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晶蕾
今年与上海昆剧团一起完成“寻亲访源”的是川剧。作为上海观众,观看经典川剧折子的机会是很难得的。这次交流演出选择了水浒戏中的潘金莲故事,两剧种分演四个折子,分别是《游街》(昆)、《打饼戏叔》(川)、《挑帘裁衣》(昆)和《武松杀嫂》(川)。故事从武松打虎之后开始,以杀嫂报仇结束,完整呈现了潘金莲人生的高潮和结局。川剧细腻大气的表现手法和格外火辣的舞台调度,张扬恣肆却又于细微处见心,实令此前对这一剧种了解不多的观众大开眼界。声腔杂糅,是川地文化包容力的展示,魏明伦论述过的川剧特有的微妙丰富,“酸溜溜火辣辣”的幽默感,也不断地充盈洋溢着整个剧场。当然,占有主场优势的昆剧不免由于熟知熟见而被笔者加以更苛刻的要求。
《游街》是昆曲传统的折子,主要是展现矮子功,饰演武大郎的侯哲表现出色,和演郓哥儿的赵文英配合也是活泼自然。然而单就金莲这一人物,昆曲现有的艺术积累显然不如川剧。对这个市井味道浓郁,一不小心就演得庸俗不堪的故事,要创造出不失昆味儿的独特意境,难度是非常大,我们不得不赞叹梁谷音、刘异龙等老艺术家的创造力和心血。潘金莲面对西门庆的言语打动,或悲或喜,逐步被情绪感染,相信了西门庆的求爱,从而接受了他。这个过程的前提是她满怀春心,欲心已动,既不是淫荡无耻(《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才是淫荡无耻的)、人尽可夫,又不是完全被动、冷若冰霜,而是被引导着唤醒了情欲。昆曲的唱做风格就使其更倾向于一个比较“冷”的潘金莲。对比老师们的表演,这次同台演出的沈昳丽、孙敬华等继承者还有许多提高的余地。《挑帘裁衣》整体不如老艺术家的版本吸引人。沈昳丽常演闺门旦,本人气质沉静内敛,意态娇羞纯情,唱念时连口型都比较含蓄,身段的节奏也稳重缓慢,不像小家碧玉、成熟少妇,倒像她惯演的大家闺秀、掌上明珠。
梁谷音老师个人的表演风格弥补了这一点略欠的火候。在舞台上,梁谷音眉眼风情十足,身上未动先摇,细处很多,而且比较利落。她塑造的潘金莲虽有明显的田秀、崔氏的影子,但又能看出精细的不同。相较前二女,潘金莲的心理负担更重,欲望更强,理智更弱,这就需要演员把一种自卑而充满向往,稍作矜持而心知肚明,最终半推半就的情态加以更深刻的体会。金莲是不清醒的,相对于西门庆是被动的,但也没有田秀的飞蛾扑火,没有崔氏的疯癫痴狂。沈、孙二位的对手戏默契不足,倒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在骚扰一个天真的贫家少女,缺少成年人之间的火花。或许,《游街》带有更多的继承性,追求的是原汁原味的传承,而《挑帘裁衣》浓厚的个人色彩、“梁氏”印记是无法抹杀的,其审美品格也就具有更多的独特性、现代性,要原样复制在青年演员身上,可能有削足适履之嫌。沈、孙等对此剧的继承,恐怕要与结合自身气质和条件的创造发展关联起来。
再说《打饼戏叔》。在陈巧茹既快且美的“打饼”身段中,她的扮相、服饰、笑意、姿态、节奏,间或插入的一二句说白,对武松的多次忘情注视和神色,构成了浑然一体的美的意境——少妇之美,劳动提炼的舞蹈之美,这一整套动作暗示的、念白点破的情欲之美。处在戏情之中的这段优美的身段从潘金莲身上剥离,固然不是不能独立发展成一套“炊饼舞”,但结果却会变成了一种无聊的、不带意境的炫技,与大量娱乐场所曾风行一时的变脸表演亦无不同了。联想到诸多新编新创戏剧的自我解说和定位,笔者意欲为舞台意境这一要素作一张目。当代的戏剧界热衷于强调“人物”,戏里没有人物,似乎就是极大的失败,就不是成功的,有深度的,立得住的作品。作为观众,笔者更希望看到的是在传统美学涵盖下的某种审美追求,那就是氛围或曰意境。叙事之美与意境之美决不冲突,最优秀的感人至深的舞台剧里,给予观众的是浓厚至美的意境。尤其是在影视视觉艺术手段之发达丰富已远远超越舞台演出所能企及之当下,叙事节奏再紧凑,情节再骇人听闻,人物的身世命运再复杂,舞台剧也很难与电影、动画争胜。戏曲所能依托的仅有一个狭小的叙事空间,和一段不可重复的时间。带给观众的便必须是足以包围、浸泡、飨足其精神世界的信息,也就是由表演营造出的氛围。在所谓“氛围”的内涵中,人物或隐或现,甚至可能毫不鲜明、生动,文学脚本也不是必须存在,但各项要素的和谐,是必不可少的。
《武松杀嫂》的特色是热闹、鲜明、波折、紧凑。技巧上几个最具代表性的高难度亮相,与文戏武唱的婺剧《断桥》很有些共通处。在剧本上,王婆的无耻言语使本已决定不杀嫂嫂的武松,又愤然起了杀心,这一很可能吸收了评话中“卖关子”手法的剧情,显然较《水浒传》、《金瓶梅》中武松杀人的直接、凶狠和血腥狂暴更有曲折。不过,几位青年演员的表演层次感还显不足,或许是水袖做工太重,使旦角从头到尾的表情几乎都是惊吓僵硬的,缺乏控制,表现潘金莲的侥幸松懈、绝望求死、因爱而恨已趋变态的精神状态变化,都有不足,尽管身段壮丽而且效果很好,却有浮于戏情之嫌。将死的潘金莲,眼神一直是游离不定、恍惚迷离的,但也不等同于一直努力在轮转眼珠,常常是做完身段后停下来慌忙想起要转眼珠。而武松在这一场处于主动地位,实际也应更放开一些。武松的情绪至少有悲伤、仇恨、犹豫这几个方面,毕竟杀人不是冷静思考中的过程,而是情绪推动,要演得不突兀生硬,应有眼神、表情的收放感。王婆的气场也太弱,在台上缺乏存在感。这场人物众多的群戏,应该在一棵菜的基础上,个个出彩,人人有戏,就连团头何九虽无动作,也有几句念白,如果分寸感掌握得好,一样吸引人。同时,节奏不够精妙,略显慌乱,观感不是舒展饱满,而是匆忙草率。这一层修为或许就是“角儿”的境界吧。
戏曲的光彩夺目,全然是华光一现,在一段戏情里,意境在酝酿和积累,缓缓流动充盈,演员一点一点展示着他的技巧,以及技巧背后的内在。观众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意境内,满怀平静饱满的欣悦,或产生同感、同情,大悲大喜。并非只有足以召唤起观众强烈情绪的戏才是所谓好戏,更多地,观众投入其中是欣赏、体味和获得记忆。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