,望着巍然肃穆的楼阁,不由心虚。子墨无言,搁在他掌心的手经他用力一握,残存的内疚立即消失殆尽。我对子墨嫣然一笑,昂首走向爬满蔷薇的绿苑铁栅门。
果然,父亲金丝镜下刚毅温文有度的脸,由惊诧到痛心到无奈剧烈地变幻,最后狠狠跺足且临窗长叹,而母亲一直保持缄默,欧式琉璃吊灯下轻仰着颌,凝脂般的脖颈优美得像只天鹅,覆着肩背的深栗色波浪很是妩媚,保养得精致娇好的面孔上最败笔的是玫色的唇,微微的一点弧线泄露了预料之中的不屑与愤恨,而一缕缥缈冷笑让这张堪称美丽的容颜显得多少有点诡异。场面居然是这样,比火拼更难对付,我这对儿作为金城百姓第一衣食父母的人儿还果真超乎一般寻常父母。这也妨碍不了我报复得逞的快乐。其实撕掉护照和赴那个中间有条河穿过的居于另一半地球上的城市的机票时,这个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从浴室出来,路过父母的卧室,紧闭的红檀雕花门里有父亲忍耐压抑的声音:这女子脾性究竟随了谁?
你说呢?母亲的声音像冰碴跌地。
答案明显含在她的舌尖下,我冷笑,抹着头发上楼。看你们究竟能伪善到几时?看你们何时会给那个可怜懦弱的女人请罪?
子墨陪我在城外河堤上写生。我画山,峰利冷峭,画树,棵棵没有叶子,枝丫像要捅破苍穹。
子墨说:你画错了季节,山那么暖,树叶那么明亮。
我说:你爹明明是个土财主干吗要给你起个才高八斗的名?
子墨笑了,手从我头顶捋下来,被风掠到额前的发丝随着他的手归位。我抬头望向他,他眉眼噙笑:有火尽管发,小刺猬。
我扭过脸去,让眼泪自由坠落。
不管真相是怎样的,我终归是背负着金城第一父母官的千金之名,况且我的青梅竹马也是目前金城首富的唯一继承人。这不是官方提供的信息,可很多人更愿意相信传说。在这个一亩三分地上,有着充足的矿产资源,所以这里的人都活得惬意而无聊,他们喜欢剔着牙跷着二郎腿给城里显眼的人自以为是地排名,据说子墨的父亲排在首位之后,连续几年不曾变动。
我必须郑重声明,我和子墨绝不是刻意让人羡慕嫉妒恨,我们一起翻墙翘课时,他爸也不是首富,我的父亲也仅是前景看好的中层,谁料想这两人擅玩步步高。
金城最富有的女子名号传至我耳中时,我有瞬间的惊愕,双十年华,青春,身份,财富,爱情,应有尽有,细细盘点,富倾一城,似乎还真舍我其谁?仰天长笑,生活的真相永远令人啼笑皆非,笑毕,抓着子默胳膊晃:子默,我只有你了!
子默笑得笃定:这就足够了哦。
反正习惯了狐假虎威,对此名号也就不作任何谦让。担无妄之名,必担无妄之灾,所以,名是应了,心却惴惴不安,甚至是惶恐。
我对子墨说,我嗅到了灾难的气息,子墨从背后拥紧我,伏在我孱弱的肩头说: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这话我信,子墨一米八五的身姿,练散打塑成的强健体魄,顶起我头上巴掌大一块天的可能性还是有的。顺便说一下,子墨这么温柔其实只是在我面前的时候,其余时间他都是凛冽的气质,人们说他摆公子范,他连敷衍的客套都没有。
因为莫名的惶恐,我拉着子墨去福利院。我想积德,我相信因果。我承认我很卑鄙,我的好是有目的的,我是借别人的可怜为自己积福消灾。
初次去,我对子墨说,这个地方我似曾相识,莫名的亲切和悲伤。这里的孩子都好像我的亲人。
子墨说,你要来,我陪你就好了,不要用这个借口,小刺猬。
我急切补充,真的,真的。我知道他误会我渴望温情渴望家已到了癫狂。
子墨笑,温柔地说,好,我信,我信。
可是我知道,他不信。
2
事实证明,女人有超强的第六感,尤其是我这个怪异的女子。
灾难以袭击的面目降临,儒雅的父亲与美丽的母亲被带上警车,别墅被封。我没有被带走,我看到父亲哀求曾对他躬膝的警官到房里说句话。出来后,那警官打量了我好几眼,打量得我毛骨悚然,在绿苑挂着蔷薇枯藤的铁栅门下蜷缩了一夜。天亮时,我奔向子墨的家。
子墨,天真踏下来了,我来找你了!
我拍疼了手掌,铁栅门委屈地嗡嗡作响,踮脚看向窗户,一向拉开的落地帘帏垂地,满园寂寂,只有风吹过时,园子里落叶翻卷的窸窸窣窣。
终是没人出来!掉头离去,我没有流泪,只是很没出息,在走出几丈远后,还是驻足回望了几秒,我希望能出现意外场面。
当然,意外不像故事里那样容易产生。
答应帮着顶天的人既然失了信,就只能自己来顶。我冷眼看着幸灾乐祸的眼睛,听着如同中奖一样欢喜的音,那些眼神和声音如出一辙:原来,你也有今天!真不知自己究竟何时得罪了这些人。谁没有受过我的滴水之谊?你说你忘了带钱包却来了朋友,我将钱包丢过去,喜欢拿多少拿多少;你说你的车没油了,油卡加油划算,我将油卡递过去。谁说我哪件衣服漂亮她当晚要约会,我毫不迟疑地脱下来;谁说我的护肤品效果好,自己不知买哪个品牌,我就成套地配送过去;凑份子吃饭,往往都是我来买单,都说改天还我,可是有谁兑现?
我不介意,只要我的兄弟姐妹高兴,钱是身外之物,谁用不一样?我以为我积攒了大堆的友情,可是积了多久的羡慕嫉妒恨了,这下扯平了。
官商结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金城人说,子墨家早在故乡上海置了房产,早就闻风而逃,我不信,我在等,我用尽自尊拼尽坚强在等,即使笑起来满身肉颤的领导终于第一次板着脸通知我去后勤做工,我倒觉得他还是皮不笑肉不颤看着顺眼点。我不信子墨会丢下我这个小刺猬不管,虽说当时违逆父亲的安排是叛逆心作怪,可是子墨知道的,我是不会留下他一个人的。孤雁单飞,其鸣也哀,他才是我的全世界,违逆父命其实是一箭双雕的把戏。所以无家可归对我来说也没那么可怕,租个小房子,睡觉吃饭,简单而踏实。我相信子墨家闻风而逃只是个恶意传闻,他一定被什么事绊住了。穿梭在法院与医院,医院的DNA显示,我与那个金城父母官均没有血缘关系,这个答案有点措手不及,我一直恨那个女人夺走了妈妈的位置,让妈妈躺在西山顶,每年的福利就是一捧波丝菊,父亲还送得跟做贼似的,哄我说那是我们家的一个亲戚,相当于妹妹一类。
懂事起,我一再制造麻烦,我故意拧紫胳膊离间他们,我要让他们休想幸福,把他们欠我的还给我。我以为那个虚伪冰冷的美人定是恨足了我,恨足了我这个儒雅男人残爱的证据,不想我居然和谁都没有关系!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你的母亲埋在西山顶,你的父亲在国外!
原来竟是这么恶俗的一个三角恋:同一胡同里长大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生是孤儿,一路受两男生庇护长大。长大后的女孩才情出众,令两个男生同时沉迷。女孩选了先表白的具有艺术范忧郁气质男,结果忧郁气质男凭此所长又斩获一华侨女子芳心。在一跃成为上流绅士的诱惑面前爱情算个点心,尝过就行了。可是刚烈任性的女子硬是为忧郁男诞下了言不正名不顺的女儿,事实证明,这种挽留男人心的方式早应该淘汰了,也证明这个所谓的清丽女子虚担了冰雪聪明兰心蕙质之名。女子无颜面对另一个挚爱她的童年伙伴,将女婴送进福利院后割腕。掩埋她的当然是这个同样眷爱她的倒霉蛋男生。然后,这倒霉崔的男子从福利院抱回了那个女婴,为了爱护这个女婴,大学里爱上他的女子只好答应他一生不育的条件!
事实出乎我的承受范围,我有点癫狂,负罪感折磨得我生不如死。之前,我以为自己是最不幸最可怜的人,他们欠我的,这个世界都欠我的。现在我才晓得,是我占尽了他们的便宜,占尽了世界的便宜!
他们是多么的伟大?他们又是多么的愚蠢?他们送我出国,因为那里有我薄情的亲生父亲,他们为我积了大量财富,不惜以身涉险,他们锒铛入狱只是换取我一生丰衣足食亲人团聚。
我骄傲的双膝第一次心甘情愿地落地,多年不曾叫出口的称呼撕心裂肺地狂呼,可是他们听不见,他们拖着沉重的脚链转身离去,任凭我跪在隔音玻璃之后,长喊着爸爸、妈妈!
他们猝然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终是消失在我的眼前,我的世界这次真的天塌地陷了。
步出大狱,站在街边,明媚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不知何去何从了。最后我去了福利院,我没有钱了,我只能给每个孩子捎一个棒棒糖,孩子们含着棒棒糖问我:子墨哥哥呢?
是啊,子墨呢?
走出福利院时,我第一次相信了宿命,孤儿母亲自然会制造一个孤儿女儿。母女同命。
当报纸上登出我“父母”获刑八年,开除党籍及一切职务时,起初还有点城府保持观望的人居然也露出了无耻嘴脸。那个曾卑躬屈膝的要进我家门拜年的男人居然明目张胆地问我可不可以做他的情人。我毫不迟疑地吐他一脸口水,心里直怨怎么当时不感冒,要是感冒咳嗽有痰就好了。
那混蛋在后边气急败坏,装什么纯,有你自动送上门的时候!
站在城外的山顶上俯瞰全城,突然仰天大笑,彻头彻尾的一无所有,金城最富有的女子终于再次夺金城之最。笑毕,再看这个城市,突然觉得与这个城市没有任何瓜葛了。
3
拖着箱子一路行至东南亚地界上,在深圳有很多与我同样一无所有的人,我要向他们学习生存。南方的太阳虽然轮廓模糊热度却极强,站在几条曲折的人海长龙里,不仅闷热难忍,还有各种体味令人作呕,撑熬不住,只好退在一边。
一着银灰精致职业套装的女子出来,眼光凛冽地扫过黑压压的脑袋,最后在我身上停驻。我当然不错过这个机会,殷勤地一笑。那女子过来客气地邀我随她走,我就在大家羡慕的眼神中走进公司阔阔的大门。
办公楼很巍峨,大厅也很阔。棕榈、假山、瀑布、真皮沙发、中央空调以及惊艳的前台小姐。有这么好的环境,人当然优雅,前台女孩就优雅地向我一笑,我慌张地弥上笑。不是说南方人很市侩冰冷么?前台居然还送来一杯冰镇果汁,我差点热泪盈眶,这么好的公司,做义工也行啊。饥渴中,端起果汁便啜,前台小姐又笑了一下,是不是错觉?她欣喜得别有味道,似乎我喝了她送来的果汁对她是种荣幸。
杂乱的脚步由远而近,一眉宇轩昂,身材秀颀的中年男子被簇拥而入,男子目光撞到沙发上啜饮果汁的我,有半秒的停顿,然后推推鼻尖上的眼镜拐向幽深的长廊。前台小姐连忙追了上去,一群人停了下来,前台小姐和那个男人说话,表情小心翼翼极了。人群走远,前台小姐黑着脸过来收走了果汁杯:去到公司门外排队,应聘的,还敢坐这?我翕动着唇角起立,小姐跑去接电话。刚出大楼,前台小姐又追了出来:老总请你去他的办公室。老总居然是那个中年男人,他笑得很爽朗,他们把你当成我女儿了,我要看看你,有几分与我女儿相像。
我笑了,原来这些以貌取人的职员,得之今天老总的千金要来公司实习,误以为我在替父微服私访。说说看,你绝对不是来南方讨生活的北方妹,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就凭你的气质确实和我的女儿有几分像。
我笑得略微难为情,我说自己离家出走,我说自己需要份工作。
天下得宠的女儿都擅长玩这个游戏么?加拿大籍的老总找到平衡似的朗声大笑居然有几分无邪,于是凭着女儿家的小伎俩,我成了这偌大公司物控部的一个文员。
平静地过了半年,我交了一个好姐妹,她来自农村,很朴实,很节俭,我们有时一块出去吃炒米粉。暑假时,她的表哥宇来看她,大学刚毕业的他也是想到南方讨生活。我们一起吃饭,一起逛早市,暑假之后我们有了几分交情。宇回去后开始给我写信,从写家乡的山水小吃到后来忐忑的表白,问我愿不愿意随他生活在那个偏远的小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个问题很突然也很及时,因为在南方一年我已感觉自己不合适这块商业气味密布的地方,我像一叶孤舟,急迫地想靠岸。人说富人无情,那穷人一定重情了,如果在那远离现世的偏远小县营造一个温馨的小巢,相亲相爱,又何尝不是种幸福?
我拖着箱子奔赴自己的幸福。
宇给我在小县城里租了房子,贫困的地方支出也低,一个月才六十块,不够付一杯咖啡。很快我就适应了这低成本的生活,自己也在美术班找了份教小孩子画画的事儿,一月的工资刚够养活自己。宇带我去见他的父母,看他的家,颠簸的三轮车里,宇很是不安。见到他的家和父母家人时,我大吃一惊的表情令宇眼神躲闪。我知道他误会了,我不是看不起他们的贫穷,也不是嫌弃他家人的苍老灰土。我是太心疼了,宇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啊,他们怎么能过着这样的生活许多年?我发誓要用自己的能力改善他们的生活,我将早晨的肉夹馍改成菜夹馍,省下一块,积一周就可买一份油糕、两份甑糕送回去,看着他们慢慢地品咂的认真和感激,我真为自己当初的挥霍无地自容。再以后,我用省出的钱给他们买衣服,给他的侄子侄女们买录音机学英语,我还学着拉风箱。那些孩子不怕我了,笑我是个灰姑娘,我在院子的水龙头下掩水洗脸。那根水管是全家最现代化的东西,一星期有两天会流水。
半年后,我以为宇会开始张罗我们的婚事了,可是他却日渐消沉下来,到我出租屋越来越少,我想刚分配到县委的他肯定是个俊秀之才,领导一定很器重,所以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我对他说我不介意,你尽管一心工作就行,以后家里就交给我。我是多么自作多情的一个女人?自己渴望爱,以为每个人都缺爱,所以我把自己的爱要悉数交付这个和我有缘的家。
来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做了风筝带孩子们去野地里放,满头大汗跑进没有大门的院子时,院子里站了一个没有腰身的女子,身边站着玉树临风的宇,宇听到响动回头,面对我笑眯眯询问的眼神,他明显地在躲闪。我不知究竟,还大声问这是谁呀?
那个没有腰身的女人呼地转过身来,傲慢得一字一顿:谁?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
我没有被她的话惊到,倒是被其脸上的几个痦子吓到,我一直对女人身上的痦子有种心理障碍,尤其上边有两三根毛,每见每呕。画院开学时,见同舍有个唇边有痦子的同学,硬是让爸爸打电话将其另分出去,为此,那女生到毕业都不理我。
我承认自己偶尔很聪明,很多时候很蠢笨,到那一刻,人家都说得那么清楚了,我还事不关己地问宇:真的么?我看到宇的家人都转过身去,他们无法面对我,说明他们还都有良知。我什么都没说,将风筝递给宇的一个侄女,就走出宇没有大门的院子。走出不远便是麦田,起身的麦子像方格绿毯,我在田埂间跳跃着走,信口唱起来:你那里下雪了吗?面对孤独你怕不怕。
歌声飞扬在清风里的感觉很独特,我唱得很欢喜,欢喜到最后却哭了。我想到了金城,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信嘴溜出“你那里下雪了么”?因为金城其实也叫雪城,一年有五个月都处于落雪期,记忆里,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绒绒的积雪,我和子墨在那厚实的白地毯上画过许多的一箭穿心的图案,也写过子墨是个大坏蛋幼稚的话。
我也喜欢站在雪地里伸出双手接飞舞的雪花片,看着那份美丽在手心中凝成一滴水,便开心地笑。
子墨呢?金城呢?雪城呢?我的家呢?
那天宇陪毕了那个没有腰身满脸痦子的女子后,来到我的出租屋,当时已是夜里十点,我本不想开门的,又怕宇认为我为他自杀什么的,就开了门。他是跌进来的,满身酒气。我扶住他坐下,给他一瓶娃哈哈矿泉水,这县里的水都是碱性水,喝了肚子胀,所以我一直到超市买瓶装水喝。
宇说,他没办法,那女的是县长的侄女,县长做的媒,他思量许久不能不答应。他大学毕业回来,仅凭一点工资何时能还完上大学欠的贷款?如果县里没人,他如何踏上仕途?
为什么要当官?当个寻常百姓不好吗?
你真蠢!你没有钱,没有权,当然尝不到钱权的甜头。
我哑然。我好想对宇说,钱和权,是两团三文火,玩得好了,通身荣耀,玩不好了,粉身碎骨,在选择将其揽入手时,先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份资质?能否有那份担当?后来,我什么也没说。既然他有场富贵荣华的梦,就不要去叫醒他了,因为自己也的确指不了一条金光大道给他。
我理解宇的苦衷,宽恕了他的无奈。那么一大家族,受尽贫困煎熬,卑微到尘埃里的家族,还指望着跟他鸡犬升天。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唯独失信于我。没关系,谁让自己没有他想要的?可是想到他要与那个没有腰身一脸痦子的女人恩爱,我还是对宇深深的同情和怜惜。
只是这已不关我的事了,我再次拖起箱子离开这个本就不属于我的小城。
离开的大巴上百无聊赖,看车窗外急急后退的杨树杆,我忽然发现一个事实,离开宇我居然若无其事,不痛不痒。尽管宇又是买醉又是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我不知其几分是为我几分是为他将埋葬的青春爱情甚至幸福?
我反思了再反思,终于明确:除却子墨,世人皆是路人;除却金城,何处都是异乡。
可是,子墨不见了,金城不容我,天下之大,我该去何处安身?
4
看到了支援大西北的新闻,我踏上了西行的列车。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看到了一个驼群。驼群后边跟了几个用方巾围着头脸的妇女,我决定在那一站下车,记得是在玉门镇。我在那个小镇附近打听,拖着箱子随意行走,真有点苍茫天地任我行的悲壮。终于在第三天时又看到一个驼群,我跟着她们走,她们起初很敌视,后来也就视我为空气。走啊走,走了快一天的路,穿过一片胡杨林,来到一个叫额济纳旗的地方。
原来这是个蒙族区,居民基本都是蒙族人,我的出现很突兀,像个怪物遭到围观。但看得出他们没有恶意,我将准备的糖果撒开,引来欢呼和争抢,含着糖的十五六岁少年扯着我到一毡房前,少年喊了几声异族语,油腻的门帘撂开,躬腰出来几个男男女女,很庆幸其中两个是汉族。
短暂交流后,他们收留了我。这里是蒙汉混居地,长久相处,都同化了,穿民族裙袍的未必就是民族人。他们说,我可以留在这里当老师的。他们会说汉语,只是不很地道,他们还说其实他们很需要一名老师的,前边的老师受不了沙漠边缘的风沙和落后一个世纪的生存状态都走了,最近的学校也在百里之外,孩子们都当羊放着。
学校条件的确简陋得像是20世纪的遗迹,泥坯垒起的三间丈把高的墙体上搭了几块油毛毡,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摆着两排摇摇欲倒的木桌,手指一戳便吱吖作响,挨近门的地方砌了个火炉,说是冬天取暖的。与教室隔着一间的是宿舍,一张单人木床,床板上扔着几张报纸,提起来想放整齐,被飞起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与床对着有截一米高的土墙,顶端也连了一泥巴砌的炉。那个一直跟着我跑的少年,叫巴特。巴特说这是火墙,冬天做饭就可以连同火墙烧热。那夏天呢?夏天?巴特愣了一下,指指外边,夏天我们都在外边支炉子做饭,烧树枝。
我将箱子提起来放在蒙着塑料纸的窗下的长桌上,这张桌子是整个学校里最完整的器具。穿过塑料纸的阳光有些模糊,箱子的金属拉链在模糊的光影里泛着冷冷的光。
一年后学生由最初的七个增至十六个,最小的七岁最大的就是十六岁的巴特。巴特按说该上初中了,初中要在百里外的地方上,所以这里孩子一般上到小学结束就不上了。巴特有时来有时不来,他是家里的好劳力。放羊、打草和挤奶等事情都要自己来处理。空闲了就来在教室里坐上一会,一般是下午。来的时候他就帮我折些柴,挑些水,打扫一下教室。有时沙尘暴后,他会来修理一下门窗桌椅。对于巴特我很是感谢,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听他的话,他每次走时也像模像样地叮嘱一句,雪老师是来拯救我们的,你们一定要听话,不要惹雪老师生气。我估计他是想用帮助一词,想纠正,想想算了。
其实我也打心底感谢这些孩子,我带他们做游戏,跟他们一起又跳又跑又笑。我组织他们体育比赛,把树枝折得一样长短当接力棒。我教他们在沙里埋愿望瓶,还教他们跳舞。十三岁的沙仁娜说,老师,我跳给你看吧。沙仁娜一跳,我立时汗奔,我忘了蒙古族人是个载歌载舞的民族,他们血液里都是有舞蹈成分的。后来,我就跟着他们学跳舞。孩子们争相教我,我像个受宠的孩子,幸福极了。
那些家长也很好,经常给我奶酪、酥油,让孩子们给我带牛奶。我开始不习惯,到后来大口朵颐。他们还邀请我去家里,我跟他们学会了烧奶茶、炸馓子和油果子,学着他们用手抓着大块的羊肉往嘴里送。
两年后,我成了地地道道的牧民。我能听懂他们的话,也能说点简单的蒙族语,穿着大红大绿大紫相间的裙袍。第一个月我也买了件银色方巾,出门时将头和脸全包起来,只露出眼睛。这样既能防风沙烈日,对我还有一个功效,就是不引起围观。为了给孩子们添置教具,我跟那些经常去沙漠里挖大芸的人去挖大芸。他们怕我撑不住,一般只带我到沙漠浅处,所以我挖的不是很多,质量也不好,但是能换点额外资金,我也很开心。后来我也挖甘草。过两个月我就和他们去次最近的集市,那里有很多收大芸甘草的摊子,那会儿我才知道大芸的规范名字是丛蓉,是种对肾极好的中药。
有时大人们忙了,我就带着孩子们去卖。后来渐渐形成了固定模式,一个月我带孩子们赶次集。孩子们也乐意跟我去,卖了丛蓉,我会批准他们买点小玩意,吃顿小吃,五块钱之内,算是替大人们跑腿的酬劳。那天,卖了丛蓉路过镇上最大的超市,我心血来潮,想让孩子见见世面,就领一帮孩子涌进了超市的门。一进门就是珠宝柜台,孩子们哇的一声就扑了过去,趴在玻璃台上惊喜地指指点点,我喊着不能随便动,同时看见周围的人皱眉掩鼻地往后退。店员也是紧锁了眉头,我忽略了这些孩子一直生活在胡杨林边上的毡棚里,很少洗澡换衣服,我一直与其相处早习惯了他们的味道。
我难为情地喊着我们走,快走!却过来俩保安。
站住,站住!牵着俩孩子刚转过身,呵斥声在脖颈后边响起,我又转回身,被进出顾客和店员保安们层层围住,六个孩子吓得紧紧偎住我。
保安傲慢地上前来,这种姿态令我反感,我冷冷瞅着他。
搜查一下,看有没有偷东西。
我攸地扬眉,出示搜查证!
哟喝,别以为蒙着脸就可以装大侠,围巾取下来。
我纹丝不动,眼波凛冽。
我来!不曾想一直没吭气的另一保安的手呼地伸了过来,头巾哗地被扯开,长长地垂搭在肩上,同时披散开来的还有多年不曾修剪过的长发。
我勃然大怒,再次扬眉,欲发作,却觉吵嚷的大厅突然安静得出奇,俩小保安怔忡片刻,然后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足足一分钟不言不语。我带孩子们再次转身,人群自动向两边闪开。
出了门,被风一吹,冷静下来,不禁为刚才逆转的局面纳闷:难道沙漠几年,我已面目狰狞?脚步加快,有落泪的冲动。
沙仁娜追上我,老师,刚才你头巾落下的时候,我就觉得大厅里升起一轮月亮哦。哦,亲爱的沙仁娜,我唯一一个后来上了大学的学生,老师知道你颇富作文天分,你如此的安慰令老师惶恐。
当夜,我洗过头,披散着一头青丝坐在灯下,手执从箱子里找出来的一柄化妆镜。那是很多年前子墨从印度买来送我的,虽然懒于对镜贴花黄,这柄银镜倒一直形影不离。闭着眼,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地睁开眼。以前是不屑于揽镜,后来是不敢,可是今夜我想勇敢地面对自己一次,青春即将败落,没有人记得,就自己记住青春没落的容颜吧。很意外,不知是不是灯光下的错觉,镜里的面容极好,没有了怨怼,没有了桀骜,没有随时呼啸而出的怒气,眉目平和,眼波清澈,似有看透世间万象而不恼的宁静。合上镜,推门而出,门口有个木墩,坐其上抱膝仰头。繁星满天,远处沐着星光的胡杨林似条黑龙静卧。星光下,我发现自己失忆了,我记不起任何面孔,却又发现自己记忆异常精准,我记得子墨与我一起长大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不是很矛盾?还是一个人的本能,给自己点盏灯告诉自己还有明天?子墨,你在哪里?你会寻来么?你知道吗,你是我黑暗世界里唯一不熄的灯啊。
5
时光流转,又是两年。
不管愿不愿意苍老,生活总得前进,期间我给学生买了台电脑,买了几个画夹。附近的妇女们有的也换下了民族裙袍,喜欢扯下围巾,涂着自以为很漂亮的鲜红嘴唇在阳光下走来走去,大声说笑。
只是我的围巾围得更严实了,我怀疑自己患了心疾,哪怕是炎热的夏天,在沙漠45度高温时我还蒙得紧紧的,我不想让这个世界记住我的模样,躲在面巾后边我才自如。也很少去学生的家了,因此最近一年的时间,除了学生,基本没人见过我的脸。
秋天了,胡杨林一片璀璨。站在沙丘上远眺着那壮观的金色海浪,我玄然欲泣,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每天下午都会站在这最高的沙丘上远眺。天生方向盲,原本是想望向金城的方向,可是在沙漠里我找不到它的准确方向,只在黄昏时分,看着夕阳像颗软软的蛋黄慢慢地融进沙海里,那一会我才明确知道哪边是西天。我以为自己这样可以保持这种状态到生命的终结,就像沙漠里的芨芨草上米粒大小的花,开了,谢了。可是,这个秋天,我悲伤极了,原来我的心还活着,我还在渴望着,我心里的那盏灯还在亮着,只是,有些摇摇欲灭了。
子墨,你真的要我等到花儿谢了你才肯来?
初冬,猎猎的风刮了半宿,清晨时却霞光万丈。拉开门,一片扑啦声,惊得我后退一步,门外聚集了一群麻雀,多得出奇,史无前例。黑压压一片,呼啦地飞到屋顶落下,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合上门,拎着筐走向胡杨林,原本可以积些柴火的,可我习惯每天去捡一次。踩在被霜浸过的枯叶上,脚面上升起一股寒气。拾了半筐时,眼皮老跳,心很慌乱,索性拎起筐往回走。刚走出胡杨林,便站住了,碧色的苍穹里居然飘下了雪花,大片大片的,很干爽的样子,在空中轻轻地飘扬。
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啊。
绕过两片沙丘,远远的,有一堆人,那些才来捡柴火的妇女孩子被一高大的背影拦住,他挥动着双手比画,动作频繁看似焦躁,异乡来客迷路又遇语言障碍,这事儿时有发生,我加快步子。
两米外,听到有断续声音,雪老师么?你找的是雪老师么?定睛再看,手臂一软,筐子咚地坠地,那背影嗖的转过来,然后僵住。子墨,你终究还是来了!不管你带着什么样的消息和使命来,只要你来,我便甘心了。对峙了不知多长时间,风也静了,沙也静了,那些妇女孩子都走远了。雪花还在大片大片地飘,子墨走至我面前颤抖着手轻轻拂开我的面巾。不管他怎样用力扳我肩,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我垂眸不看他,直到他泪水扑簌簌地坠在我面上,小心翼翼地启齿,对不起,我来晚了。不晚,小龙女等了杨过十六年,我才等了六年。我在他胸前呜呜地哭,哭着哭着又笑了。
六年后,我重返金城。悄无声息,一如当年悄然离去。
听雪阁茶楼前立了两排统一礼褐色服装的侍应生,子墨牵着我从中间红色崭新地毯上走过,跨进古色古香的厅,蓦地响起整齐的声音:欢迎听雪阁女主人回家!在茶香缭绕中我惊愕地看向子墨,子墨顽皮地一笑,牵我上楼。在幽静的听雪轩包间里,子墨捏着我的肩说:十八岁的元旦,你趴在窗上叹息说,围炉品茗,把酒听雪,要是能品着香茶,听着雪落,那该是怎样美丽幸福的场面啊。可惜那时金城还没有一座茶楼。我有那么矫情的时候吗?明明泪水盈睫,嘴里却不屑。眼泪终是纷纷坠落。原来那天,当灾难来袭时,子墨父亲用手铐将他铐在锅炉房,几天后几个人高马大的叔叔“陪同”他离开金城,在上海,总有人形影不离地保护。等他找机会回到金城时,我已离开。他一路向南找去,找了两年没有线索,最后在武夷山的茶园里当学童,他相信我们终会寻见,他要学件讨我欢心的手艺。
三年前,他回到金城,开了金城最大最正规的茶楼。然后他散发了很多信息,无果。直到半月前,他在百度里搜索“牵雪”两字,没想到搜出一个文学网站里的一篇散文,看文笔是个女生,她写的是莫名其妙降落在那片沙漠里的月亮之神,美丽,善良,从不嫌弃他们族人的异味。她写了一次在商场里,月亮一样的女老师用自己无与伦比的美丽沉静正义让无礼的保安惶恐羞惭,她拯救了许多孩子的梦,她说那个老师有个美丽的名字叫“牵雪”。子墨锁定相关字眼,马不停蹄地寻来。
沙仁娜,我亲爱的学生,上苍究竟是安排了怎样一场曲折迂回的宿命?
6
这个冬天,金城一如既往的多雪。我时常站在楼顶伸出双手接雪花,看着一片片雪花在手心里凝成珠水。我和子墨又去了福利院,福利院变化很大,以前的很多孩子都不见,又多了些新的需要爱护的面孔,我和子墨填了义工表格,很是欢喜。我说,子墨,记住了,这便是我的家,这些孩子都是我的亲人!子墨说,他们好幸运,我羡慕他们。茶楼的经理很有能力,茶楼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子墨几乎都陪在我身边。有时我睡醒后,会发现他已坐在我床前的藤椅上。子墨说,你不快乐,睡魇里,你在抽泣。
春天了,子墨陪我在城外河边画画,我画的山尖圆润成弧,画的树青葱生机盎然,子墨盯着盯着,不觉轻笑。一个褚色影子由远及近,侍应生附在子墨耳边叙语几句。子墨一把扯住我,回听雪阁!什么样的贵人,居然安排在我和子墨的听雪轩?
推开门的刹那,血液再次凝住。待了片刻,我怯怯地叫,爸爸妈妈。这个荒废了几辈子的词从我嘴里吐出来是如此的生涩别扭。
雪儿,爸爸妈妈同时叫我,然后相视一笑。他们现在居然这么默契恩爱了。估计他们染了头发,比最后相见那次年轻朝气,要不是妈妈没有了那头迷人的波浪长发,她应该还一如当年,只是精练的短发更有股作为母亲的质感。子墨识趣地退出,拉上门。父亲才抑扬顿挫地告知我,父亲在狱里写了本书,获得减刑,后来从国外回来一朋友,补上国家损失,父亲和母亲得已提前刑满释放,现在他们将一同赴法国。说到国外朋友一句时,父亲明显有点迟疑,我心里也掀起波浪。那个叔叔,你见一见吧。
我不,不容我说完,屏风后步出一人,清瘦极了,迅速地一瞟,我也看清了其面上,国际品牌西装都镇不住的愧色和惶惶。母亲慈祥地握住我冰凉的手,孩子,每个人一生都有属于自己的轨道,有他们要遇见的人和故事,有他们的无奈和失误,不要揪着过往,宽恕了别人也解救了自己,你只要记住,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们都是最爱你的人。
我泪落如雨,被他们三个紧紧环抱起来。
春暖花开时节,站在楼顶,仰望碧海蓝天,飞机像鸟一样飞过,我知道有一架里有爱我和我爱的人们,他们飞向大洋彼岸追补他们的幸福。
人生到处知何似,
恰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温暖如春的听雪阁里,我执着毛笔在宣纸上轻落墨痕,窗外有雪花飘过,又一个多雪的冬天来临。快,孩子们都等你呢。子墨欣喜地闯进来夺掉我手中笔,不由分说便把我扯出门,耳里立即涌进依稀的鼓乐声。好漂亮啊。脚下积雪咯吱成最动听的乐音,三层镶着粉色群边的银色小楼在浩瀚的雪地里翘拔而起,优雅而温暖。一行红锦巨幅煞是醒目:金城福利院新式公寓楼落成典礼!
那可是你的三百万啊,你现在可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
错,我现在才是金城最富有的女子!我俏皮地一呶下颌。前方有一群孩子张着臂向我奔来。我止了步,也摊开了臂,满眼噙笑。当我被孩子们喊着雪姐姐拥进群里时,寒彻清凉的空气里飘荡起子墨清朗的话音,你一直都是金城最富有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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