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的小说近年来颇引人注目,一方面是他具有家学渊缘、游走于大陆与香港之间的“混杂”身份,另一方面是他创作中超出其年龄的沉实、冷静、复杂和历史感,如《朱雀》《七声》《谜鸦》等。在近期发表的《不见》中,葛亮再次展现了他成熟的小说技艺。在细密结实、明暗相嵌的叙述中,作者将对于“人心”的打量和揣摩渐次推进,直到我们在“不见”中“见”到了那深渊般可怖的欲望、罪恶与复仇。
杜雨洁生在高知家庭,高考落败后,由父母出面安排到了图书馆。寡淡的工作,寡淡的生活,再加上十年前失败的恋爱,使她不知不觉中成为“剩女”。一次偶然,她为一个音乐家庭教师、中年离异男人聂传庆解了围,帮助他提供学生信息,两人由此相识,并开始有了交往,这是叙事的主线或说是明线。看起来,葛亮写的是当下城市中的日常故事——“大龄剩女恋爱成功记”。他借助于对知识分子生活的熟稔和对音乐的铺陈,展现出一幅幅颇具艺术趣味的画面:杜雨洁的父亲将“∑”这个符号用得“自如而入世”,母亲喜欢程派,《锁麟囊》、《状元媒》与绿豆汤、海带丝共同构成了家里的日常场景;聂传庆和杜雨洁约会时请小提琴手演奏《勃兰登堡协奏曲一号》,初步赢得芳心……如此种种,略略逸出庸常生活,又带着平安和甜蜜的味道。
然而,一丝紧张不安的黑色气息还是泄漏了出来,就在杜雨洁顺利走在“脱光”的路上时,小说借助于电视新闻、杜母的评价等提供了副市长女儿失踪的信息。小说还巧妙地埋下了一些意味深长的伏笔,比如聂传庆在床上并不那么木讷,比如杜雨洁在超市看到他买卫生巾,这都使小说开始弥漫着“危险”的信号。
故事的转折从杜雨洁跟踪聂传庆开始。在读者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大龄剩女由于怀疑自己的恋爱对象别有怀抱而展开的“正常”举动。葛亮像一个高明而不动声色的摄影师,跟随她的脚步来到聂传庆生活的城中村,这里藏污纳垢,鱼龙混杂。如果说杜雨洁是城市的“明”面,那么,聂传庆则是“暗”面,在他低微的社会身份之下隐藏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深重黑暗和狂乱涌动的“风暴”。在这种对比中,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城市生活的两面性:洁净/肮脏、小康/清贫、高傲/卑琐、体面/落魄、权力/底层……他以精细的笔触勾勒出了这两面性及其对人所造成的气质与心理上的塑造或损伤。
葛亮采用了希区柯克式的手法,即“悬念”——平静之下的内在紧张以及“外部生活”被层层剥离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快的对真相的揭示。在《惊魂记》、《爱德华大夫》、《三十九级台阶》等影片中,平常生活的表面下都紧紧包裹着“悬念”和“叙事之核”,当主人公的人生甚至生命猝然碎裂时,观众心理上的震慑和恐惧才渐渐扩散开来。在《不见》中,当杜雨洁在出租屋等待聂传庆以为可以让他“毫无防备”地现出“真相”时,他竟然并不吃惊,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她的跟踪。两个人一阵纠缠做爱之后,又和普通恋人一样言归于好了。
真正的“叙事之核”在结尾悚然耸出。凌晨时分,杜雨洁被异响惊醒,发现聂传庆不在房内。她循着声音找到简易衣橱后深井般的地下室,看到一个戴着沉重脚镣和手铐的女孩,正是失踪的副市长的女儿,她被当作了性奴。原来,副市长“抢”走了聂传庆的漂亮妻儿,负有夺妻之恨的男人便将他的女儿绑来困在此处。在女孩和聂传庆的合谋下,杜雨洁被杀死。
我们从小说结尾不难看出某些“新闻”的痕迹,然而,与一些小说对新闻素材的直接引用不同,葛亮仅仅是剥离出了“性奴”新闻中的这一关键词。他真正关注的,是人与人之间层叠交叉、复杂微妙的关系,是在爱欲情仇间饱受熬煎、深不可测的人心。
在这样一个信息浩荡纷繁的时代,小说依然有它存在的可能性和价值,即作家可以带领我们穿越无数昏庸与被遗忘的时光,将那些“不见”指给我们看。葛亮并不谴责聂传庆(复仇的象征),也不谴责副市长(权力的象征)——在他看来,他们所作所为无非都是普通人性的流露。他甚至并不慨叹,只是按照叙事逻辑细描出“人心”的可怖变幻以及它给“人”带来的心理、生活和行动上的“变形记”。在片断性和戏剧性中,《不见》写出了我们时代生存与精神状况的某种“现实”,写出了对深度分裂的人性的观察与洞见。
曹霞,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