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波
谁也不敢宣称自己完全理解了《圣经》,而且是以本教创始人加尔文的方式。同样,谁也不能宣称自己完全记住了《圣经》,在某种层面上,那似乎是对上帝的不敬。
于是,处于谨慎保管中的《圣经》的不慎离奇丢失也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作一种惩罚,预示着上帝对逃亡中的加尔文教徒惩罚的开始。
在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之后,这支加尔文派教徒终于在织得密不透风的广大天主教版图上找到了一处安身之地。怀着他们对加尔文教派和对《圣经》的特殊理解,生活的艰苦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将这当作上帝真正在眷顾自己的启示,这启示贯穿他们日常生活的始终——早上一睁开眼开始,当阳光还在山间的薄暮笼罩中时,就开始劳作,然后会是相当简朴的早餐,之后异常艰苦的劳作要一直持续到晚上,在吃过一天里的第二顿饭之后,他们才有时间开始进行自己的灵修生活。
“但是我们要清楚,上帝没有一刻不是陪伴在我们左右的。我们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是圣加尔文的上帝,是对我们施行惩罚的上帝。但唯有如此,他才真正成其为上帝,因为我们生来就有罪。上帝就是通过对我们施予不间断的惩罚来向我们显示他无可置疑的存在的。”满头银发的老彼得发现自己在经过了长时间的跋涉之后,在疏远了如此长时间的《圣经》之后,也像耶稣的老彼得一样开始变得拙于言谈了。说过这些之后,他直了直身子,望着他的听众们,好像在寻求教友们的帮助。在听众中,有些人为了大家的生计,不得不兼顾着忙点其他的杂物,比如有正卷着羊毛的老妇人和帮她忙的小孙女。如果是在未遇到迫害之前,老彼得一定会斥责这名老妇人,但现在——
“不过,老彼得,我不得不插上一句。在家乡的时候,我经常会看到上帝,可是到了这里之后,他光顾的次数实在非常有限,也许是我眼睛不好使了,我还发现上帝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围绕着上帝的光晕也开始变得不清楚了,不那么耀眼了,于是我在看到他时也没那么惊恐了。你们大家伙都知道,”卷着羊毛的老妇人停下手中的活计,把饱经风霜的脸抬了起来,“我一向都可以看到上帝的,虽然我一直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他像一切人,或者说一切人都像他。但同时他又明显的谁也不是,他只是他!”
“是的,这个我们都知道,苏珊娜,你是我们的女先知。”彼得本来想再说点赞扬的话,比如把苏珊娜和《圣经》上某个女先知作比较,可是他此时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于连“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样的话也开始在他脑子里模糊起来。他当然是记得这些话的,但自己好像又不太确定就是这几个字,并开始觉得自己的教民们可能无法很好地理解这些原本普通平常的话。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最后老彼得只得这样说。
是呀,彼得知道一定会有很多人有这样的感受。当时身处天主教环境中,虽然面对那样一个上帝会让他们感到很不舒服,但至少会有普照一切的圣灵之光让他们时刻体验到自己那个唯一上帝的存在。而现在——
“上帝不仅存在于万物之中,更存在于那些圣器之中,栖身于他的话语之中。”雅各比干脆站起来接着说,“如今我们遗失了他的话语——”雅各比突然有些失语,也许他接下来想要说的是:或许他真的遗弃了我们。
“不,我们没有丢失,丢失的只是《圣经》而已。”彼得马上接过雅各比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以免他的话突然从虚无中产生出来,变成实实在在的躯体,一具充满了邪灵的躯体。但他所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下面的话他同样不敢清楚无误地表述出来,他在想,那样的表述也许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
“我们应该再试着做一些圣器出来。比如神圣的七星烛台,神的光辉在它那里得到了最好的展示。”坐在他身边的大卫向他建议道,眼睛像以往那样充满信任地盯着他看。
彼得从大卫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反对自己的人不可能是全部,甚至很有可能连一半的人都不到。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拿出点贵重东西来,只要大家真的想这么干。”苏珊娜大概也猜到了彼得那个有些大胆的想法。
“是的,苏珊娜说得不错,我们都是圣加尔文派教徒,是上帝唯一的选民。”马上就有人响应。
些许混乱的场面让那个大胆设想灼人的光芒减缓了许多,也把它所带来的痛苦的战栗减轻了许多。一切好像开始有章可循了。相对于狂想,现实总是更让人感到舒适,感到安全,平易近人。不过除此之外,彼得的那个狂想也一定会慢慢地被一字一句地实施起来:狂想一旦俘获了足够多的头脑便失去了自己毁灭性的力量,因为有那么多人来共同承担它可能的、荒谬的大失败。
那天晚上之后,开始有人专门负责圣器的制造工作,而另一项更为困难的任务也悄悄开始了它的进程:重写《圣经》。像彼得所料想的一样,只有不到一半的教民知道这个伟大的计划,伟大的有些悖逆上帝权威的计划。
没有人能说清楚最初是谁想到这个主意的。很显然,参与编写的人当中一定早就有人在最为隐秘的情况下早早地开始了自己重写《圣经》的工作。第一天的秘密会议(所有这样的会议都是在太阳未露面之前结束的)上,大家对编写工作做了最初的划分,有一半以上的内容被主动认领下来。这样分配完过后,第二天,在第二次的会议上,伴着微弱的松油灯灯光,几乎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的成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有的几乎已经写出了全文。
“但我始终在想,这样做是不是在冒犯我们的神。”彼得的脸在微光照耀下显得异常的苍老,每一道皱纹都在他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恰恰相反,你看了我们所写的就会明白,其中的每一句都直接来自上帝,我们只不过是他意志驱动下的木偶,我看到光从这些书页上散发出来。看吧,他会让你的眼睛再次明亮起来。”苏珊娜马上反驳他,但这更像是安慰。
行动继续按原计划进行。第一步,大家分散着写完自己所认领的那一部分,然后是集中修改、补充,敲定有疑惑的个别词句,最后是汇总、装订。
上帝并未丢弃他们,他们是上帝的唯一选民。
“上帝并未丢弃我们,我们是上帝的唯一选民。”彼得死时这样对身边的人说,好坚定他们的信心,完成《圣经》的重写工作。但在他的思想深处始终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在努力地要喊出来。彼得咽了一口气,让它和自己一起沉睡下去。
“那是当然的,彼得。你安心地去吧,愿天堂的光温暖你的灵魂!”
“阿门!”
“阿门!”
一直到第一批参与重写《圣经》的人全都逝去,在他们身边祈祷的人也只能这样简单地祷告,祷告他们的上帝能够原谅他们所行的罪。当然,重写工作并未停止,但它似乎已经处于永远无法完成的状态,它对真正《圣经》永无止境的接近状态让所有的参与者都犹豫不定:上帝是否真的同意了他们的“伟大”想法?还是,他只是在借此对那些参与者施行着特别的惩罚——永远不让他们看到彼岸的完整风景,因为他们的船不可能到达彼岸?
当第一代编写者全部离去后,重写《圣经》的工作遇到了极大的挑战。在众多的教徒中,很少有人看过真正的《圣经》了,而一直恪守教规和纪律的教徒又拒绝与外界在《圣经》问题上发生任何接触。实际上,重写《圣经》的计划确定之后,教徒聚居区就形成了一个以《圣经》知识为标准的智力金字塔,拥有最好解经能力的人住在聚居区的最中心,一方面方便他们进行重写工作,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他们可能受到的外来影响。然而,渗透是无法完全禁止的,特别是当重写《圣经》的人对自己所重写出来的不够完整的《圣经》怀着疑惑从而惧怕将它公之于众的情况下。另外,很多教徒对此次大规模“官方”性质的重写《圣经》完全不知情,他们只是悲剧性地铭记着自己的被迫害,以及那次为了坚守自己的信仰而进行的迁徙途中《圣经》的离奇丢失。
不管怎么说,这个金字塔的核心依然拒绝自我展示。直到有一天,教皇的注意力再次投注到他们身上来。
事实上,教皇一刻也未停止对加尔文教的思索(此处之所以用思索,而不是用迫害、审判以及其后更为野蛮的实行火刑,乃是出于此篇小说中可能的上帝的意志)。在遍布天主教徒的欧洲,异教徒要想真正藏身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的任何细小行动都会牵动整个天主教世界。只要教皇愿意,他可以在任何一天的早晨站在加尔文教徒刚开完会的秘密会所前驳斥他们。要知道,除了可以最有效地调动世俗的力量之外,教皇还有那神秘的、常人无法想象的圣灵力量。
而在教皇使用那神秘力量之时,加尔文教徒的先知埃萨乌——重写《圣经》的第三代领袖——也在同一时间宣布了未来几个月内,自己教内兄弟姊妹的具体遭遇。
“亲爱的弟兄姊妹们,那一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面对聚集起来的众教友,埃萨乌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惊慌,“可以这么说,我们始终都在期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在这一时刻以及之后的交锋中,我们要向他们传我们的福音,真正的,来自上帝的福音。”
说完埃萨乌停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大家。
每个人都体会到他在发言的后半部分中所投入的突然的激情,激情中混合了欣喜与痛苦,畏惧与坚定,希望与彷徨。接着大家开始注意起讲台上放着的一本大书。
“埃萨乌,我们的先知,请你不要太过激动。”
人群中有人用关切的语气说,但很多人立刻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它更深层次的含义:它似乎更是在劝阻埃萨乌不要做出什么唐突的事。
“是的,这位弟兄,现在我确实有些激动,因为我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我们几个月后将会有的命运,而这命运就来自于你们看到的这本《圣经》。”
埃萨乌用自己的双手捧起了放在讲台上的那本《圣经》。人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他的手在颤抖,然后又听出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了,“这是我们的《圣经》,真正的《圣经》,由我们的上帝直接灌注到我们众教徒心里的《圣经》。”
埃萨乌高举起那本《圣经》。
下面的教徒一时间变得喧闹起来。一部分人感叹于自己所皈依的加尔文教派的伟大,一部分人在惊讶于埃萨乌突然间所做出的决定。
“在最近一周的时间内,我们彻底完成了对它的重写工作,让那些异教的教士们去惊讶吧!真正的上帝是属于加尔文教派的!”埃萨乌颤抖的声音悬浮于所有的喧闹之上,在教徒们花费三十多年时间建成的教堂内不断地回响、加强,刺破每一处对这本《圣经》不利的重重疑团。
“它真的意味着拯救吗?”
“重写《圣经》?天哪,这该是对上帝最不可原谅的不敬!”
“如果它果真与我们丢失的那本完全相同,那么……”
……
教堂内的讨论突然被教堂外的马蹄声所踏碎:教皇的军队在埃萨乌的预言召唤下到来了。大门被强行撞开,随即突入的骑兵用他们锃亮的盔甲把柔和的教堂光线扰得永不安宁。为首的将军一言不发地驱策着自己的铁骑慢慢踱到埃萨乌面前。战马掠过的每一个人都羞愧地从那光亮如镜的铠甲上看到了自己的恐慌与懦弱。
“把你的《圣经》递上来!”等铁甲相击的声音完全停寂下来后,教堂里的人才第一次听到了入侵者的声音。那匹马用前蹄习惯性地刨着地,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好像在对眼前的和平景象发着牢骚。
“是的,这本《圣经》本来就是写给你们看的,拿去吧,孩子!”埃萨乌以无比自豪的语气回答那句坚硬得如钢铁般的命令,同时将那本厚厚的《圣经》,三代人的心血交到那只覆满铁甲的手上。从远处看,那本《圣经》突然变得有些小,有些轻了。
拿到《圣经》的骑士调转马头。
“拿去吧,你们的教皇会是它的第一个读者,尽管他曾经成千上万遍地读过它。他会明白,在没有《圣经》的日子里,我们依然在正确地遵从上帝的律法而活。因为,加尔文教徒的心就是储存《圣经》的完美容器。”埃萨乌竭力大声地说着,为不让威武的铁骑踏碎教徒们虔敬的信仰。
那名将军已经走到自己井然有序的队伍当中,并侧转过身:“一切都要等教皇的命令!直到那时你们的时间才会继续运行。”说完,他策马径直走出教堂。教堂外,人们发现灯火辉映下众多披盔戴甲的人马。
随后的几个月正如先知埃萨乌所预言的,是相对平静的一段时间,或者说,他们的时间真的要等着教皇的命令来开封之后才会继续。在这段时间内,有专门的骑士将加尔文教派重写的《圣经》护送到教皇手里。所有的教徒都在等待着,等待教皇看过这本《圣经》后对他们的命运做出最后的裁决。
然而埃萨乌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的是,自己拿给教皇的《圣经》并不是唯一的加尔文教派重写《圣经》——在第一批护送那本《圣经》的骑士出发后,又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的骑士护送着不同的加尔文教派重写《圣经》文本相继踏上了朝觐教皇之途。而按照他们最高统帅的命令,他们每一队都要以比上一队更要快的速度前进,以便在同一时间将五本《圣经》送到尊贵的教皇手上。
于是,在某一天的早晨,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教皇相继收到了五本不同的加尔文教派重写的《圣经》。
“好吧,我们来看看这些叛教者都对我们的上帝做了些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教皇这句话的含义:一切都已经决定,那句最后的命令将会在上帝选定的时刻下达。
晚上,教皇打开第一本加尔文教重写《圣经》,那是一本厚厚的,以三个月小公羊皮做其精致封面的《圣经》。翻开第一页,是严密工整的目录。教皇笑笑,以欣赏艺术品般的眼光翻开了第一页,开始读正文。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很好。整个第一页都很好,字迹清新工整,没有一处错误。教皇接着看下去,看下去,一直看下去,每一个手写字母都显得亲切温柔,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把他挽在怀里教他看《圣经》时的情景。温暖的辉光从每一个字母上,从字母之外的空白处散发出来,配合着纸张与墨水混合的香气,让他又一次深深地沉浸于上帝的恩典中。
此时,处于众多骑士监管下的这本《圣经》的编写者们也在心里默念着上帝的话语。夜是寂静的,寂静得可以听到蛇在地上爬行的声音。在一个教徒家里,一只隐忍的母羊刚刚产下一只浑身湿漉漉的小羊羔。
教皇觉得有点困了,不由地眨了眨有点发硬的双眼,抬起头想把灯再挑得亮一点,他这才猛然发现自己所在的并不是年少时待的小祈祷室,而是富丽堂皇的殿堂。他低下头,也才发现自己看的是加尔文教派的重写《圣经》,而不是他经常读的那本真正的《圣经》。然而差别何在呢?教皇又开始往后翻,查看,查看,查看……所有他查看的章节,和他一直在看的真正的《圣经》比起来,一个字母都不差。
第二天,教皇早早地来到书房,拿起由第二批骑士送来的第二本加尔文教派重写《圣经》。事实的真相是:除了教皇之外,再无人知晓这本《圣经》的内容,以及其后第三本、第四本和第五本。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教皇从这四本不同的《圣经》中都看到了圆满的上帝形象,更加可亲可敬,更加有原初的味道。从这些《圣经》还不够精美的装订上,从某些地方残留的生活痕迹上,一种温暖的光芒升腾起来。教皇在这种特别的光芒中看到了伊甸园,看到了那众多的奇花异草,看到了早已不再存在的各种动物,看到了埃及的神秘辉煌,看到了摩西出埃及时所走过的道路,看到了荆棘丛生的西奈山,看得了建造中的大卫城,又看到了它一次次地被摧毁……最后,教皇看到了启示约翰所看到的一切。
教皇从五本不同的《圣经》中看到了一个同一的上帝!
“何必再创造出魔鬼来呢?上帝本身就是迷宫,就是混乱的源头。他之所以要摧毁巴别塔,乃是在启示世人,他的存在就是一座巴别塔。上帝啊,你是贪婪的神,要以不同的方式占据不同人的心,并让他们相互试探,相互争辩,甚至相互杀伐,只是为了让你的形象永远常新。你总是需要最为虔敬的人来为你作牺牲。”教皇用手抚摸着那五本不同的《圣经》,口中喃喃低语,艳丽的法袍随着他的声音有节奏地起伏。
又一天的早间祈祷过后,有红衣主教问起加尔文教徒的事:“众骑士还在等候您的命令,尊敬的陛下!”
教皇没有吭声。他慢慢走到窗前,看着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将埃萨乌钉十字架!”教皇缓缓地,一字一句地下达命令。
“那么,其他人呢?”在等了一会之后,红衣主教继续询问。
“全部赦免!”
“这样合适吗,我最尊敬的人?”
教皇有些不舍地转过身来,转到这个让人烦扰的尘世,慢步踱到自己椅子前,两手摩挲着装饰豪华的椅背。
“你觉得写出了五本不同《圣经》的教派会对我们形成所谓的威胁吗?”教皇面对着红衣主教,语气中满是仁慈,“他们唯一缺的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牺牲。现在,我们给他们造一个出来。”
“就是埃萨乌?”
教皇点点头,面色凝重。“如果我做错了,上帝,就请你不要如此在意一个卑微奴仆的一个临时决定,饶恕我吧!”他在心里默默祷告着,然后不自觉地画了一个十字。
红衣主教也赶忙低头画了一个十字。
接到命令的骑士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城市,穿过高山、密林,跨过无数的桥梁,以骑士特有的敏锐再次来到了加尔文教徒聚居区。
“禀将军阁下,将埃萨乌钉十字架,其余全部赦免!”骑士向自己的统帅传达教皇的命令。
立刻有人按命令将正在教堂布道的埃萨乌带到早已安置好的十字架前。十字架的周围,围着所有的加尔文派教徒。
“不要怨恨,不要惊慌。我最亲爱的弟兄姊妹们,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我看到了这一幕,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看到了你们的。不必恨他们,而是要爱。因为上帝就是爱!”埃萨乌高声喊着。
然后,他的声音就被钉子钉进木十字架时的“梆梆”声所淹没。有人在小声地哭泣。埃萨乌的血模糊了所有教徒的眼睛。
十字架竖立起来了。
“你们要知道,我并不是那被拣选者,而是我们,我们是被拣选者。饶恕他们吧!”埃萨乌死在了十字架上。
三天后,骑士们离开了聚居区。加尔文教徒将埃萨乌从十字架上放下来,埋葬在他前辈们的身旁。
所有人都参加了葬礼,每个人都真诚地为埃萨乌祷告,包括那些在更为秘密状态下重写了另外四本《圣经》的教内其他兄弟。因为上帝是唯一的,只是在不同的《圣经》中出现而已。而对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言,这样的《圣经》只有两种,每个人只知道埃萨乌交出的那一本和自己交出去的那一本。
然而如果确实有人相信了上面所述的一切的话,那确实足以说明他只是上帝的造物。作为这样一个造物,他永远也不会真正探测到上帝的恢宏与深邃。
事实应该是这样的:
除了这五本《圣经》之外,还有许多本不同的《圣经》,而它的具体数字也只有上帝才清楚。如果说加尔文派教徒为了编写那本最具权威的《圣经》而把教徒们做了地理层次上的划分,那么他们也应该看到,在每一个这样的层次内部又都细分了许多不同的层次,甚至细分到了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层次的地步。所以,在那四本《圣经》之外,还存在其他版本的,但依然处于秘密状态中的《圣经》。
对《加尔文教派的两种<圣经>》所做的可能错误的解读
之所以在此安放这样一个标题,并好像看似出于自谦的,或者是出于游戏的原因(这两种情感在对第一篇并不是太有名气,不是太过重要的作品所做得有些类似评论的文章中应该是可能共存的),乃是因为本人与《加尔文教派的两种<圣经>》的作者恰好认识,并且还很有幸和他就某些他觉得重要的段落作过一些可能并不是太过深入的探讨。毕竟本人不是什么具有某些高深学问的学者,而他应该也不是什么很有名气的作家(这一点应该是确实的),所以在本篇与评论稍有类似的解读中大概也不必提及它的作者,按照有些过时的说法就是:文章一旦完成,就不关作者什么事了。
在将要对此文章作品评的这篇文章中(作者称之为小说),作者虚构了一个可能的历史场景。说实话,这样一个历史场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极有可能发生:一群被驱逐或是被迫害的加尔文教徒在慌不择路的逃亡过程中遗失了最为珍贵的《圣经》,那一切真理的寄存处,一切救赎的必经之路。在这些虔诚教徒的思想中,《圣经》一定具有某种如我们可以想到的种种魔法书的不可思议的魔力,它可能无法打开,或者即使被打开了也可能无法被阅读。总之它向所有人封闭自身,哪怕是那些它命定的拥有者,像一个美貌绝伦的少女拒绝向任何一个男子打开自己一样,因为这些人与她不相配。当然,如此来描述一本客观存在的,并且极力摒除一切其他宗教经典的《圣经》是很不恭敬的,本人在此的意思确实只是要以类似于通感的方式来说明《圣经》对于当时那些加尔文教徒的作用,尤其是在他们将其遗失之后。
自然,我们无从考证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即使没有也无关紧要,大概也没有人会因为这篇文章而真的去考证一番。况且如果有的话,这样的考证也应该早就开始了。
在这篇文章中,参与重写《圣经》的人出于怀疑(对自身的怀疑让参与者始终没有勇气向自己的教徒公布这本重写的《圣经》,而其他人对这些重写《圣经》的人的怀疑又让他们在更为秘密的情况下完成了另外四本各不相同的《圣经》)自身的能力,直到最后才在预言的威迫下,在上帝意志的帮助下完成了重写工作。也就是这样一种怀疑,这种必然会有的情绪,促成了整篇文章的博尔赫斯风格。在私下关于这篇文章的交谈中,作者坦言说,正是预感到用博尔赫斯的处理方法所能呈现出来的巨大想象空间及其所蕴含的想象张力才促使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的。在此不得不说,新写作技术的使用确实可以帮助我们探测到之前难以探测到的领域,它将我们的精神世界更加细化,它的精密探针把我们的思维划分出更多层次的精神内涵,它的电子雷达系统或者甚至可以说是量子雷达系统让我们看到了凭自己的眼力也许永远都无法看到的时空。
然而,非常令作者感到遗憾的是,在那段插入性的文字之后,他并未能实现自己对读者的承诺:“从扎实的写实到与之几乎相对立的概括性描写”,也就是作者一直认为的博尔赫斯的写作方式。这是本人在和作者谈话过程中他最多谈论的话题,他自己就曾说过,自己更擅长博氏那种大笔触概念性的写作方式,那是一种类似于故事背景说明的讲故事方式。在这样的行文中,作者始终在场,而且是作为旁观者加评述者的双重身份的在场,以这种手法完成的小说很容易被看成是一个说书人在向听众讲述早已发生过,并有一个确定结果的真实故事。
事实上,作者本人也承认,从文章的第一句话开始,他就应该用自己惯常的手法去写。在第一段的叙述中,作者的视野涵盖了至古及今的整个天主教及基督教世界。在这样一个广阔的视野中,他可以随意地截取各种自己需要的知识点,再加以组合成合适的意境以突出自己小说的主题。
而对于主题的最终呈现,作者也始终耿耿于怀:“这个主题只是当初设计它时想到的内涵的一半而已。执着于具体人物的刻画使那种难以把握的思想最终弃我而去。同时,意境渲染得不够,导致我在铺陈中伸展不开,许多东西自我封闭起来,那个想象中的高度最终也未能挣脱它所寄身的空间恭顺地跑到纸张上来。”
一次网上聊天时,他敲出了以上这些字。看起来很有缪斯的味道,但也许真会有人懂得这些:行文的形式犹如祭神时必不可少的正确的神秘仪式一般会帮助作者接近他想要追求的目标。
“到第三段时,我发觉自己已经对它失去了控制。之后的文字立刻如刻在石板上的律法一般清晰可见,所有的人物、事件,他们之间的对白……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模糊,是总体的巨大迷宫,是黑夜中看远方村庄时的感觉。在你这样看时,会有从那里来的风缓缓吹过来。”他接着这么说道。
是的,这种感觉很让人心旷神怡,那是站在一个现实迷宫的外面体验创建迷宫之人的成就时才能有的欣快感。
接着他又说到了那个最大的幻想:“在我最初的想法中,那些人不止重写了另外四本《圣经》,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有只属于自己的《圣经》。这可以用一段话概括出来,比如‘重新编写《圣经》的计划激发了另外那些人的想象与激情。作为最为虔诚的加尔文派教徒,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本《圣经》,这本《圣经》是千百年来一字未易的《圣经》,也是加尔文重新发现的《圣经》。这样一本《圣经》在每个教徒的重新理解过程中,又各自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圣经》。在半数左右的教徒范围内大规模重写的那本《圣经》本来就是教徒们相互纠正,相互补充的结果。所不同的只是:那本《圣经》的编写具有某种官方性质,而其他种种《圣经》则更为隐蔽,隐蔽到除了他本人和上帝之外,再没有第三个知情者的地步。他们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心境下,在最为隐蔽的内心中默默地诵读,默默地祈祷,祈祷那本在秘密状态中正在被重写的《圣经》能够与自己心中的《圣经》相吻合。在上帝所创造的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为折磨人了,也再没有人比他们更虔诚的了,而上帝对他们所行的折磨又恰恰源自于他们对上帝所怀的虔敬之心。于是,在不堪折磨的重负下,许多人(也许永远无法统计他们的确切人数)就走上了另一种跋涉的征途,一种或远离或更接近上帝的征途——他们各自开始了自己那本《圣经》的重写工作。”
不错,只有基于这样的认识才可能真正理解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但甚至这样的情感在他看来也有点不够震撼:“我甚至想让其中的一两个人再去发明一种语言文字,或是一套丰富的密码系统,以便自己在任何场合都可以不被打扰地进行重写工作。那会是又一个高潮。总之,用概括性的大笔触来写这个故事的话,整篇文章都会处于一种强大的张力之下:对上帝的敬畏,对失去《圣经》的痛苦,对神圣真理之光的渴求,对最后可能迷失的恐惧,对整个天主教世界的躲避,所有这些共同促成了这种张力的形成。而加尔文教徒在上帝面前极尽卑微的伟大形象也会在这种张力的建构中得到很好的表现。”
这应该是他写作这一题材的最终目的,而不单单是为了猎奇。所以,在为这篇评论性的文章选定标题时,出于对作者想法的认同,并结合他对自己文章所做的说明,我使用了现在这个标题,意在说明,作者在他的文章中不是要写出两种不同的《圣经》,而是两大类别的《圣经》:写出来的和没有写出来的,已知语言的和未知语言的。在如此写就的小说中,也许不需要有教皇角色的出现,也不需要有那么多人说话,不需要类似基督的人物出现(说实在的,那个情节太过浪漫化,在为了突出主题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淡化了主题,希望读到这篇文章的人能够自我弱化这种消极影响)。
那样的小说会是一篇真正的小说。也许人物会隐藏在描述性的话语背后,就像一篇新闻报道中的众多当事人一样。但是适当距离的白描更会让读者体会到当事人的内心波澜。相较于中国当下的记录式小说大潮来说,这样的小说尤其难得。可惜我们又确实没有看到这样一篇小说,而那篇文章的作者又不愿把这一题材作二度创作。于是,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作为一个还可以在行文中尽量不出现种种低级错误的社会人士,我就不忝在此小露一手了。当然,以下的文字无疑应该完全来自原作者的作品,而不仅仅是前面评论性的话语。因为“既然批评是对艺术作品的认识,那么,批评也就是艺术的自我认识;既然批评对艺术作品作出判断,那么,这种判断就发生在后者的自我判断之中”(本雅明《德国浪漫主义的批评概念》)。同样,对一个文本的重写也是内在于原文本的,只不过将其放在了另一个文字场域而已。另外,读者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两个文章从讲述的故事一直到它们所蕴含的精神力量都是相通的。也许我的重写会有些发展,但如果愿意,你同样可以在原来的文本中看到这些发展,或许在这样的细读中,你还会发现其他不同的,更深的东西。那时,你也可以对它进行新的重写了。
在被迫离开故土踏上流亡之途并不慎遗失了最后一本《圣经》之后(不能不说这是来自上帝的特殊惩罚,因为流亡时他们携带的《圣经》当然不止一本,并且是以最谨慎的措施来对待它们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流亡队伍中混入了天主教徒),一个极其隐秘的计划就开始在某些流亡者头脑中慢慢成形。等到达一处选定的目的地后,精神上的无所依靠,祷告的不蒙恩允(在荒凉之地祷告面包的降临确实不太现实,尽管他们将这次流亡看作是第二次的出埃及,但毕竟,吗哪的时代还是太过于遥远了),都不断地成为这一隐秘计划的最合适养料。白天暴晒的阳光让即使是细嫩的小草也很难从晒裂的岩缝中发出芽来。于是,这一计划的最终实施在某些人看来也成了上帝所应许之事——重写《圣经》。
罗马城不是一天建好的。《圣经》也不是一年就写好的,并且也不是一个人写好的。但是上帝给他们以信心,并且让不止一个加尔文派教徒的头脑中产生这样一个计划,这就让这一计划的秘密参与者们更加坚信加尔文教的正统性。这样,在某次秘密的仪式和长长的祷告之后,加尔文教派重写《圣经》的计划就确定下来,相关人员都分派了各自需要编写的章节。
鉴于这一仪式的无比神圣性和它所播撒的巨大神秘力量,为了不让其他教徒知晓这一秘密集会,简陋的会堂四周都蒙上了破旧的,甚至穿了孔的黑布。然而即便如此,神圣之光依然普照万物。
他们不知道,上帝并不存在于他们的谈话中,而是存在于整个会议会场之中。整个会场都被圣灵所充满,幽深而神秘的光从黑色幕布周围散发出来,甚至连当时沉入最深沉睡梦中的教徒也感到了他的神圣光照,那是置身于炫目大教堂,被赞美诗的歌声所充满时的感受。可以说,那天晚上没有在场的教徒都做了一个模糊的梦,那是因为谁也无法准确描绘上帝的容貌。第二天,与那些仪式参与者一样,其他许多人也坚定了自己重写《圣经》的决心。
自然,每一部《圣经》的重写都是在最为隐蔽的情况下进行的,重写者们在这样的隐秘时刻都会如分享每天的阳光一样分享着对上帝的虔诚。在他们聚居区之外的其他地方,信奉上帝的人们都会感到那里圣灵之光的存在——上帝对加尔文教徒的重写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他把这片土地,这片处于山间的土地再次看作了摩西时期的西奈山,而每一个重写《圣经》的人也就成了将上帝的信仰带到人间的摩西。他们要赤着脚走过长满荆棘的山路,甚至比这要更让人敬佩他们的信仰,因为重写《圣经》的任务并不是像从山上跑下来那样简单,那样短暂。一直到一个世纪之后,参与人数最多的那本重写《圣经》才最终完成。在内心为这本《圣经》的最后完成刚刚庆祝过后,参与它的一些编写者们一部分永远封存了自己在更为秘密的情况下重写的个人《圣经》,另一部分却对自己的《圣经》更为珍视。这也是所有重写者所表现出来的两种主要不同的倾向:忏悔,或赞美。
人们在对自己的审视中推己及人地猜测到了其他人可能正在做的事情,这种略带善意的猜测其实在那本“官方的”《圣经》完成之前很久就开始了。一起劳作时,人们开始对同伴们时不时突然地凝神,或者是对他们每日相同时刻的独处感兴趣起来,也开始对一个整日用别人都看不懂的文字写着什么的家庭不停地琢磨:这个家庭的这一行为来源于他们祖上的两个兄弟,两个最早到这里来的加尔文派虔诚教徒;开始对另一个整日在自家木板上凿出密密麻麻小坑的盲人家庭做出各种可能的猜测来:这个家庭的祖上是一个盲人,靠其他教友的救济生活,而他的后代也出人意料的都是盲人,很难想象这家人的离奇致盲会是因为一场早已策划好的“阴谋”——为了能专心地做一件事而把家里所有成员的眼睛都弄瞎。然而如果是出于完成自己独有的《圣经》的考虑,这一切又似乎极有可能。可是当有人问起他们在做着什么时,他们回答时的表情却又那么真诚,使人无法怀疑他们会是在骗人(这在教义中当然也是不容许的)——他们的回答与《圣经》毫无关系。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们已经把这样的行为当作了信仰本身,上帝就存在于他们所做的日常工作中,他们对信仰的理解就是日复一日地,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上帝。当然,这样重写的《圣经》永远也无法完成。
但所有这些又都只是猜测而已。人们更猜测说那一家所用的语言可能直接来自天堂,是上帝与众天使交谈时所用的语言;或者他们所用的语言就是如那个盲人家庭所凿出的密码般的小坑:天堂的交流是通过更直接的触感而不是可能产生无数歧义的文字来进行的。
无论猜想的内容是否符合真实情况,这两个家庭都是被大家公认的幸福之家:摆脱了《圣经》的诱惑,将上帝内化于自己的生命中。而在其他人那里,对于完成自己《圣经》的渴望开始被认为是上帝一直在施予的惩罚。他们醒悟到,这样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不该被人想出来,它只可能来自撒旦的诱惑,比起他当时诱惑人类始祖吃苹果来,这样的诱惑更让人难以抗拒。从它最初被想出来到它在人心里扎下所有造物中最坚实的根,几乎不需要任何时间,任何权衡利弊的思考在这个诱惑面前都只是给自己做做样子而已。不错,这个想法来自撒旦,但对它的决定却来自上帝本人。现在也无须上帝从天上下来召唤他们——像他当时召唤人类始祖,始祖亚当却因为害怕而不愿见到他那样——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在厌倦上帝了。
总之,重写《圣经》这一想法的出现再次向他们证明了原罪的不可避免。从某种意义上说,加尔文重新定义了《圣经》,从而也重新定义了人。但这依然未能摆脱上帝对他们所设定的原罪。而作为对他们智慧的讽刺或者说惩罚,原罪的内容与强度要远远超出它的第一个版本。于是他们就更为羡慕那两个家庭,并且对那些当初执意要嫁入这两个家庭的女子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敬佩,特别是那个盲人家庭,因为嫁过去的女子除了要承受自己亲生儿子会被弄瞎眼睛的不人道折磨之外,就连她们自己也必须自愿离开被上帝祝福的光明与色彩的世界。但即使这样又能如何呢?比起其他人所受的折磨来,这样的自残简直就是最为明智的自我救赎。于是他们也就在恍惚间明白了,信仰应该是对无知的宽恕,是对不自知事物的不自知的崇敬。如果要表达对上帝的信仰,也许最好的途径就是将他淡忘,将他化入生命,化为同样的不自知。
其实即便是那本参与人数最多的“官方《圣经》”,也是出于外界因素的威迫才最终得以完成的。教派中的先知向重写者们于烛光中描绘了一周后教皇派骑士团进入聚居区的场景:就如当时的先知在同样的烛光里向他的兄弟姊妹们显示重写《圣经》的必要性一样,此时的必要性更显急迫。
“我们必须通过这本加尔文教的《圣经》来向天主教教皇显示我们的被选中乃是像高山一样确实的事情!”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重写者们再次认真虔诚地检索了自己的记忆(当然,最终起作用的依然是上帝的意志,很显然,第三代人中任何人都未曾看到过完整的《圣经》),经过讨论并通过先知的最后检验,在重写的文本中,曾经历经几十年犹豫不决、不敢确定的众多空白处被填上了正确的内容,而让人称颂不已的是,之前留下的空间也刚刚能被新加入的字母所填满,竟没有一处出现混乱。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本《圣经》的正确性和完整性,因为它不是我们完成的,它的主人只可能是上帝。赞美他吧,我们在天上的父!”
最后的秘密聚会在一阵虔诚而低沉的“阿门”声中结束。它也宣告了所有这样大规模秘密集会的结束。但这并不意味着对这本《圣经》正确性怀疑的结束,这是加尔文教原罪的最主要表现。
教皇的 “使者”们——全副武装的骑士团——在预定的时间到达了加尔文教徒的聚居区。在第一次秘密会议会址上建起的唯一一座教堂内,聚集了几乎所有的加尔文派教徒。面对天主教的威严武装,他们没有进行任何抵抗,他们知道,刚刚被公开的、已彻底完成的那本重写《圣经》将会向入侵者显示他们自己的力量。他们在那一时刻坚信这些人将会被震撼,甚至改信加尔文教,就像当初扫罗改名为保罗一样,这本重写的《圣经》将再次向人间显示上帝的奇迹。它注定将超越所有人的意志。
然而这样的坚定信念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对这本“官方《圣经》”的怀疑和对自己《圣经》的坚信让另外的十个人分别献出了自己的《圣经》。骑士团的统帅不得不再下十次相同的命令,命令不同的人以更快的速度向教皇的住所进发。于是,在许多天之后的一天清晨,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教皇同时收到了十一本不同的《圣经》。
“我们真该在他们的教堂里做一次《圣经》展览。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到底重写了多少本《圣经》!”没有人敢答话,他们都无法确定教皇说出的这句不带感情的话是什么意思。
晚上,教皇打开第一本加尔文教重写《圣经》,那是一本厚厚的,以三个月小公羊皮做其精致封面的《圣经》。翻开第一页,是严密工整的目录。教皇笑笑,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翻开了第一页,开始读正文。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很好,整个第一页都很好,字迹清新工整,没有一处错误。教皇接着看下去,看下去,一直看下去,每一个手写字母都显得亲切温柔,让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把他挽在怀里教他看《圣经》时的情景。温暖的辉光从每一个字母上,从字母之外的空白处散发出来,配合着纸张与墨水混合的香气让他又一次深深地沉浸于上帝的恩典中。
此时,处于众多骑士监管下的这本《圣经》的编写者们也在心里默念着上帝的话语。夜是寂静的,寂静地可以听到蛇在地上爬行的声音。在一个教徒家里,一只隐忍的母羊刚刚产下一只浑身湿漉漉的小羊羔。
教皇觉得有点困了,不由地眨了眨有点发硬的双眼,抬起头想把灯再挑得亮一点,他这才猛然发现自己所在的并不是年少时所呆的小祈祷室,而是富丽堂皇的殿堂。他低下头,也才发现自己看的是加尔文教派的重写《圣经》,而不是他经常读的真正的《圣经》。然而差别何在呢?教皇又开始往后翻,查看,查看,查看……所有他查看的章节,与他所熟悉的《圣经》比起来,一个字母都不差。
第二天,教皇早早地来到书房,拿起由第二批骑士送来的第二本加尔文教派重写《圣经》。事实的真相是:除了教皇之外,再无人知晓这本《圣经》的内容,以及其后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还有其后的几本。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教皇从这十本不同的《圣经》中都看到了圆满的上帝形象,更加可亲可敬,更加有原初的味道。从这些《圣经》还不够精美的装订上,从某些地方残留的生活痕迹上,一种温暖的光芒升腾起来。教皇在这种特别的光芒中看到了伊甸园,看到了那众多的奇花异草,看到了早已不再存在的各种动物,看到了埃及的神秘辉煌,看到了摩西出埃及时所走过的道路,看到了荆棘丛生的西奈山,看到了建造中的大卫城,又看到了它一次次地被摧毁……最后,教皇看到了启示约翰所看到的一切。
教皇从十一本不同的《圣经》中看到了一个同一的上帝!
毫无疑问,上帝有足够的能力存在于十一本不同的《圣经》文本中,或者更多,多到无法计数。但这更说明,任何人都无法完全拥有他,或者可以把他的形象加以固定。上帝永远都是造物主,高出所有人之上,高出所有的想象之上!
在不同派别的不同期望中,教皇选择了对加尔文教徒的赦免。教皇从那十本与真正的《圣经》不同的重写《圣经》中看到了上帝为加尔文教所定下的新的原罪,他看到了这些虔诚的教徒们在经受着怎样的煎熬。作为惩罚,这早已足够,甚至超出了这些加尔文教徒所应该承受的。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