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戏梦人生

2015-05-25 15:51木叶
上海戏剧 2015年5期
关键词:商鞅节奏舞台

木叶

阔别舞台多年,《商鞅》回来了,尹铸胜回来了。当年的他,还是上半场那个年少气盛的商鞅;如今的他,也已到了下半场商鞅那般知天命的年岁,他的人生好似都浓缩在了这一个戏中。2015年《商鞅》纪念演出的首场,听到他在台上叩首如捣蒜的声音,看到他一次次振臂高呼的气概,观众情不自禁地为其鼓掌。他就是,扎扎实实演戏的尹铸胜,观众心目中永远的商鞅。

爱之深恨之切

《商鞅》之于他,是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烙印,一如额头上那新添的伤痕。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看我这头,那天‘咚咚咚地磕完,当时觉得还好,结果下场换头套的时候发现额头上怎么有点红,仔细一看,血就顺着流了下来。”对于这点痛,他一笑而过,因为剧中的商鞅是去向太傅道歉,太傅很有权威,他的支持对新法推行大有帮助,于是作为商鞅的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叩首。第二天,陈薪伊导演说:“听见声了,真的太棒了!”他苦笑道:“是太棒了,我头破了。”

对《商鞅》,他是爱之深恨之切。尹铸胜感叹道:“它可真是把我的身体给毁了,我的膝盖还有腰完全是《商鞅》伤的。”19年前的他可是年轻气盛脾气倔,觉得跪在地上必须要跪出声音来才对。回想那最痛的记忆,是当年在北京演出。他的膝盖因为积水已经跪不下去了,可就是咬牙不说,还是周小倩告诉了导演。于是,第二天导演就让他一场重头戏歇着演,幸好最后演出效果还不错。

采访的时候,他说话声音不大,娓娓道来,与台上的慷慨激昂截然相反。“我是一个声带闭合不拢的人,声音条件不好,只有强硬的底气才能把它拉直,声音才能很洪亮,我的嗓子不行,是活生生给练出来的。”所以,他就得比别人花更多的力气,有时候演完戏肚子都会疼,因为演戏中他必须一直提着气,腹腔一直顶着。有次去苏州演出,那时已经连演了十几场,他的嗓子完全沙哑了,却依旧在舞台上呼喊。“这戏太累了,有些地方必须真声出来,真声喊出来很费嗓子,又要追求嗓音的洪亮,你的体能达不到就出现用喉结紧张地挤压出声音,摩擦你的声带的现象,一旦红肿,嗓子就哑了。这次还好演一场休息一场,连续演就受不了。”

这回有了品戏的感觉

谈及19年后再演商鞅,尹铸胜竟用“奇怪”二字来形容。他说:“这回演商鞅很奇怪,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经意的感觉,像游戏,很放松,虽然看起来很累。”

舞台上表演状态的变化,来源于如今他对商鞅这个人物的不同理解。他笑称自己原来是半理解,懵里懵懂地按照导演要求的去演,而如今的他越来越清晰。以前是导演一边讲故事一边指导他怎么演,如今导演已经不跟他讲节奏,而是讲背景故事,然后他再用自己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次演戏有点品味的意思,很多戏演到最后我都会达到这个效果,所谓品戏就是你过瘾的时候,很享受,很舒服。影视是把你的表演事后剪辑,而舞台上是你自己现场裁剪,戏剧演员在舞台上得自己组织、自己剪接。节奏是戏剧的生命,而节奏是生活中来的。”

19年后,他终于在舞台上找到了自己的节奏。“这次更理解、更明白了商鞅是一个怎样的人,包括这个戏的风格样式感,以前是为了完成很多节奏性的东西,其实到今天才真正拿捏住了商鞅这个角色。当年排戏的时候,因为年轻,很多有力度的、硬的东西全部压到商鞅一个人身上,这样的节奏我那时年轻都能来得及,也都能够得着,现在发现有些时候要来不及了,体能达不到了。于是,这回很多地方是放松了,游刃有余了。我发现通过这种方式传达给观众,也同样能达到效果,而且导演也认可,所以这次就演得很舒服。”

这么多年来,尹铸胜一直保持着默戏的习惯。从他十八岁当文艺兵上舞台,一直到现在,他每次上台之前都紧张,所以必须得默戏。以前是默大量的台词,现在则是默每场的节奏,哪里需要把戏推上去,哪里戏要拧过来。正兴致勃勃地讲着怎么享受演戏,他却叹了口气:“年纪还是摆在那里,会用舞台经验偷一点,这个东西不行就换个动作。”然而,事实上他可一点儿也没偷懒,这次演出版本中他的动作反而比原来还多。例如,商鞅把箭“啪”地扎在舞台上,就是这次加的动作,引得底下观众一声惊呼。这是尹铸胜专门让舞美做了一个真的箭头,就这功夫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那是用上了他原来打棒球的功底。这一箭有舞台效果,但并不是卖弄技巧,所以当他提议扎箭时,导演果断让他扎,因为导演也知道他的理解。这是他对人物理解后,重新设计的动作。

真的不轻松

作为旁观者,大家都觉得尹铸胜再演商鞅,犹如探囊取物,那是相当轻松。然而,作为亲历者的他却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真的不轻松,每天都较着劲,很慎重地对待。演了这么长时间戏是有偷懒的时候,但是商鞅这个戏偷懒不了,一偷懒节奏就不对了。戏中大量节奏都在商鞅身上,身上就没有空闲的时候,力度最强的永远是商鞅,他就是待发之箭,永远得绷着弦。每一场节奏和起承转合都在他身上,你必须每天演成真的,假模假样,观众就更看不懂了,现在底下看戏的人,可能当年有这个戏时他还没出生呢。”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回想起19年前排戏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19年前我演这个戏的时候连词都读不到一块儿,戏排了十天我就想退出了。长期不演古装戏,不会念台词,而且很多字不认识,很多意思不懂,那几个老艺术家功底都很好,他们台词听起来就好听,我怎么念都感觉不对呢。”之后,与导演的一顿饭,让他打消了退堂鼓。“导演说你请我吃饭,当时话剧艺术中心这个楼还没建成,就在剧场边上的饭店。我就说出了我的苦恼,导演说你可以拜师啊,你这个戏剧学院高材生,我看中你的就是身上那个劲。”第二天,他就拜了师父,发现原来是顿句顿错了。所以排这戏对他帮助很大,后来他看东西完全是按照标点符号的感觉,很多戏就是这样去拿捏的。

台词顺了,形体那自然不在话下。尹铸胜出生于戏曲世家,爷爷、爸爸、妈妈、舅舅都是戏曲演员,父亲更是西北名角,陈薪伊导演就是尹铸胜父亲的粉丝。他这个在戏曲剧团长大的娃,小时候跟头也会翻,身上还有点架子,打小就在排练场、戏台摸爬滚打,扎马步、跑圆场。通常演古装戏都会往戏曲的感觉上靠,于是他演的商鞅在台上看着就很舒展。再加上原来打过四年棒球的好身板,他演《商鞅》似乎是冥冥中的注定,身上许多功夫都潜移默化地用上了。话说当年陈导挑选他来演商鞅,还因为看上他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扒着眼皮自嘲道:“那时候年轻,方向是往上长的,扮上很像兵马俑。”

整体力度比以前强

“第一版《商鞅》,五位老艺术家演了好多年。他们排练时比我现在还大十岁,演的是六十岁的老臣,演老肯定是很自然,但力度就会弱些,看不到整个秦国在商鞅到来之后激愤的劲。如今这版是08年青春版留下来的那批演员,过了那么多年,他们对台词理解又不同了,身上阳刚的精气神还在,也有老年的感觉,所以出来的人物很鲜活,整体的力度比以前要强,所以看完还是会震撼。”

他还特意嘱咐笔者,要夸一夸这版的年轻演员。他们大多演过青春版《商鞅》,几个演大臣的现在个个演得好,有嗓子有体力,如今深度也加强了。他对陈导说:“对他们宽松一点,给他们一点时间,就像当年你培养我一样。”很多演员要是搁在以前排练场,陈导早就急了。现在当导演导戏体力不支时尹铸胜就顶上,排其他人戏的时候,就顺便把自己的调度也排完了。所以,令人惊诧的是,尹铸胜在首演之前没彩排,也没排练,他的排练就是帮着人家排戏。“这是我当戏剧演员从来没有过的,你想我有多紧张,第一次在舞台上连排,我跟着刘鹏一块儿跑,台上台下跑,导演说你省点体力,我说我也得走台啊。大家这才想起,原来你一直没走台啊,把这给忘了。”看来,大家对尹铸胜都太放心了,当然他也不负众望,震撼全场。

但对这次演出,尹铸胜还是有遗憾。“只可惜,剧场太小了,实在是缩水版的《商鞅》,两步就走到位了,现在上台口六十厘米,原来是一两米,抖着袍子舒舒服服走上来,大回光灯离我还很远,特别享受那个瞬间,音乐也特别舒缓。演了多少年了,现在记不住音乐没那个感觉了,所以演得不过瘾。但这是纪念上海话剧艺术中心20周年的纪念演出,必然是要在上话的舞台。”

商鞅给他带来的……

他说:“这个戏对我帮助很大,让我越来越会演戏了,我身上那种沉稳和霸气上升了。”商鞅为他带来了荣誉,带来了霸气,也带来了伤痛。剧中商鞅跪在台上的戏份很多,尹铸胜的膝盖为此积水很多次。采访时,他竟绘声绘色地形容起病变的膝盖来,“好的膝盖伸直是皱的,我的是光光溜溜像个大冬瓜,很漂亮,白白的。”说到这儿他自己都笑了。

这一番戏梦人生,这一番岁月磨砺,让他变了,变得看淡了、不急了,养出了一份欢喜安静的心。摸着手中自己动手制作的小叶紫檀串珠,一瞬间凝视远方,静默了。数秒后,他回过神来:“对不起,我走神了。这地这么脏吗?拖了之后那么白,没拖的地方那么脏,原来我们在这么脏一个地方待着。”原来,他是被拖地板的阿姨吸引了注意,笔者不由得笑他敏感。他倒也爽快地承认:“是,我很敏感,但我在生活中是个很不敏感的人。戏剧来源于生活,这些拖地的小细节不定哪天我的戏中就用到了。你为一个戏去下生活是没用的,临阵磨枪没用,要靠生活中日积月累的观察。敏感,是一种态度,没态度的话看见就看见了,敏感是要得到反应才能说是敏感。我现在看很多东西是越来越没反应了,但我觉得脑子可能会记住。”这话听上去很玄妙,但真实地在他身上发生过。他在上海戏剧学院时排演《芸香》,在剧中演一个老头,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老头的形象是从哪来的,直到有一天戏都演过几场了,在学校看见一个老头,是隔壁酒精厂的员工,酒精厂饭菜不好吃,总是来戏剧学院打饭吃,老头一手拿着暖瓶一手拿着碗,他一眼看见那老头就在心里直呼:哎哟,我完全是他!其实他脑子里下意识就是那个老头,这就是不经意捕捉到的形象感。

做戏还是要严肃

很多没能看到他演这版《商鞅》的观众很关切何时再能看到他,尹铸胜自己也摇头,“《商鞅》也不知何时再演,那时也不知是否演得动。就算再演恐怕只能演后半场,不能再黄瓜刷绿漆了。”

那么,《商鞅》之后尹铸胜还打算演什么戏?他还是摇头;“没方向,现在很多戏我是演不了了,他们要求的表演方式我演不了,也理解不了。我这人还爱较真,人家都嫌烦,就像当年我烦单位老同志叨叨一样,一代看一代的视角不一样。所以还是少参加戏为好,隔几年来一个。”还有,现在观众也变了,就说跪地这件事,“现在我发现你跪深了,观众会心疼你,以前观众会说太棒了,现在的观众却会跳戏。我们应该扎扎实实做戏,不是说没人在扎实地做,而是现在扎实的东西人家不看。整个社会氛围变了,爱看嘻嘻哈哈、玩玩闹闹,耍一些东西。”

他觉得做戏还是要严肃才好,所谓严肃戏剧不是说这个戏是严肃的,而是整个集体要严肃,在这基础上可以排出任何呈现出来不那么严肃的戏。要是我们的班底不严肃,深沉严谨的戏就很难排出来,这是一个做戏态度的问题。“以前做戏不考虑市场,演员和导演自己做戏过瘾,现在体制改革了,你一定要把产品做成商品,把你的戏卖出去,让产品更优秀,这个商品才更好。而如今,很多产品看上去很好,观众买了却货不对版。我们排的戏是产品不是商品,即使是商品,也一定要做货真价实的商品。为什么有些商品紧俏,就是货真价实。”

正因如此严肃认真做戏的态度,让《商鞅》很是紧俏。戏票很早前便抢购一空,尤其是尹铸胜演出的场次更是一票难求。看尹铸胜演《商鞅》,有种戏曲看角的意思。说到角,他颇有感触:“角是这样,当别人把你当角,你下一个台阶,往角上努力,就正正好,如果别人把你当角,你再把自己当角,你就会栽到下面那个台阶上去。你是主动下一个台阶呢,还是从上面栽下来,这就是你要决定的。现在很多人没到角,就把自己当角,咕咚就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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